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個時候,太陽還藏身東方的云海,可書房的窗戶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我打破以往享受回籠覺的習慣,自覺起了個絕早,抬起雙手,拉開了封閉一宿的窗子,忽覺一陣涼風襲來,真是好愜意呀!帶著涼風的愜意,探身向樓下望去,只見已有幾個老人,在小區(qū)前空閑地上,開墾出的一塊塊巴掌大的菜地里鋤地澆水,侍弄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呀!過去,當人們擁有土地的時候,沒有去好好珍惜。可當一旦失去了土地,人們卻在這城市的縫隙間極力去尋找著一份屬于自己的立錐之地。也許他們的勞作已不是尋求實際收獲,而是尋求一種精神上的寄托吧?看他們的年齡,應該經(jīng)歷過集體,親眼目睹過那個年代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也許,正是這份念想,讓他們把這種精神種植進這巴掌大小的土地里了吧?我臨窗下望,雖然不能親身體會他們的感受,但老家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和菜園子里的情形卻一下子浮現(xiàn)在了眼前,讓我頓時情不能已。
俗話說:“瓜菜半年糧。”當年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可是社員們的半拉飯碗,金貴著呢。
菜園子雖然金貴,我卻一下說不出它的什么好來,若用當年的眼光來看,也沒什么稀奇之處,不過就是一方種著各種蔬菜的菜園子罷了??扇绻巡藞@子放到今天,那卻絕對是一處散發(fā)著鄉(xiāng)村氣息的絕佳的田園風光,倘若我們家鄉(xiāng)的菜園子今天仍在,我堅信,人們必定會心之所向,身之若往,趨之若鶩的。
草王莊第四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位于西北灣的西岸,若站在菜園子向東而望,便清晰可見已經(jīng)破落的高低不平如山如巒的圩墻了。圩墻的那邊,就是我們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村子。那時,破落的圩墻上長滿了酸棗樹呀,杜梨樹呀,還有槐樹呀什么的,簡直是雜樹叢生。這雜樹叢生的圩墻卻是孩子們的向往之地,因為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在這里能飽嘗不同季節(jié)的口福。當然,爬上圩墻去尋找口福也是有一定兇險的,荊棘呀,樹針呀就不用說了,就那一個挨一個的狐貍洞已足讓人心生莫名的恐怖。而最重的是千萬不要從圩子上出溜下來,因為大人們說圩子壕里密密麻麻的葦子里藏著有好多古怪的東西……圩子壕雖然蒹葭密布,要想通過,可還是有路可尋的。圩子壕的西北角便有一座光滑的石板橋,穿過石板橋便步入了一道楊柳成行的石板路了,順石板路再往西走百步之遙,便是路的盡頭。這路的盡頭正好位于西北灣的中央,這灣中央便是聞名遐邇,清澈甘冽的老甜水了。倘若你站在光滑的石井臺上,環(huán)顧而望,周圍便是清碧欲滴的荷塘了(西北灣)。透過灣邊飄逸的柳絲,隔灣西望,西岸隱隱約約的菜地便是草王莊第四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了。
菜園子比鄰這種風景之地,說是絕佳的田園風光,一點也不過份吧?
