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素真
1932年的新年前后，我們在杞縣城內(nèi)城隍廟里演戲。杞縣有兩班戲，其中一班到開封把國民舞臺演閨門旦的劉榮心邀來了。劉在開封偷學(xué)了李門搭演的豫西戲《香囊計》、《陰陽河》，在開封不能上演這兩出戲，就應(yīng)邀到杞縣演。我媽想要劉榮心把《陰陽河》教給我，于是請他吃喝，吸鴉片煙，還送東西。但他不肯教，又不好說明原因。在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是紅遍豫東了，戲路子又寬。他出開封，就憑仗著這兩出戲，豫東沒人會演豫西的兩出戲，若把一出《陰陽河》教給我，他在杞縣就不好再演這出戲了，當(dāng)時他的條件也比不上我。他扮相雖然好看，遠(yuǎn)沒有我這人工化出來的妝俊俏。他三十多歲，又是多年吸毒的人，體力很差：我是十四周歲的姑娘，長高了個頭，像小老虎般健壯。他的腔很壞，氣又不足，全憑經(jīng)驗湊合著唱，我的噪音洪亮，越唱魅好。我能跑能跳能摔打，他連圓場也跑不好。他有這么多不如我的地方，怎肯把《陰陽河》教給我呢？一點不教吧，情上說不過去，他知道陳老先生是個連數(shù)也不識的糊涂蟲，教我什么戲，他也不會管，我媽是外行，他使用花言巧語把我媽哄住，教我個早已打在陰山背后多年沒人唱過的一出送客戲叫《三上轎》。
何謂送客戲呢？在開封那幾個戲班子還沒進(jìn)人劇院之前，唱高臺戲時，每場必有前后兩個戲，前邊一個叫頭場，這頭場戲歸老生門的戲補(bǔ)丁唱。戲補(bǔ)丁扮個呂洞賓或諸葛亮似的人物，敲著小鑼上場，念引子、坐下、表名，再表白一大套，然后是唱，[慢板]、[流水]、[二八]。在他念詞時，每一個字都拉得很長，是專門為拖延時間的。原因是外老板去神棚，請老會首們點戲，演員全在后臺等候，外老板不到后臺，誰也不知人家點什么戲，也都沒法化妝。這個頭場戲就是專為外老板點戲回來，演員們化妝安排的。正戲第一場的角色都扮好了，外老板在后臺喊一聲：“熟了?！边@個“熟了”，就是好了，唱頭場的一聽說“熟了”，他就唱著下場了，若后臺不說“熟了”，他就得前三皇后五帝地狠唱，啥時候聽見“熟了”，他的戲就算唱完了。送客戲歸旦行的戲補(bǔ)丁唱，那時的好角兒，既不唱開場戲，也不唱大軸戲，全在中間唱。好角兒唱完后，即出來個唱旦的，把臺下觀眾唱走為止，這就叫送客戲。這頭場戲和送客戲，早在開封戲園子內(nèi)廢除了，高臺戲依然照唱。我到杞縣先前的一年多中，除了主角、配角場場上演以外，還附帶著唱送客戲。因為送客戲歸旦角這一門，我是小孩，也不知累，大人一說，我就唱了。旦角的送客戲并不限于一個人，可以是幾個人唱的，只要觀眾一走，演員全下場了。1943年我在重慶看過一次川劇，正戲《四郎探母》演完后，出來個男旦青衣，扎腰包，他一邊唱，觀眾一邊走；已經(jīng)是40年代了，重慶的戲園子竟然還保留著送客戲。
劉榮心欺我媽是外行，把個毫無價值的送客戲來糖塞我媽。我年幼老實又聽話，叫學(xué)就學(xué)。按說這出戲用不了兩天，我就能全學(xué)會，但他偏偏不多教，一次只教我一段。他每天上午來，我媽給他擺好煙燈，沏上茶。這時他已經(jīng)不吸鴉片煙了，吸的是比鴉片勁更大的藥丸，這藥丸像小孩吃的糖豆那么大，紅白黃綠色都有，他把燒鴉片煙的扦子在煙燈上燒熱，在藥丸上一扎，再放在大煙斗上吸。他躺在床左邊，陳老、我媽輪流陪他躺右邊，我就趴在床邊沿的中間，聽他閑聊，帶著學(xué)戲。兩個上午我可完全學(xué)會，他卻教了我六七天。在唱腔上也沒特別的，他哼的腔調(diào)也全是我會的。我很反感，但又沒法，我媽信他。媽要我上演他教的《三上轎》，我不敢上演，我已經(jīng)是個小紅角了，上演這樣的戲，我怕把觀眾唱走，唱睡了。因為這出戲太枯燥無味了，上場念幾句白后，就一個人唱了起來，坐著唱，站著唱，整唱八十多分鐘。[慢板]、[二八)，[二八]、[慢板]，板式少，唱腔平淡，劇情單調(diào)，觀眾哪會坐得住呢？豫劇的板調(diào)不多，一般規(guī)律是[飛板]轉(zhuǎn)[栽板]，[栽板]轉(zhuǎn)[慢板]，[慢板]轉(zhuǎn)[流水]，[流水]轉(zhuǎn)[二八]板，[二八]板就可以連唱[垛子]板呀，[狗撕咬]哇，[掛搭嘴]呀，還有[快二八]，[緊二八]。