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 記
從來沒有為母親寫過專門的文字。母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村婦女,在她身體尚好的時候一直不停地忙碌。無情的歲月使母親日益蒼老,病痛使她不得不多次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粗馐懿∧д勰ザ諠u消瘦的身軀和越發(fā)沒有光彩的眼神,心里時時如刀絞,那種難以名狀的傷痛使我想起了母親過往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那種虐心的感覺,使我有時候欲哭無淚,有時候也會浸濕枕巾。
母親又住院了,這次的情況不容樂觀。病房里,護士正在給母親打針輸液。護士讓母親攥起拳頭,在母親的手背上仔細地尋找血管,好久也沒有合適的位置,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地方扎了一針,試了試卻是不行,于是又去扎另一只手。母親沉默著,沒有發(fā)出一絲痛苦的聲音,她似乎已經麻木了,就這么忍著。這時候我才凝視起母親的手來,連同胳膊是那樣消瘦了,肉皮極度松弛著,手背上布滿了以前針孔散發(fā)的淤青。母親面無表情地躺在病床上,一雙眼睛無神地看著我們,一句話也沒有。好不容易扎上針了,藥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慢慢地流進了母親的血管里。我輕輕地把母親的手放好,給她整理了一下蓋著的床單,囑咐她不要亂動,就坐在那里守候著。心里一陣陣糾結,一種苦澀酸楚禁不住涌上心頭。這還是母親的那雙手嗎?以至于后來再給母親扎針的時候,我都不敢再看,就悄悄地躲到病房外面去。
那天輸完水已是下午三點了。我在家里精心做好了飯菜,想接母親來家里吃飯。把母親從三輪車上抬下來,我和弟弟攙扶著她慢慢往前走,她根本邁不動步了,我們只好一點一點往前挪動。家在一樓,短短十幾級臺階費了很大的勁才上去了。起先我想把母親背上來,她卻不肯。
無情的病魔已經把她折磨得不成樣子了。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母親第八次住院了。原來那個身體健壯、說說笑笑的母親不見了,現在的她是那樣柔弱,像一棵孤單的纖草,一陣風就能刮倒了的樣子。
母親是個苦命的人,大半輩子受累,含辛茹苦地拉扯我們三兄弟成人。這期間母親受的苦、遭受的委屈有多少已不得而知。最近幾年家里境況好些了,是她該安享清福的時候了,病魔卻一次又一次地襲擾她。先是眼睛逐漸失去光明,隨后出現腦梗,緊接著是最可怕的盆腔腫瘤。她每一次住院,我都心痛不已,而又無可奈何,我們總想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讓母親恢復健康。我心里的痛一直掩飾著,有時候想著想著就黯然落淚。
我深深知道,現在為母親治病就是在跟時間賽跑,母親現在最需要的是親人的守護和陪伴。人生有太多的痛苦和悲哀,我們一直想盡最大的努力延續(xù)母親在這個世界的日子,讓她安享一段溫馨的時光。
八月二十四日,我回家看母親,買了她愛吃的餛飩和小籠包。我把一個蒸包遞到她手里,她瑟縮著手慢慢往嘴里送,誰知道剛咬了一口就嘔吐了起來。她沉默著,無聲無息。我知道這是用藥物后的不良反應。我趕緊讓她喝了點湯,這才慢慢好點了。母親的右手受過傷,她現在連筷子、勺子都拿不住。我只好慢慢地喂她,先試試菜湯的溫度,然后一點一點地喂她吃,她好半天才咽下一口飯,我小心翼翼的,就像照顧一個嬰兒那樣。我小時候,她也是那樣喂我的吧!
