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海師大做《道不盡的<紅樓夢>》的講座，給在座的大學生提了一個問題:如果在當下可以選擇終生伴侶，你覺得寶玉該選擇林黛玉還是該選擇薛寶釵？一位同學回答說：選擇薛寶釵，因為林黛玉脾氣不好，脾氣大讓人受不了。這位同學的態(tài)度在年輕人中很有代表性。上一次精細地通讀《紅樓夢》是在2013年，那一次讀完后，寫了關(guān)于薛寶釵的系列文章，標題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從“有心機、諳世故”，“有愛心、知冷暖”，“能容忍、會還擊”，“本率真、亦風趣”，“學識博、才藝高”五個方面寫了她的好處，還作了一篇小結(jié)，把薛寶釵寫得我見猶憐。從某些角度看，薛寶釵無疑有很多可愛之處。如果那天做講座依然從當年的角度來解讀薛寶釵，恐怕大學生們會更加堅定地認為寶玉該選擇她。從2021年12月初到2022年1月中旬，又將《紅樓夢》仔細讀了一遍。在讀的時候留了一個心，那就是：現(xiàn)代人大都取寶釵而舍黛玉，是不是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寶釵真的比黛玉配人愛？讀完后答案是否定的。掩卷又想，為什么當下的青年人都青睞寶釵、認為寶玉應(yīng)該選擇寶釵呢？如果說幾件寶釵做的事情，他們還會堅持自己的立場嗎？寶釵、黛玉、寶玉、探春等姊妹們在王夫人處聊天。王夫人問起黛玉吃藥的事情，寶玉說他從寶釵的哥哥薛蟠處得一方子，讓王夫人給一千兩銀子為黛玉配藥。王夫人說寶玉“放屁！什么藥就這么貴？”寶玉叫寶釵證明確有這樣的藥，寶釵說她不知道。后鳳姐證明薛蟠向她要過戴過的珍珠做藥引子，說明寶玉所言并非空穴來風。寶玉得到鳳姐證實后，只沖著做小動作撓臉羞他的黛玉辯白自己沒有撒謊（他更加在乎黛玉相信自己），而這舉動惹得黛玉不快：是寶姐姐不幫你作證，你沖著我說什么呢？恰丫頭傳賈母的話叫黛玉、寶玉去吃飯，于是黛玉獨自回賈母處吃飯，沒有等寶玉同行（他倆當時跟著賈母），而寶玉又主動和寶釵、探春等一起留在王夫人處吃飯。這時候，寶釵當著大家的面對寶玉說：“你正經(jīng)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走，不然她心里又不自在了?！睂氂褡炖镎f“理他呢，一會子就好了?！逼鋵?，寶玉留下來吃飯心里也不踏實，怕黛玉不自在，吃得很急很快，探春批評他吃飯也這么忙忙碌碌的。寶釵說道：“你叫他快吃了瞧他林妹妹去吧 ......”飯后，寶玉匆匆趕到黛玉處、寶釵前腳后腳地趕過來，還對黛玉說：“我告訴你個笑話，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摈煊裱鄱疾惶б贿叢貌剂弦贿叴穑骸?span style="font-weight: bold;">理他呢，一會子就好了！”寶玉對寶釵說：“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睂氣O聽了，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寶釵曾很詳細地給周瑞家的講過自己所吃的冷香丸的制作方法，他哥哥配藥的事情連鳳姐、寶玉都知道，她這個處處留心萬事通的人決不會不知道。她之所以說不知道，因為王夫人否定了寶玉的提議，說寶玉是“放屁！”于是，寶釵就回答不知道。黛玉和寶玉兩小無猜、時鬧時好，黛玉在寶玉跟前任性、往往是寶玉多俯就，很多人都知道他們的相處模式且見怪不怪。