還有兩樣不常用的，一是[起板]，二是[滾白]。每出戲上必用的只有三種：即[慢板]、[流水]、[二八]板。你只要把這幾種板式的唱腔每種板式學(xué)會六句，你就算是把豫劇的整個唱腔全學(xué)會了。我到杞縣，十之七八的戲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唱的，怎么就那樣容易呢？就是用不著學(xué)唱腔，只須大人們一說，上去唱啥板，轉(zhuǎn)啥板，就行了。只有旦角唱的慢板[五音]和[哭劍]([五音]和[哭劍]都是唱腔名)難唱，其他都簡單極了。豫劇慢板[五音]的唱腔，除了我和田岫玲，大概是沒有女演員再會的了吧。[哭劍]的唱腔，只在《頭冀州》上用，而《頭冀州》這出戲，自1935年以后就不演了，這個[哭劍]的唱腔，也隨著這出戲終結(jié)了。1952年年底，我移植漢劇《宇宙鋒》，排演時，我忽然想起了[哭劍]的腔適合裝瘋時用，于是我便把它又挖掘出來，用在《宇宙鋒》上，效果很好?？晌逡舫蛔詮?/span>1936年春我的嗓子壞了以后，就算是沉沒了，如今是否還有人會，我就不知道了。
《三上轎》這出戲，我真不喜歡。更不敢唱，但在嚴(yán)母的威逼之下，我不敢說個不字。我那時已知珍惜名譽，我怕把大軸戲(當(dāng)時在縣城劇院演，已沒有送客戲，大軸戲全是我唱)唱成個送客戲，我的臉面何存?。∥艺跒殡y之時，想起了養(yǎng)父陳玉亭唱的《司馬懿探山》了，那不也是一個人的獨唱嗎？誰敢唱呀？而陳老不是老唱大軸嗎？李德奎老先生的《打沙鍋》呢，不也是他一個人的獨角吼戲嗎？他們的獨唱戲，非但沒把觀眾唱走，唱睡，而且還非常紅火，我為啥不能把死戲也唱活呢？我能改變化妝，難道說就不能把唱腔也變變嗎？大人們都說我該吃唱戲這碗飯，我得應(yīng)上這句話。想想這些，我就哼起戲來，要像陳老唱《探山》那樣，把這《三上轎》唱成個留客戲。于是我就又琢磨起來了。心里苦思苦想，口里不住地哼唱，在《三上轎》原腔的基礎(chǔ)上，我這么唱唱，那么哼哼，左唱右唱，瞎哼胡哼，去廁所也唱，睡夢里也哼，就這樣入迷似的哼來唱去的。癡誠感動了上帝，上帝賜給我一套從前沒有過的新唱腔。內(nèi)中的[快二八]連板的末一句轉(zhuǎn)[慢二八]，詞是：“俺舉家講不盡離別話，小媒婆不住來催我，開言來叫媒婆，李奶奶有話對你說。你把那翡翠珠冠來轉(zhuǎn)過。”這五句是快唱連板，下句轉(zhuǎn)慢，詞是：“崔家女哭哭啼啼我把這孝衣脫，無計奈何，我換上紫羅。”這一句我可費了大勁了，因我想把這句戲唱得更精，更奇，更出色。我怎么哼也哼不出來我滿意的新腔。不料我在夢里忽然哼出來日間沒有想到的新唱腔，一哼出，我就醒了，一醒，即接連不斷地哼。天一明，我就去給莊王爺磕頭道謝，我認(rèn)為是莊王爺在夢中教我的新唱腔。那時的演員，沒有和樂隊合樂練唱的事，全是十三塊板上見。所謂十三塊板，便是農(nóng)村的戲臺上，只鋪十三塊板子，戲班中人誰和誰要是鬧氣的話，就會說：好，咱們十三塊板上見，也即是說臺上見。老輩人有沒有在臺下和樂隊練唱的，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我畢竟還是個沒有經(jīng)驗的孩子，生怕自己哼出來的新腔不行，在上場之前，幾次在神桌前默求莊王爺保佑我，可別唱砸。沒想到我哼出來的第一句慢板下韻的新腔就得了個滿堂彩。往下再唱，就別提了，凡是我哼出來的新腔，唱一句，一個彩，就連陳老的《探山》，李老的《打沙鍋》合在一起，也沒我這出《三上轎》得的彩多。我萬萬沒有料到會唱得這樣子紅火，做夢也想不到得這么多的彩。我唱完回到后臺，可了不得了，伯伯叔叔們把我包圍了。這個夸獎，那個稱贊，尤其是樂隊的伯伯們，把我夸成了仙女，說我是莊王爺特派下凡的。我對莊王爺更是感恩不盡了，又燒香，又即頭，我認(rèn)為是莊王爺保佑了我。我那時很信神仙，所以我的練腔、化妝、創(chuàng)新腔，一切全歸功于莊王爺了。
