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紅樓夢》中,王熙鳳和薛寶釵為"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姑表親,有血緣關(guān)系,比無血緣關(guān)系的林黛玉姻親姐妹更近,應(yīng)當(dāng)更親近些才是。然而二人卻毫無私交,甚至常?;ハ嗖鹋_,這是為何呢?
這是因為:
*鳳姐眼中,林黛玉比薛寶釵更親。黛玉進(jìn)賈府比薛寶釵早幾年,和寶玉一樣成了老祖宗的心頭肉。鳳姐看著她從小長大,林父的喪事也是賈璉一手操辦。
在她心中林妹妹是夫家人,寶釵是外人。這是因為按封建禮教,鳳姐出嫁從夫,黛玉和賈璉是姑表兄妹內(nèi)親,比起鳳姐和寶釵是娘家親戚為外戚,親比戚關(guān)系更重要。
林黛玉和薛寶釵
而且林父死后,黛玉投親被賈府收養(yǎng),與寶釵做客是不一樣的。賈母稱"我們家四個姑娘,比不上一個薛姑娘",表面上夸人,實際上視黛玉為自家人,贊寶釵是尊客而已。從親疏遠(yuǎn)近上說,鳳姐和黛玉的感情比寶釵的深厚才是正常。
*從利益上說,黛玉比寶釵更有益于鳳姐。林妹妹才壓大觀園群芳姐妹,為人聰慧讓少通文墨的鳳姐敬重,而且她私下能幫鳳姐一些忙,二人交情自是好于寶釵。王熙鳳和寶釵二人有利益之爭。畢竟老祖宗立挺寶黛之"木石姻緣”,她和鳳姐對寶釵的"金玉良緣”說裝糊涂,讓薛家母女耿耿于懷。
然而說到利益,并不太大。誠然,寶釵的確是王夫人兒媳的理想人選,但鳳姐與王夫人的關(guān)系比對親婆婆邢夫人好,無論釵黛二人誰與寶玉結(jié)婚,成了榮國府正經(jīng)的二奶奶,鳳姐這個代理總管都要讓位下課的,從利益上講并無太大區(qū)別。
如果說黛玉身子弱,萬一生病要鳳姐幫幫忙,理由也勉強。若說鳳姐為討賈母歡心,倒還說得過去,畢竟她還在任期,王夫人也得聽老祖宗的。
鳳姐喜黛厭釵,最重要的原因是黛玉和寶釵兩人性情不一樣。鳳姐天性喜愛熱鬧,為人八面玲瓏,能干潑辣爽利。除了素日跟園中姐妹們拉拉扯扯不拘束,還出錢出力。
王熙鳳
單說她與侄媳秦可卿交好,聽說她病重眼圈兒就紅了半天;在她床邊絮叨老半天,尤氏派人來催了好多次才離開;之后再忙,也不忘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可見她乃是愛憎分明重情之人。
鳳姐縱貪財弄權(quán),但為人爽快出手大方。與姐妹做東,很痛快就拿出了五十兩銀子來,亦是有情有心之人;對于賈環(huán)雖有些爛泥糊不上墻的憤怒,也叫他拿出爺們的氣度來。
*釵黛二人性格迥異,自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黛玉對人真摯,神仙人品。她待紫娟如姐妹,教香菱學(xué)詩盡力相授,不同于寶釵暗示她"侍妾學(xué)詩無用”;雖然史湘云屢屢挖苦自己,也從未放在心上。林妹妹和寶玉情投意合,在眾人眼中早就是天生一對兒。她從未有過害人之心,主動攻擊任何人,在金錢上不上心,小丫頭佳蕙送點東西,隨手就叫抓了兩把錢,無論下人主子,不欺下媚上。
即使她愛使小性子,動不動就當(dāng)面給寶玉難堪,可那本是戀愛中小女子的模樣;就算給周瑞家甩了臉子,也不過寄人籬下的敏感少女心。黛玉這樣玲瓏剔透心肝,正是性情中人鳳姐喜歡的模樣。
薛寶釵
而寶釵失去了女兒天性,過于老成世故。
如劉姥姥在大觀園被捉弄出洋相,眾人莫不笑作一團(tuán),只有寶釵無語,一來為顯其穩(wěn)重端莊;二則深受禮教約束,少年老成失了天真,實在無趣。如賈母不喜歡"木頭人“王夫人,鳳姐喜黛厭釵實屬正常。
寶釵為人虛偽,"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精明的鳳姐早就看穿了,她和自己不是一類人。寶釵不高興了對問扇的小丫頭,說翻臉就翻臉;抄撿大觀園后,為避嫌立刻搬走,連史湘云都不通知一聲。湘云最終和寶姐姐疏遠(yuǎn),同林妹妹凹晶館聯(lián)詩,玩在了一起。
曹公對寶釵之所以藏其批評,大約因為她的生活原型為身邊人之故,然而抑釵揚黛之語仍能細(xì)看出來。欲知心中事,但聽口邊言,《紅樓夢》的語言精妙之處很多,非親讀不可體味,若手執(zhí)一卷,細(xì)細(xì)品來自會有更多感悟。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第三十二回,黛玉知道湘云拾了金麒麟之事趕來,書上說:
"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才攝合?;蛴续x鴦,或有鳳凰,或有玉環(huán)金或鮫帕鸞絳:皆因小物而遂終身之歡。今忽見寶玉有麒麟,便恐怕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fēng)流佳事來。"