寶釵則唯恐王夫人不知道，便在王夫人面前把這種關(guān)系挑明，連寶玉都有些不好意思，硬著頭皮說：“理他呢，一會子就好了。”寶釵還不依不饒，探春批評寶玉吃飯匆忙時她還要給黛補刀，放大黛玉性格的弱點。寶釵的知道不知道不是依據(jù)事實，而是依據(jù)王夫人的態(tài)度，和她自己的用心，她知道現(xiàn)場中誰是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王夫人最嫌惡的是什么。換了賈母在場寶釵的表現(xiàn)就不一樣，黛玉無意中把《西廂記》里的臺詞用來行酒令（大家閨秀是不能知道“西廂”中的“淫詞艷曲”的），在場的人誰都沒有注意到獨寶釵注意到了，她就不吭聲，當賈母的面揭黛玉的短不討好，反而會把自己也搭進去了。千萬不要以為寶釵是無意為之。從她說“不知道”就證明她不是一個口無遮攔、心直口快的人。她追著寶玉趕到黛玉處，自然不是來找老太太抹骨牌的，而是她自己說的話，自己也心虛。還搭訕說什么“寶兄弟不受用”的“笑話”來掩飾自己的不安。黛玉和寶玉都覺察到她來者不善，一個用寶玉的話回擊她，一個叫她去抹骨牌把她支開。第二件事：第48回，寶釵對香菱學詩的態(tài)度。香菱是寶釵的哥哥薛蟠的侍妾，一個非?？蓱z的女孩子，她也是大家閨秀出身，只因被拐子拐賣，落到呆霸王薛蟠的手中。寶釵的哥哥好男風、調(diào)戲柳湘蓮被打了后沒臉見人，就以學做生意為借口外出一年以躲羞，這樣，香菱就有一年的時間不用伺候薛蟠。寶釵知道香菱向往大觀園里的生活，就向母親要了香菱到大觀園里和她做伴。香菱千恩萬謝跟寶釵進了園子。香菱知道大觀園開詩社，非常仰慕，央求寶釵教她作詩。寶釵說她得垅望蜀，叫她先到各處去拜見一下賈府的人是正經(jīng)，還教她不要特意說自己進園子里住的事情，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姑娘（指寶釵）叫自己進來作伴的。在寶釵看來，她讓香菱進園來住就已經(jīng)是恩典了，香菱先和各處的人搞好關(guān)系才是正經(jīng)大事，想做詩，那是不知足的表現(xiàn)。香菱拜了一圈山頭回來，吃罷晚飯寶釵去陪賈母說笑去了，香菱就找黛玉學詩。黛玉不僅對香菱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還欣然應(yīng)允教她寫詩。黛玉講解了如何押韻、句子比韻腳重要、立意比句子重要等作詩的基礎(chǔ)知識，并且給香菱制定了具體的學習計劃：讀王維的五言律讀100首，杜甫的七言律讀100到200首，李白的七言絕句讀100到200首，有這三個人的作底子后再讀陶淵明、應(yīng)玚、謝靈運、阮藉、庾信、鮑照等人的看一看。鼓勵香菱說她“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辈⑶野炎约旱臅杞o香菱讀。當香菱廢寢忘食地讀詩時，寶釵一直在埋怨，說香菱本來就呆，學詩越發(fā)呆了，還責怪這是黛玉教的，要找黛玉算帳。當香菱讀完了王維的詩來黛玉處換杜甫的詩讀時，主動要求和黛玉討論，黛玉耐心聽取香菱的讀詩體會、且適時點拔。寶玉與探春聽到香菱論詩，寶玉叫黛玉先讓香菱練習作詩，不要讀雜了，探春表示要發(fā)箋請香菱入詩社。大家對香菱學詩都是支持的。香菱得了黛玉布置的寫《月亮》的作業(yè)后，苦吟誦、苦推敲，先后作了三首。作第一首先給寶釵看，寶釵說“這個不好?！敝苯臃穸ǎ邢懔饨击煊窨?，看黛玉怎么說。黛玉卻說有點意思，只是措詞不好，因詩讀少了限制住了，鼓勵香菱丟了這一首大膽地重作。