藝術
周邦彥的詞作,內容不外乎男女戀情、別愁離恨、人生哀怨等傳統(tǒng)題材,反映的社會生活面不夠廣闊。他的成就主要在于兼收并蓄,博采諸家之所長,又摒棄它們的弊端,引導詞的創(chuàng)作逐步走上富艷精工的道路。在他的詞中,既有溫庭筠的秾麗,韋莊的清艷,又有馮延巳的纏綿、李后主的深婉,也有晏殊的蘊藉和歐陽修的秀逸。至于柳永的鋪敘綿密乃至是淫冶惻艷以及蘇軾的清曠豪達,我們都能窺知一二。同時,對于婉約詞和豪放詞的某些缺點,他也盡量避免。因此,周邦彥的詞深得后人贊賞,并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促進詞體聲律模式的進一步規(guī)范化、精密化
在北宋,以蘇軾為代表的詞風在大力開拓詞的表現(xiàn)領域的同時,又往往成為“曲子中縛不住者”,表現(xiàn)出作為文字作品的詞與音樂逐漸分離的趨向。而周邦彥卻是朝另一個方向發(fā)展,極端重視詞與音樂的配合,使詞的聲律模式進一步規(guī)范化、精密化。應該說兩種方向各有其成就。在任大晟府提舉時,周邦彥以他的音律知識并吸收民間樂工曲師的經驗,搜集和審定了前代與當時流行的八十多種詞調,確定了各詞調中每個字的四聲,連同為仄聲的上、去、入都不容混用,并創(chuàng)制了《六丑》、《華胥引》、《花犯》、《隔浦蓮近拍》等不少新調。他所作的詞,格律自然是十分嚴謹,如《繞佛閣·暗塵四斂》的雙拽頭: 暗塵四斂,樓觀迥出,高映孤館。清漏將短,厭聞夜久簽聲動書幔。桂華又滿,閑步露草,偏愛幽遠?;馇逋瘢绣七姵顷幎群影?。
詞中“斂”字上、去通讀,“迥”、“動”、“迤”三字陽上作去,“出”清入作上,這樣每個字都合四聲,讀來抑揚變化而和諧婉轉,絕無吐音不順而顯得拗口的地方。這種詞本身即富有音樂美,同樂曲能夠完美配合。所以,當時上至貴族、文士,下至樂工、歌女,都愛唱周邦彥的詞。
·其次,周邦彥的詞極講究“章法”即整篇結構
自柳永以來,作長調的人多了起來。但這類詞篇幅長,布局的講究很費心思。而不少人寫長調時,或是中間填上些麗藻充數(shù),或前緊后松,或為了一兩句佳句而敷衍成篇。在這方面,柳永的長處在善于井井有條地展開鋪敘,蘇軾的長處在以奔放的情緒一脈貫穿,而周邦彥要比他們更講究章法,能精心地把一首詞寫得有張有弛,曲折回環(huán)。
如《蘭陵王·柳》,這首詞三疊三換頭,聲韻格律極復雜;而周邦彥寫來十分工穩(wěn)妥切,所以尤為樂師所愛。據(jù)毛開《樵隱筆錄》稱,直到南宋初,還“都下盛行”,“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其內容只是寫客中送別,抒發(fā)倦游之情和惜別之情,而層次安排極富匠心。第一節(jié)由眼前之景引出回憶,再轉回自身,點明送別主題,接著又翻回到屢屢折柳送客的往事,開闔變化之間,寫足了客居京華的百無聊賴;第二節(jié)起筆宕開,追思舊游,很快以“又”字接上昨夜別宴場景,嘆息舊交又少一人,然后借想象寫朋友離去、彼此在相隔中相望的情景;第三節(jié)以二個短句起頭,在急促的節(jié)奏中涌出一腔哀怨,隨后節(jié)奏放慢,描繪離舟去后斜陽日暮,自己猶徘徊不忍去的情形,再展開往日溫馨友情的追思,最后用“淚暗滴”的現(xiàn)實收束。這種反復回環(huán)、層層渲染的章法,就像中國的古典園林藝術,曲折變化,避免了一覽無余的毛病。在周詞中,如《瑞龍吟·章臺路》、《六丑·薔薇謝后作》等許多長調詞,大抵都有這樣的特點。
·再有,周邦彥詞十分重視語言的錘煉,做到既渾成自然,又精致工巧
這表現(xiàn)在好幾個方面:
一是他善于化用典故和前人詞句,能把它們融化在全篇中,顯得天衣無縫,不留痕跡,所以張炎在《詞源》中說他“善于融化詩句”,“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這種例子很多,甚至像《西河·金陵懷古》隱括了劉禹錫《石頭城》、《烏衣巷》兩首七絕和古樂府《石城樂》,卻也寫得非常完整流貫,沒有讓人覺突兀不自然的地方。
二是他在善于運用典雅語言的同時,也善于運用淺俗的口語和民間俚語,如《萬里春》:
千紅萬翠,簇定清明天氣。為憐他、種種清香,好難為不醉。
我愛深如你,我心在、個人心里。便相看、老卻春風,莫無些歡意。
而最難得的,是周邦彥無論用雅語還是俗語,都能夠化雅為俗,化俗為雅,使它們在一首詞中融為一個整體,不顯得突出礙眼。
三是他對事物的觀察很細膩,對意象的選擇很講究,所以語言的表現(xiàn)力很強,如《蘇幕遮·燎沉香》上闕: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后三句歷來受人推崇,因為它傳神地描摹出了雨后初晴的清晨荷葉在水面迎風挺立那種動態(tài)的、疏朗而秀拔的風姿?!耙灰伙L荷舉”讀起來是很淺的句子,實際每個字經過了細心的推敲。再如《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中“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在色彩的渲染和空間的布列上,可謂極工致精巧。
總之,周邦彥的詞雖說在題材和情感內涵方面沒有提供更多的新東西,但在藝術形式、技巧方面都堪稱北宋詞的又一個集大成者,為后人提供了許多經驗。因此,南宋以后的姜夔、張炎、周密、吳文英等人都十分推重周邦彥,有人甚至稱他為“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陳郁《藏一話腴》)。直到清代的常州詞派,還奉他為詞之“集大成者”,認為學詞的最高境界,就是到達他的“渾化”(周濟《宋四家詞選序》)。就連近代學者王國維,也把周邦彥比作“詞中老杜”(《清真先生遺事》)。這說明在詞的藝術形式和語言技巧上,周邦彥確有出色的貢獻與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