她那時尚不明白寶玉對己的深情,心中暗想風(fēng)流佳人多從小物件傳情開始,為戀愛中小女子拈酸吃醋心理,倒也無公害。
林黛玉和賈寶玉
黛玉這番戀人猜疑心事,與寶釵一番局外人滴翠亭的"義正嚴(yán)辭"相比,愈顯寶釵之俗。
話說第二十七回,小紅和墜兒在滴翠亭,為賈蕓還其手帕之事密談之際,寶釵撲蝶無意中聽了二人說話后,心中吃驚想到:
"從古至今,那些奸淫邪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也開了格子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聲音像寶玉房里的紅兒,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的東西,今兒看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
寶釵由于從小受封建禮教婦德教育,「奸淫邪盜」之語乃心理扭曲所致,也怪不得她。寶釵又說小紅是個「刁鉆古怪古怪」便罷了,還「東西」!乃恐小紅對自己不利,心生怨恨所致。而在鳳姐看到伶牙俐齒的小紅,立馬要收她做干女兒。
不說她嫁禍于黛玉以求自保,為居心不良之舉,單看她在情急之下的心思,曹公讓她用詞遣句極為惡貶之語,便知其非善類。從這二處文字對比來看,寶釵和黛玉人品之高低立現(xiàn)。
*人人稱好的薛寶釵,其實并不大度。第五十七回,寶釵見邢岫煙衣服單薄,開口就是:"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計了?!?/p>
邢岫煙和薛寶釵
完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知鳳姐對她暗地里多照顧,知其自尊心強,送冬衣亦經(jīng)平兒之手。鳳姐深知寶釵對自己的敵意,兩人心照不宣極少交流,已是最體面的相處方式了。
但第42回,寶釵夸黛玉時說:"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rèn)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
「市俗」兩個字對鳳姐是很刻薄的評價,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背后說人,豈是山中晶瑩高士所為?而且大張旗鼓宣傳鳳姐不識字沒文化,有講她再有管家本事也頂多大老粗的不屑。王熙鳳事事洞察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大字不識幾個又如何?
而且但凡提到王熙鳳,年紀(jì)比她小的寶釵和王夫人一樣,一口一個鳳丫頭跨了輩分十分無禮,透著輕視與怠慢,又有以王夫人壓她一頭的意思。其實叫嫂子或鳳姐姐,甚至二奶奶都可以,好惡盡寫在臉上過于明顯。
王熙鳳
寶釵背后拆臺諸舉動,早晚為鳳姐知曉,對寶釵虛偽看破不說破,畢竟也是老王家的親戚。愛恨分明的她,終于在抄檢大觀園時巧妙地將她攆走。
*寶釵無情,缺乏同情心。她對黛玉送燕窩,湘云以姐妹同病相憐之語,或有真心,更多為做給眾人看,主要是寶玉看的。對周圍的人親切友善,為她有限的善良一面,仍不能掩蓋其對于不相干的人,沒有太多同情之心。
如果說她與鳳行交惡寶釵背后拆臺,揭穿其放利之事,如此詆毀倒也情也可理解,但是寶釵說迎春是「有氣的死人」實在過分,對金釧之死則是真的無情之語了。
而三姐自刎和柳湘蓮失蹤,寶釵知道后冷漠以對,與母親哥哥大相徑庭,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關(guān)心,連常人問一下死因都沒有,反而想起該酬謝伙計們了,這樣異于常人反應(yīng)的原因是——別人家的事與我何干?
*這樣的人怎叫人喜歡得起來?偏偏曹公說她"恁是無情也動人",與黛玉一樣集才貌為一身的女孩,行錯而不知覺,才是最大的悲哀,寶釵作為自覺維護(hù)舊道德,成為其犧牲品的悲劇意義才更深刻。
所以作為性情中人的鳳姐,只會與同道中人黛玉惺惺相惜,之所以遠(yuǎn)寶釵,除了利益分岐,亦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所致,道不同不相與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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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20回通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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