香菱作第二首詩的時候非常忘我，大家都遠遠地看她在山石、亭子里、水邊，尋尋覓覓的可愛樣子，寶釵說：“這個人定是瘋了！”她認為香菱苦學詩是發(fā)瘋。寶玉卻感嘆：“這正是'地杰人靈'，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彼J為香菱苦學詩是在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香菱于夢中作出第三首詩，寶釵是“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這首詩得到大家的高度評價。都是青年兒女，大觀園中的其他人對香菱學詩是贊賞的，他們能夠理解一個生命對雅致生活的向往。獨寶釵自己才藝不俗，卻始終是反對的。還乘機敲打?qū)氂瘢骸澳隳軌蛳袼@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痹趯氣O看來，男人學詩是有用的，可以博取功名，而女子無才便是德。同樣是青春的生命，寶釵缺乏其他人所有的對生命本身向往雅致美好的覺悟，只知道一味地媚俗。第32回王夫人的大丫環(huán)金釧被王夫人攆了出去，不堪受辱而跳井身亡。寶釵在和襲人說話時，聽到了這個消息，她第一個反應(yīng)是趕緊去安慰王夫人。王夫人最知道金釧是為什么死的，心里有愧正在流淚，見寶釵來，說：“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辈⒄f金釧弄壞了一件東西，自己把她攆出去，準備過些時候還叫她回來的。王夫人在自責。寶釵卻說：金釧一定是出去后沒有拘束而在井邊玩耍落水的，沒有被攆出去就跳井這么大的氣性；如果有那樣的氣性，那是她自己糊涂。幾句話幫王夫人與金釧的死的關(guān)系撇得干干凈凈。第66回，尤三姐因柳湘蓮悔婚約而抹脖子自殺，柳湘蓮因尤三姐的死而出家當和尚。其時，柳湘蓮剛剛在歸途中救過寶釵哥哥薛蟠的命，并與薛蟠義結(jié)金蘭。一個死了一個出家了，薛蟠傷心地哭了一場又一場，并著人到處找柳湘蓮，薛母也為此嘆息不已。書中說寶釵“并不在意”，還對母親說：“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是他們前生的命定......"叫她的母親不用為他們傷心，倒是置酒請一請陪哥哥出門做生意的伙計是正經(jīng)。這些生命的摧折寶玉都是非常痛心的，他私祭金釧，討好金釧的妹妹玉釧，對自己在金釧的死上造的孽債充滿負罪感。對尤三姐與柳湘蓮的遭遇也非常同情。而薛寶釵卻是這樣的態(tài)度，你甚至也說不出寶釵的所為所言有什么不妥，倒是顯得非常老到。只是其中反映出她對同樣年輕的生命香消玉殞那么地不在意，沒有半點惻隱之心，實在是冷得可以。事實上，寶玉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寶玉被選了人們眼里大度、理性、賢惠的寶釵，被辜負了人們眼里心眼小、愛哭愛鬧的林黛玉，他是不是如現(xiàn)代人所認為的那樣、過得很省心呢？寶玉初知黛玉的死了的消息來自寶釵，誰都知道寶玉對黛玉的感情有多深，誰都不敢告訴他黛玉已經(jīng)死了。寶釵在寶玉成親后還心心念念想著要去看看黛玉、想要告訴黛玉不是他辜負了她的情況下，為了斷了寶玉對黛玉的念想，直接把這個噩耗告訴寶玉，連她自己的丫環(huán)鶯兒都說她：“姑娘太性急了些”。為了她的婚姻主權(quán)，她連寶玉的性命都敢賭。寶玉知道黛玉不在之后，有一段時間是認命了、想和寶釵好好過日子的。