《三上轎》這一炮打響了，所得的彩聲比人民會場那次開封名角聯(lián)合義演《二龍山》時的彩聲可多得多了。李德奎先生當(dāng)時唱《打沙鍋》，我是多么羨慕哇，老是想，我啥時候能唱得像李大伯這么紅??！我沒想到這出早被埋葬不演的《三上轎》，竟被我唱得比他們還紅，死戲被我唱活，送客戲變成了壓大軸戲。我興奮得好久睡不著。我體會到觀眾喜歡新唱腔，總守住老一套東西，不改改樣，變變招，天長日久就厭煩了。觀眾一個勁地喝彩，不就是為我哼哼出的這些新腔嗎？鼓掌是給我的獎賞，想叫我再哼出些新腔，我可不能辜負(fù)觀眾對我的希望，我應(yīng)該把我所演的戲，都演成和《三上轎》一樣的好，才對得起觀眾。
《三上轎》上的新腔，是我在豫劇唱腔方面革新的一個成果。我應(yīng)該驕傲，可那時的我卻不會驕傲，呆得很?！度限I》的成功，增強(qiáng)了我的信心。我能把死戲唱活，那么活戲再下下工夫，不就更活更好了？我便在我常演的十幾出戲上，一出一出地挨個兒琢磨起來了。一是把《（三上轎》上的新唱腔移植運用，二是被劇情、唱詞琢磨再哼哼新唱腔。我改變唱腔，可不是東拼西湊，生搬硬套別的劇種的唱腔硬加在像劇中，更不是偷竊人家的唱腔硬吹成是自己的唱法。我全是在傳統(tǒng)唱腔的基礎(chǔ)上加工發(fā)展的，怎么唱，也沒出豫劇的范圍。河南人愛聽我唱，也就是這個原因，說我沒脫開豫劇的風(fēng)味。1935年以前，我只在杞縣看過河北梆子，再沒看見過比豫劇好點的劇種，即使我想借鑒，也無處借鑒。我身上的這點東西，完全是我自己刻苦努力鉆研出來的。寫到這里，我就有無限的感慨。
關(guān)于唱腔一事，可惜我不會樂譜，不能把傳統(tǒng)的唱腔和我創(chuàng)造的唱腔分別都譜出來，這真是件憾事呀！
在《三上轎》上演以后不久，在杞縣城隍廟一帶，便聽見人們學(xué)唱我唱過的幾句新詞。同班人對我說：“你發(fā)明的新腔調(diào)，真打開了，到處都聽見有人哼哼著唱。”
《三上轎》一打響，班主和戲院的經(jīng)理派演這出戲的場次多了。去農(nóng)村演，每個臺口都少不了唱《三上轎》，還有的地方，四天中叫我唱兩次。這也是那時豫劇界破天荒的事。我哼出的新腔，愛唱路戲的戲迷們哼哼唱唱，越傳越遠(yuǎn)，傳遍了豫東和開封，可見得民眾的傳播宣揚真了不起。
《春秋配》也是當(dāng)時常演的戲?！稉觳瘛芬粓?，就有三個慢板，而后邊兩個慢板中有五個過板，這五個過板的腔調(diào)大同小異，都極簡單。《檢柴》一場是個重點場子，應(yīng)該費費心，把這場戲表演得出眾拔尖才對。于是我就又哼哼起來。這三個慢板共十七句的唱詞，我一句一句地改，改變了原先的模樣，《三上轎》和《春秋配》都是閨門旦戲，劇情都是很苦的，表演、唱腔都宜有些悲悲惻惻才好，老唱腔沒這些區(qū)別，全在于演員的掌握了。我把《撿柴》一場唱好，費了很大的勁，但成功了。民眾亭愛的新東西一出現(xiàn)，便普及得很快，后來者無人不學(xué)，無人不用，但他們哪知我這個創(chuàng)造革新的人，耗費了多少心力呀！可真是嘔心瀝血，絞盡了腦汁為豫劇的提高發(fā)展開辟道路哇！
創(chuàng)新腔救活了《三上轎》，我的名聲也一躍百丈，小主演變成大主演了。我今天回憶起那時的我，我只有心疼，難過，傷感，可憐我，那時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沒人疼，沒人愛，沒人管，沒人悉心教導(dǎo)，全憑自己單人獨影，瞎胡摸索，又擔(dān)負(fù)起重戲主演，和現(xiàn)在十四五歲的孩子一比，我難道不可憐嗎？可那時我只覺得很有趣，很幸福，在戲臺上是最美好的時候，演戲是最愉快的事，觀眾是最親切的人，這些是我那時心靈中的感受。我經(jīng)常祈求莊王爺保佑我，就這樣唱一輩子戲吧！
(選自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河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情系舞臺一一陳素真回憶錄》，1991年。原標(biāo)題為《創(chuàng)造新唱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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