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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上海老底子情
孫宏彝
人上了年紀,有時難免會有懷舊的情緒,想起一些以前印象深刻的事或人。這不,我腦海里忽然就躍出了一個人的影子。
他是我在單位工作時辦公大樓里的一位同事,五十五、六歲光景,中等身材,外貌看上去給人有幾分憨厚誠樸的印象,煙癮不小,嘴里常叼著一支煙,蘇北口音,大喇叭嗓門。借用一句唐詩“天下誰人不識君”,整幢辦公大樓里沒人不認識他。至于他姓啥名啥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他有一個響噹噹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雅號:三廠長。
我曾經(jīng)向別人打聽過:為什么喊他三廠長,難道他以前曾當過廠長?人家告訴我,在許多單位的科室里常有這樣一種人:雖只是一般科員,但有什么事時,總喜歡出頭露面裝大佬,指手畫腳、咋咋呼呼、大包大攬像煞有介事,人們一般稱這樣的人為“三科長”(因為排在上面的還有科長、副科長)?!叭龔S長”的稱呼似乎更上了一個級別和臺階,但基本意思和內(nèi)涵還是跟“三科長”一樣的。
三廠長對人們這樣稱呼他基本上是默認的,有時甚至還有點洋洋自得,一旦有人把“廠長”兩字略去,貶稱為“小三子”或直接“三子”時,他就顯得很不高興。
三廠長的個性有點欺軟怕硬。那時我在專門搞集團聯(lián)營工作的辦公室不久,主要負責起草有關聯(lián)營工作報告、總結、協(xié)議等文字方面的工作,整天埋頭桌案,一杯茶一支煙,搜腸刮肚、冥思苦想、捉筆作文。三廠長就奚落地稱我為“黑秀才”,有時還當著別人的面這樣叫我,我雖很惱怒,但也不便發(fā)作。有一次在廁所里,他又加油添醬地揶揄奚落我,我很惱怒,幾乎要和他打起來,這時他才稍微有所收斂。以后他知道我在摔跤、拳擊等方面也是有點功夫的,他就不敢再這樣隨便瞎叫我了,且有事沒事,還常到我辦公桌旁來套近乎。
他這個人從本質上看,其實并不壞,就是一張嘴巴臭,一件事情經(jīng)過他的嘴會被無限擴大,甚至還無中生有地添枝加葉,不到半天就會馬上傳遍整幢辦公大樓。因此,一些有身份的領導都有點怕他,不敢招惹他,對他“敬而遠之”。但他人脈關系還是蠻廣的,整天在各個辦公室瞎逛閑串,東打探,西打聽,肚子里每天總有不少單位里最新發(fā)生的“新聞”或有關某某領導的小道消息。
三廠長所在的辦公室業(yè)務是搞產(chǎn)品的銷售,與我們的集團聯(lián)營工作雖說有一點間接連系,但總的來說關系不大。集團每年總要召開兩次聯(lián)營廠理事會和協(xié)作配套會,這種會議大多數(shù)是安排在外地賓館進行,但我這個起草工作總結報告的卻常被排斥在外,沒讓參加,而三廠長反而能常被邀請參加,他參加會議一般也只是在餐飲、住宿等會務安排方面的一些生活事項上跑跑龍?zhí)?。那年頭,參加這種會,且不說好吃好喝,可以順便看看外地風光,另外還有一份會議的禮品,有時關系比較緊密旳聯(lián)營協(xié)作單位還會給些煙酒、土特產(chǎn)等方面的“好處”,因此許多人都爭先恐后地擠破頭也想要挨進去。我們辦公室的主任公私合營時曾是公方經(jīng)理,但據(jù)說曾犯過生活上的小錯誤。正因為三廠長掌握這個軟肋,所以主任一般情況下是不敢得罪他的。
有一年,三廠長沒有被排進參會的人員名單,這下可不得了啦,三廠長扯著破嗓,在大樓走廊里作敲鑼狀來回高呼大叫:“咣,咣,咣------,吃光,用光,吃一次多一次,咣,咣,咣------”。盡管沒人搭理他,但他還是自顧自地這樣聲嘶力竭吼著,影響甚是不好,但領導們也拿他沒有絲毫辦法。據(jù)說他有一本小本子,上面記載著他從各種渠道搜集來的領導們的“吃喝帳”,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經(jīng)過反復“斟酌”,這次會議,他最后還是被邀請參加了。