而寶釵婚后“越發(fā)尊重”、更加“貞靜平和”，她的尊貴穩(wěn)重讓丫環(huán)們敬服而沒有人敢親近寶玉，連襲人也不例外。寶玉提出讓襲人晚上伺候他睡覺，寶釵卻說：“她是跟慣了我的，還是叫她跟我罷。”不給襲人與寶玉獨處的機會。其實襲人從小照顧寶玉，是跟慣了寶玉的。由寶釵主理的寶玉的生活是一潭死水，寶玉想單獨睡以便夢見黛玉，寶釵認定他是招邪魔，寶玉嘆林妹妹沒來入夢，寶釵說那話林妹妹聽了也要生氣。寶玉向五兒訴說對晴雯的思念，五兒受寶釵的影響認為那是不尊重。在這個小家庭里，寶玉成了一座孤島。也許你認為寶釵是妻子，是妻子都會如此管束丈夫。問題是，寶釵的管束理論全部是倫理與綱常。她說寶玉不得死是因為老太太、太太還有她的緣故；她說寶玉不該胡思亂想是因為男子漢不該兒女情長而是要致力于仕途經(jīng)濟。她從來沒有從寶玉的角度考慮問題，沒有考慮寶玉的感受。黛玉就不一樣。寶玉在大觀園中私祭晴雯，寫了感情真摯的《芙蓉女兒誄》。黛玉聽后贊嘆道：“好一篇新奇的祭文，可以與《曹娥碑》并傳了?！彼蜎]有因為寶玉對晴雯的一片真情而吃醋，反而贊過后幫寶玉潤色與修改。這固然是因為黛玉對寶玉的感情有信心，更因為她懂得寶玉的心。倘若寶玉娶了黛玉，黛玉絕不像寶釵那樣時時處處、合理合法地限制寶玉。寶釵與寶玉圓房，寶玉是懷著對著新人念故舊的愧疚，而寶釵是懷著移花接木的心機，寶玉還有些情意，寶釵則唯思收服寶玉的心。還有對甄寶玉的態(tài)度上寶玉與寶釵的分歧等等，不一而足。雖然書上講寶玉是因為夢見了自己的命運而出家，但那命運的指引又何嘗不是寶玉的選擇？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寶玉出家實在是寶釵逼的，和一個永遠正確、永遠有理、永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要全面改造自己、限制自己的人一起過日子，別說寶玉，世上有幾人受得了？寶玉退場仁至義盡：你不是要仕途經(jīng)濟嗎？你不是要傳宗接代嗎？我中一個舉人送給你、我播一顆生命的種子送給你，也算盡到我的情意了。本文說的是“你確定寶玉應(yīng)該選擇薛寶釵嗎？”問的是讀者的觀點。之所以問寶玉該不該，而不是問現(xiàn)代人該不該，是因為現(xiàn)代女子中林黛玉不常有而薛寶釵常有，賈寶玉不常有而甄寶玉常有。在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里，假情之名行利之實，在兩性關(guān)系中善權(quán)衡會算計重利害而薄真情，已經(jīng)見怪不怪，薛寶釵遇上甄寶玉，依然皆大歡喜。
薛寶釵明知寶玉和自己不是同類，卻主動爭取嫁給寶玉。她的母親和她商量賈府求親的事情時，如果她不同意，她可以說：哥哥還在獄中生死未卜，我想在家里陪著媽媽，女兒的終身先不要提。薛姨媽就知道他不想嫁給寶玉。她卻正色說：這事應(yīng)該由媽媽哥哥作主，不該問她。這就是默許了。
如果說寶玉、黛玉的愛情悲劇是人為的，那么寶釵的婚姻悲劇是自造的。她想嫁給寶玉無可厚非，但以為移花接木就能取代黛玉在寶玉心中的地位，以為憑自己的道德文章就能把寶玉改造成自己理想的樣子，有些過于天真和自信。
這給現(xiàn)代人一個警示：愛情不要勉強，選擇適合自己的人比選擇各方面條件好的人更重要。如果有幸遇見愛情，就不要或盡可能少一些權(quán)衡。愛情可以共同創(chuàng)造其他的條件，而其他的條件再好，也難彌補愛情的缺憾。正所謂“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