以前我回家看望父母,買了吃的東西,總是讓母親先吃。那時候她尚能自理,看著她靜靜地吃飯,我的心也安靜。當我要走的時候,她總是反復重復著一句話:“你先不要走,你還沒吃飯呢?!边@句話不知她念叨了多少回,然而這次我出門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般,一句話也沒說。我知道,她正在痛苦中,因為腦梗后遺癥的原因,她的話越來越少,記憶力也消退了,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有一次,問她還記得我的生日嗎,她說是八月二十五。孩子的生日深深地刻在了娘的心里,而且她還記得外婆的忌日。看來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印象還在心里深深埋藏著,是永不會忘卻的,只是想說的時候已說不出來了。
2012年春天,母親住院動了手術。當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時候,她臉色蒼白,緊緊拉著我的手說:“咱家去吧,不在這里了,受不了了?!蔽业难蹨I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心里是那么糾結,那么無助。這幾年來,她承受了多少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受的罪、遭受的痛是我們無法替代的,哪怕能代替她一點點也好。
歲月無情,慢慢催人老。不經意間,父母都老了。尤其是母親的變化太大了。按理說,現在70歲的人,只要身體好,還是很有本事的??赡赣H不能了,再也不能風風火火地走路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下地勞作了,再也不能站在家門口呼喚我們回家吃飯了,那雙辛勞了多年的手也不再靈活了。在這個世界上,她付出了那么多,而現在收獲的卻是身體的痛苦,她是那么的無助。
我時常感念母親在過去時光里的點點滴滴,感念母親對我們的關心和愛護。從我記事起,母親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那雙手一直不停息地勞作著。晚上在昏黃的燈下紡棉花,我往往是在紡車的嗡嗡聲中進入夢鄉(xiāng),母親卻睡得很晚。母親用織布機織布的咔嚓聲猶在耳畔回響。寒冬臘月里,母親在燈下納鞋底,有裂口的手上粘著醫(yī)用膠布,密密麻麻的針腳顯現著母親的辛苦,為的是能盡快讓我們穿上一雙溫暖的棉鞋。給我們縫補的衣服,一針一線都浸透著濃濃的愛意,時常見到母親在門前的老灣里掄著棒槌洗衣服的身影。母親的眼睛先天不好,但她做什么都是仔仔細細的。
母親做的飯菜也很可口,盡管那時候條件不好,母親也是變著花樣打理著家里的生活。記得因為光吃窩頭都不愿吃,母親時不時地會在熱騰騰的大鐵鍋上用床子給我們做饸饹吃,澆上蔥花、雞蛋做的鹵子,吃起來非??煽?。做白菜湯的時候,母親會在鐵鍋周圍貼上一圈金黃的玉米餅子。嚼著玉米餅子,喝著白菜湯,那感覺也是不錯的。為了改善伙食,母親有時候還會借來鏊子攤煎餅,看著母親把金黃的煎餅從鏊子上揭起來,我就會迫不及待地搶過來先吃。母親還會在烙好的煎餅里放上白菜粉條,做成煎餅盒子。抹上母親做的西瓜醬,再卷上點小蔥,吃起煎餅來也是津津有味的。
八六年考上學的時候,因為家里經濟拮據,為了籌借上學的75塊錢,母親外出東挪西借,不知說了多少好話,求了多少人,受了多少委屈,才把上學的費用湊齊了。看著母親手里緊攥著的錢,我心里才松了口氣,也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爭氣。
母親沒有文化,不善表達,但是她心里明白很多事理,對我們的關愛一直是無私的、深厚的,盡管有時候很嚴厲。
深深記得在師范讀書時,每次回家母親也是盡心盡力給我做點好吃的。有一次回家的時候,母親要給我包水餃吃,她一直以為包水餃是家里最好的伙食。家里沒有肉,母親就剝了一把花生米搗碎了,摻到白菜里,再放上蔥、姜調好餡子就包了起來,當時我覺得味道也非常好,里面浸透著母親的無奈和關愛。
九零年初,二弟應征入伍參軍走了。那開始的幾天,母親像掉了魂似的,時常沉默著,我知道母親心里對弟弟充滿了不舍和牽掛。過年吃年飯的時候,母親在桌子上多擺了一雙筷子,起初我沒在意,后來我覺察到母親的神色,明白了母親的用意,那是給遠方的弟弟擺上的,也是期盼著弟弟能回家過年吃團圓飯。