站在甜水井傍雖然能和菜園子隔水相望,若想直接從西北灣去菜園子卻是無路可行的。要想去菜園子,必須原路返回,走上村子里的S形大街,再穿過西圩子門,走過黃龍橋,繞西北灣南岸,走過一段環(huán)形的田園小道,就到菜園子了。菜園子大約有十畝多地,南邊是一道高高的水渠,北邊是一條窄窄的人工小河,西邊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東邊便是比鄰的西北灣了。緊傍西北灣西岸和菜園子之間有一眼水井,井水的水質一點也不亞于西北灣中央的甜水井,井水也同樣的清澈甘冽。人們習慣把這兩眼隔灣相望,相距不過百米的水井稱為姊妹井。只不過,灣中央的甜水井是供草王莊祖祖輩輩的飲用,西岸的甜水井剛供草王莊祖祖輩輩的澆園罷了。菜園子甜水井旁長有一棵彎彎的老棗樹,老棗樹彎過來的樹冠正好把水井罩住。棗樹在井水的滋養(yǎng)下,枝繁葉茂,尤其是到了秋節(jié),熟透的小棗酸甜可口,味道別致,常成為大人孩子順手的美味。井口上裝著一臺常年固定不動的臥式水車,生產(chǎn)隊的一頭老黃牛戴著個捂眼子(眼罩)幾乎是天天不停的繞井車水。老牛的腳步從來都是那么的不緊不慢,清冽甘甜的井水就隨著老牛的腳步,順著鐵鏈子,在一個一個皮碗的帶動下,從青皮的鐵水管里源源不斷的向上送入了直通陽溝的鐵簸箕里。也許老牛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勞動,天天按部就班的車水,一點都不需要人在近前駕馭使喚。只有到了停下腳步偷懶時,爺爺和幾個打理菜園的老漢才會直起腰來,在遠處發(fā)出“打!打!打!”的口令,老牛聽到口令便又不緊不慢的拉著個水車轉了起來。清冽的井水便又在老牛的腳步中,從水車的鐵簸箕里,源源不斷的送進窄窄的陽溝里……
十多畝的菜園子全靠生產(chǎn)隊里和爺爺年齡差不多的五六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來打理,只是到了菜園子農(nóng)活集中的時候,遇到時令性強的農(nóng)活,生產(chǎn)隊才派男女勞力來突擊勞動。來菜園勞動的人們口渴了,喜歡和習慣趴在鐵簸萁里直接喝水,人們說只有這樣暢飲才會痛快解渴。這種喝法深深打動了我幼稚的內(nèi)心,我也便去嘗試,但是,直接到鐵簸箕里喝水可是有技巧的。如不注意技巧,不是耽誤了老牛車水,就是容易被老牛踩著。你若想喝到鐵簸箕里的水,必須在老牛后腿剛剛從水簸萁上邁過,馬上俯下身子才行。等老頭轉了一圈,牛頭轉到了水簸萁的時候必須趕緊離開才行。我當時試了好幾次,才在爺爺?shù)闹笇陆K于成功了。那嘗試的成功,那剛從井里涌出的泉水,在口中涌動的清涼的感覺,可好了!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
其實,孩子們是不能隨便到菜園子里去的。要想去,除了從西北灣偷渡再就是到了傍晚收工分菜時,才可以隨大人同去。那時候,我去菜園子的機會就比較多,因為爺爺常年在菜園里澆園種菜,有時我便纏著同往。爺爺侍弄菜園子時,常常把我忘了,人們常說爺爺侍弄菜園子就像侍弄自己的孫子一樣。菜園子在爺爺和幾個老漢的收拾下,干凈、利整、仔細,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
每每到了傍晚,夕陽落盡,彩霞滿天的時候,菜園子里就開始熱鬧了起來。生產(chǎn)隊收工的社員們便會唱著歌,背筐提籃、喜笑顏開的涌向了菜園子……
公社是棵長青藤
社員都是藤上的瓜
瓜兒連著藤
藤兒牽著瓜
藤兒越肥瓜兒越甜
藤兒越壯瓜兒越大
公社的青藤連萬家
齊心合力種莊稼
人勤莊稼好
心齊力量大
集體經(jīng)濟大發(fā)展
社員心里樂開了花
……