幾年后,各科室進行調(diào)整,或合并、或撤銷,三廠長在整理自己物品時,翻出一件廠里發(fā)的勞防用品棉背心。因為我曾在跟他閑聊時說起過家里當年貧窮的境況,他倒是一個有心人,把這些記住了。就熱情地拿來要送給我,說給我的爸爸冬天時御寒穿穿,并一再說明棉背心是新的,從來沒有穿過。當時我心里頗為感動,但父親現(xiàn)在有一年四季的好多衣服,根本不缺這樣一件棉背心,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并一再向他表示感謝。
年輕的媳婦熬成婆,幾年后,我也升任了主任。上任的那年,集團依慣例又要開聯(lián)營工作會議了,在討論會務組人員名單時,大家意見把三廠長排除在外,我覺得三廠長的工作跟會議內(nèi)容并無多大關聯(lián),也表態(tài)不要他去,為防節(jié)外生枝,還一再叮囑大家對此決定保密,不要對外泄露。但三廠長神通廣大,第二天他就得知消息了。得知就得知吧,身正不怕影歪,我是沒有什么可被他拿捏的。他也一直沒來找過我,但誰知就在動身出發(fā)的前一天,上面主管聯(lián)營工作的副總經(jīng)理找我,說這次還是讓三廠長一起去吧。也許三廠長去找過他,這里面發(fā)生的具體情況就不得而知了。三廠長碰見我,只是神秘而謙卑地對我笑笑,什么話也沒說。說實話,他對會務工作中的各項安排還是比較認真負責,能發(fā)揮一點作用的,上面既然發(fā)話了,就讓他去吧,更何況明年他就要退休了,這也是他最后一次“風光”了。
過了一年,三廠長退休了。退休后,他有時因為醫(yī)藥費報銷等事情到單位里來,每次來,他總要像以前那樣到各個辦公室去轉轉,和熟人打打招呼、聊聊話。吃午飯的時候,他就會到我這里來,因為我這里有專門用來招待外單位聯(lián)系工作人員的“客飯券”(別的科室也有,但我這個辦公室每天來人最多,所以“客飯券”也最多)。飯后,三廠長總會專門來向我表達謝意,其實他也知道,又不是我拿出來的錢,我只不過順水送人情而已。
我最后一次看見三廠長并問問他退休后在家的情況時,他長嘆了一口氣,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一問才知道他不久前身體不適,發(fā)生過一次小中風,現(xiàn)在反應比起以前來遲鈍多了,講話也略微有點木訥。但我跟他談起在單位上班時不可一世雄赳赳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一些權勢人物不敢招惹他的往事時,他兩眼還是放光,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幾分得意和滿足的神情。
此后,我再也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任何有關他的消息。一晃到現(xiàn)在,已有近三十年過去了,照推算,他現(xiàn)在也應該有八十多歲吧,不知他身體是否健康,晚年生活是否幸福安樂。在單位時我曾見到過他的兒子,是車間里的一線工人,性格跟父親很不一樣,見生人有點靦腆,但對父親還是蠻尊敬和孝敬的。
三廠長應該說還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這樣的人在那個時代還是不多的,雖說有時言談舉止上有點不自愛自重,有時私心較重,但那種敢于不畏權勢,仗義執(zhí)言的正義感精神,還是很贏得基層群眾的叫好的。
上海專門研究教育家陶行知的女作家葉良駿在看了我寫的“三廠長”文章后,說這種性格的人物在很多單位都或多或少存在,只是他們表現(xiàn)各異,因此“三廠長”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很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的。
(題圖來源網(wǎng)絡,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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