母親和父親都是勤勞的,他們用艱辛打理著我們長大的歲月,用雙手支撐著貧困的家。母親下地勞動也是把好手,做起農活來非???。尤其是土地分包到戶以后,父母下地勞動更是起早貪黑,披星戴月。春種春管,夏季收麥,秋收秋種,母親總是忙個不停。母親的手種過棉花,育苗、移苗,經常背著噴霧器打藥,時常蹲在棉田里修理棉花,像拉扯孩子一樣精心呵護著她的棉田。秋天是收棉花的季節(jié),母親很開心,辛苦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她腰里圍著棉布兜子,雙手飛快地采摘著雪白的棉花團,她干得快,拾得又干凈。她經常告訴我,拾棉花的時候要仔細,不要落下“半褥子”(就是有部分棉花留到棉桃上),看著一包包的棉花,那時候的母親是很快樂的。早先過麥的時候,母親用鐮刀割過麥子,深記得她腰里系著草繩,揮著鐮刀,伏著身子在麥壟中遙遙領先。那時候家里還沒有牛,父母親還有我就用地排車往家里拉麥子,父親在中間扶著車把,我和母親在兩側緊拉著繩子,下坡的時候得格外小心,要不麥車的慣性會把人撞倒,上坡的時候,得用盡全力才能拉上去,長長的繩子深深地勒進母親的肩窩里,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母親連操扯飯帶干活,簡直累得不得了。尤其打麥場的時候,因為要和鄰居家合伙,持續(xù)的時間很長,母親累得扶著木叉就能睡著了,那時候的母親是那樣能干。
秋收的時候,經歷最多的是和母親曬地瓜干。她戴著破損的手套拿著大地瓜在切刀上擦瓜片,我用小刀在瓜片中間劃一刀放在筐子里,然后掛到外面的鐵絲上晾曬。更多的是晚上的時候,我們圍坐在一起剝玉米、摘花生,皎潔的月光下,一家人說說笑笑,那時候的母親是多么快樂?。?/p>
父親母親用辛勞慢慢地把我們兄弟三人拉扯成人,為我們娶妻成家,像小時候關愛我們一樣又先后帶大了幾個孫女孫子。期間,母親付出的辛勞是無法計算的。
知子莫如母,母親知道我最愛吃蒸包。以前的很多日子里,她包了蒸包就打電話叫我回家,有時候也會讓父親給我送到家里去。每每想起,心里總是暖暖的。我在乎的不是幾個包子,而是娘親那濃濃的愛意。出自農家,父母拿不出更好的東西讓孩子們吃,但母親從來都把她看過的孩子掛在心上。每當秋后,玉米長成的時候,她就會到地里掰幾穗鮮玉米煮熟了給孩子們送來。家里的棗樹還在的時候,每當棗兒熟了,母親便精心挑選一些大個的、紅透了的棗子用酒洗好放在罐子里密封起來做成醉棗,留到過年給孩子們吃,那醉人的芳香一直彌漫在心里。
母親的確老了,眼睛幾乎失明了。和她多次看過眼病,因為視神經萎縮,已無能為力。最近幾年她的活動空間越來越小,只能在門口靜坐或走走。去年秋天,她扶著三輪車在門口慢慢地走,因為三輪車沒有閘住從門口溜了下去,母親一并被帶下去摔倒,導致了右手掌骨折。還有一次,她從門前的臺子上跌了下來,把臉擦破了。每當想起這些,我的心里總是很痛苦。因為忙于自己的工作或其他的原因,我們都沒和父母住在一起,本想父親身體尚好還能照顧著母親,可還是大意了?,F在想來愧疚萬分,我虧欠父母的太多,對父母的陪伴太少了。
最近每天下班回老家照顧母親,悉心地給她做飯、喂飯。每每凝視著她那沒有表情的臉,拉著她那雙瘦削的手,我的心禁不住一陣陣酸楚?,F在不是“兒行千里母擔憂”的牽掛,也不是“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叮嚀,而是對母親深受病魔折磨的無奈和糾結。
有人說,娘在的時候家才是家,我情愿拉著娘的手永遠一起往前走……
故鄉(xiāng)的原野上淡出了母親的身影,她迎著朝陽而作,踏著落日余暉歸來,她走在斜風細雨里,走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
淚水滴在鍵盤上,朦朧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娘靜靜地坐在門前注視著遠方,在久久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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