人們在歌聲中揀拾著蔬菜,揀拾著新鮮,揀拾著收獲。個個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把自家的那份新鮮的瓜果蔬菜輕輕的放入了筐藍……
人們?nèi)ヮI瓜果蔬菜的時候,菜園子里的蔬菜早已分成了一堆一堆的排在了灣邊的田埂上,然后在南瓜一類的蔬菜上刻上各家各戶的名字,方便各家各戶認領,人們到了菜園子照名字去領自己的蔬菜就行了。
有一次分菜的時候,一個刻著戶主名字的南瓜爛了,名字已看不清楚,生產(chǎn)隊會計便舉著爛南瓜高聲喊道:“爛南瓜是誰的,誰還沒領菜”?沒領到蔬菜的鄰家二哥趕緊應答,“俺!爛南瓜是俺”!就是這次的一問一答,鄰家二哥便拾了個綽號叫“爛南瓜”了。
傍晚分到蔬菜的人們帶著滿滿的收獲,帶著喜悅,說著、笑著、吵著、鬧著踏著歌聲陸續(xù)離開時,菜園子里就剩下了看園的幾個老漢了,熱鬧一時的菜園子又開始冷清了起來。當裊裊炊煙從鄉(xiāng)村升起,菜香的味道隨著晚風飄過西北灣,飄進菜園時,幾個看菜園的老漢正叼著旱煙袋倚在井邊的棗樹下,美美的抽著嗆嗆的旱煙,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閑話,此時,家家戶戶飄來的菜香彷佛一下溢滿了老漢們滿臉開心的皺紋。
白天的菜園子雖然迷人,但晚上的菜園卻是隱藏有一定風險的,到了晚上還是不去為好。
記得有一年夏天的夜晚,月光如洗。為了乘涼,我陪爺爺去看菜園子,爺爺將一領席子放在西北灣邊上,我躺在席子上看著一眨一眨的星星,聽爺爺講故事。不經(jīng)意間,忽然發(fā)現(xiàn)一對藍藍的眼睛,發(fā)著幽光,正在向我和爺爺接近。還沒等我和爺爺站起身來,眨眼間,一只狐貍就到了眼前。在我們村子,狐貍的常見已不新鮮,但在晚上,這么近距離接觸狐貍,卻還是第一次。這時的我,心里自然害怕的要緊,便緊緊偎在爺爺身上,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爺爺?shù)故遣慌拢秃傉f,“這里又沒有什么好吃的,過來干啥,別在這里嚇著孩子,趕緊走吧!”狐貍好像聽懂了爺爺?shù)脑?,瞅瞅我和爺爺,后退幾步,然后就不緊不慢的搭悠搭悠的走開了。
其實,爺爺身邊放著一桿長筒的獵槍,爺爺卻沒有去拿槍,一點都沒有用槍打狐貍的意思。狐貍走后我問,“爺爺!為啥不用槍打它”?爺爺說:“這世上的萬物皆有靈性,能不傷害就盡量別傷害它!狐貍這東西就是好和人開玩笑,但不害人,沒必要去傷害它”。爺爺又說,“這西北灣里的蟾就不一樣了,這蟾三條腿,到了晚上就專門出來害人。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常來走村串戶的貨郎走累了,坐在這灣邊上歇腳,在明亮月光下發(fā)現(xiàn)灣里離岸不遠的水中有一枝荷花開得像燈籠一樣大,而且特別的漂亮。貨郎經(jīng)不住誘惑,便走下灣邊,探手去折荷花。還沒等夠到荷花,就感覺自己的手腕被從水里伸出的一只手緊緊的耗住,死命的往水里拽。貨郎見狀,心里怕急,忙不迭的高喊:“救命呀!救命呀!”多虧看園子的幾個人趕過來,才把貨郎拽了回來,算是撿了一條命。爺爺說,這是水中的冤魂化作了蟾,專門伏在灣邊,來找替身。所以,到了晚上,自己一個人,尤其是孩子,是絕對不能到灣邊去的,看到灣里有再好的東西也別起貪心。聽爺爺這么一說,整個夜晚都嚇得我不敢再往灣里看,擔心藏在荷葉下的蟾再變化出什么誘人的東西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長,去西北灣次數(shù)越來越多,卻從沒有見過什么蟾。后來,也漸漸明白了爺爺?shù)谋疽夂土伎嘤眯摹?/span>
每到春季,菜園子里那蔥綠的菠菜,抽苔的大蒜,還有那亭亭的小蔥,茂密的韭菜讓人眼花繚亂。更不用說夏季的茴香、南瓜、葫蘆、茄子、辣椒了,還有那甜瓜、脆瓜、燒瓜、面瓜、黃瓜等等,都是讓人垂涎欲滴。雖然這些瓜果蔬菜就在腳下,卻是不可以隨便吃的。就連在菜園子里勞作的人們,也從不隨便吃拿菜園子里的瓜果。即使我去了,也只有眼巴巴的看著的份。今天想來,那時候的人們不但自身樸實和善良,而且還以言傳身教來教育孩子的不貪和誠信,也許這就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傳承吧。
到了秋季,菜園子似乎單調了許多。但一畦畦的白菜,一埂埂的蘿卜,一溝溝的大蔥,還有成片的冬瓜仍然把菜園裝扮的五彩斑斕。其實,秋季的蔬菜更有滋味,都說,韭菜黃瓜兩頭香,的確不假,若這個時候,趁韭菜露水未干,割一捆懷胎韭,包個水餃吃,那便是一種特別的享受。還有那秋后的黃瓜,用大蒜、麻汁、老醋一拌,那個脆,那個鮮就不用提了。若此時,再來一壺濁酒,那種妙,簡直是沒法用語言來表達了。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還可以從準備打種的老茴香根下尋出分生的鮮綠的小茴香來,也可以從大白菜棵下尋出自生的嫩嫩的蒜黃來,這兩種蔬菜雖是特別的嫩鮮有味,但卻是絕對的難尋。那時的茴香莖桿扁扁的,粗壯挺拔,一株茴香能長一米多高,而且桿脆葉嫩。炒菜,粘醬,熬粥,做餡樣樣好吃,那種茴香的滋味,到現(xiàn)在只能回味了。
到了秋后,野外消失了青紗帳,田野里沒有了遮擋,菜園子里只剩下了一畦畦的大白菜和一埂埂的大蘿卜了。這時候的野兔沒有了其他藏身之地,便都紛紛的鉆到白菜畦里躲藏。此時,那些個打兔子的也會跟蹤而至,趁看園的不注意,常常開槍打幾只兔子回家去飽嘗野味。也有人經(jīng)常和打兔子的搞點惡作劇,就是將蘆葦穗子插在白菜畦里。這葦穗插在白菜畦里,遠遠望去,就像臥了只兔子。打兔子的見了立馬喜出望外,當然喜出望外了。打兔子的見此,便悄悄的接近,舉槍,瞄準……只聽“嘡”的一聲,開槍了。等開槍打中急忙過去拾兔子時,才發(fā)現(xiàn)上當了。當然,此法用多了,常常被識破也是必然的了。
到了冬季,人們習慣把蘿卜葉,小白菜晾曬成干菜,和一串串紅紅的辣椒,一辮辮的大蒜懸掛在檐下,做為冬天和開春的備菜。把一些小茄子,小南瓜,小蘿卜,小甜瓜就分別腌制在一個個的醬菜缸里。到天氣嚴冷后,人們便會把白菜和蘿卜藏在地窖里。無論是干菜,窖藏,還是腌制,這些都是菜園子收獲的延伸,正是這種延伸,成就了家鄉(xiāng)農(nóng)家特有的風味。
不知啥原因,紅紅火火的菜園子消失了。盡管幾個管理菜園的老漢不情愿,社員們不情愿,但這都無濟于事。雖然爺爺和幾個老漢都對菜園子的分割進行了極力的阻攔,可老牛還是在哞哞叫聲中被人牽走了。老棗樹也鋸了,水井的磚也扒走了,水井也隨之癱成了一個大坑。菜園子也被割得一塊一塊的分到了各家各戶。分開后的菜園子有繼續(xù)種菜的,也有種莊稼的,也有荒著。
作者:李玉德。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濱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陽信縣作協(xié)名譽主席。作品散見于《濱州日報》《魯北晚報》《陜西工人報》《當代散文》等報刊。散文《又聞老家槐花香》在山東省2019散文大會獲得優(yōu)秀獎。長篇小說《誰為你撐腰》在《濱州文學》連載。多篇散文在《大平原》《濱州文學》等微媒體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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