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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死得,我就死不得??!”
《冷暖人生》特別行動,尋找,尋找六十年前一段共同的記憶,尋找最后的抗戰(zhàn)老兵。
云南騰沖,西南邊陲上的一座小縣城里,幾十年來有一群老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有的會在火塘邊打打盹,有的會蹲在墻角曬曬太陽。這些老人卷著褲腳,穿著普通,看上去其實和普通的農(nóng)民并無二致,只是在談到有一個主題的時候,原本神情平淡的他們會突然都來了精神。他們總是刀呀槍呀?jīng)_啊殺啊的談到一場戰(zhàn)爭,這是他們之間永恒的話題。當?shù)厝俗屑毬爼l(fā)現(xiàn),其實雖然對騰沖地形特別的熟悉,可是這些老人都帶著天南地北各自的鄉(xiāng)音,早年間據(jù)說人最多的時候有上千人,現(xiàn)在健在的已經(jīng)不足百人了。而在這群人當中還有一個人,別人說的時候他就一個勁地拿筆在記,這個人叫段培東,也是個農(nóng)民。老段是這群老人當中最年輕的一位,今年74歲了,他和我們說的這些老人,已經(jīng)有了近三十年的交情了。后來讓周圍的人頗為驚訝的是,就是老段手中的這些個小紙條們,據(jù)說最后竟然匯成了三本書。不過老段其實并不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不是一個業(yè)余寫作愛好者,他和老人們打交道有一個非常特殊的原因,他說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承諾。
二十五年間,段培東徒步走遍了滇西的村村寨寨,他四處尋訪然后回到自家后院的山洞,將所見所聞一一記錄在案。
段培東:過去找根火柴,這個地方一點就行了,我看這個里面空間也不大,人生在世能夠轉(zhuǎn)身,能夠容下自己的身子也就行了。在這個地方冬暖夏涼無人干擾,在這個地方看書、寫字、學習。過去我們還搭了些板子,把所有的書架都放在這里,很舒服,很美妙。我就在這個地方寫出三十萬字的《劍掃風煙》、《劍掃風煙》、《松山大戰(zhàn)》??梢赃@樣說,有兩百多萬字的文學作品,都是在這個洞洞里面寫出來的。
段培東說,今天他所做的這一切,都緣于四十多年前自己的一段監(jiān)獄生涯。一九五九年,在“反右”斗爭中,段培東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服刑期間,段培東認識了一位名叫蔡斌的犯人。
段培東:他也是長期蹲監(jiān)獄,我們就兩個就蹲在一塊,身上全身才只有36斤。
段培東雖然只上過小學五年級,但在牢房里卻成了唯一一個識文段字的犯人。
段培東:他曉得只有我才能幫他把這些東西反映出來。他說,我感覺我快要死了,我再講出來,你再幫我記一記。
蔡斌:與日本人拼刺刀 被挑腸子不吭一聲
與段培東同在一個牢房的蔡斌是湖南瀏陽人,曾是中國遠征軍116師搜索連一排排長,抗日戰(zhàn)爭期間,蔡斌隨遠征軍赴緬甸作戰(zhàn),由于途中遭遇日軍主力,被迫后撤至怒江東岸,
在這里蔡斌經(jīng)歷了他人生中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役。
段培東:全部用刺刀,日軍也全部用刺刀,他們這個連也全部用刺刀。這個連長名字叫王啟功,山東人,他是使用一把大彎刀,這把彎刀這種刀的形狀是這樣彎的,下面接一個很長的鐵把,所以在遠征軍里面就把這個連長,叫做是活關(guān)公。
段培東:即使是雙方的傷員腸子被挑出來、手桿斷等等情況下,沒有一個哼,日軍也不哼。但是為了防止自己哼,就把嘴埋在地下,去咬著那些蕎桿,用嘴去含著泥巴,不使自己哼出來,也體現(xiàn)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戰(zhàn)斗精神。
段培東沒有想到一個瘦弱不堪的犯人,竟然給他講述了這樣一個震撼的故事。牢房中的段培東,此時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在蔡斌時段時續(xù)的描述中,他仿佛也回到那個戰(zhàn)火硝煙的年代。
段培東:負了傷的兵,收攏來,擺在一溜,點點一共還有12個人,連他自己13個。然后他痛哭,哭了以后,含著眼淚就這樣講了,他說:“弟兄們,你們活著的是英雄,戰(zhàn)死的弟兄也是好漢,他說我先走一步,我不能夠使到了陰曹地府的弟兄們無人收管,你們今后戰(zhàn)死了以后,還來找我王啟功報道。我們這一代中國人活著要和日本鬼子打上33天,死了要和日本鬼子打到18層地獄,然后你們今后干死以后還到我這報告,我走了。”啪一槍,就倒下去了。
1959年冬天,當段培東在監(jiān)獄的牢房里,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很難把眼前這個瘦弱不堪的蔡斌,和與日軍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那個抗日英雄聯(lián)系在一起。段培東沒有想到蔡斌的故事在隨后的日子里,越來越多,一個接一個,一直講了八年。在冰冷的牢房里,段培東每每想起這些聽來的故事都會熱血沸騰,當時段培東就和蔡斌許下了一個承諾,說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能活著走出這個監(jiān)獄,他一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講給更多的人聽。一九七三年段培東刑滿釋放,那時侯他已年近四十了,當他再一次回到故鄉(xiāng)油燈莊的時候,時光過去了整整14個年頭,隨后他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一和入獄前有所不同的是,他始終無法忘記曾經(jīng)在獄中和蔡斌的相遇,他無法忘記中國遠征軍,一百一十六師搜索連會耍大刀的蔡斌。
1985年,蔡斌刑滿釋放后,在油燈莊再次找到段培東,并希望段培東能和自己一起去一趟怒江邊。
段培東:他用草紙剪了一個大彎刀的這種形狀,直接到這個陣地上去悼念他們的連長,跪在那個地方,然后用胸口去貼著地,用兩只手扒著,就有點像西藏人去朝圣的那么一種形式。二十來分鐘,在那個地方就趴著不動,當時我只看到他后背起伏。后來才發(fā)現(xiàn)在那個地方哭了,無聲地哭,他起來時候這個臉,眼睛下邊,弄到那么一灘都是濕的。
蔡斌出獄之后,定居在騰沖郊外的這個村莊里。他當年參加遠征軍的那段歷史,村里很少有人知道,因為語言不通,實際上十幾年間,蔡斌根本很少和村里的人來往,后來他索性住到了山上去當了護林員,更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沉默無語,在油燈莊他唯一的熟人,就是和他一起坐過八年牢的段培東,段培東是他心中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聽眾。
他臨死前三天,又跑來我這。他說,培東,還有些抗日戰(zhàn)爭的小故事沒有講完,我感覺我快要死了,我再講出來你再幫我記一記。
此時段培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七十八歲的蔡斌,說起當年抗日的往事,竟依然神采飛揚。
蔡斌在彌留之際,跟段培東說出了自己埋藏以久的心愿,他希望段培東把遠征軍在滇西抗戰(zhàn)的故事整理出來,留傳給后人。
段培東:這一次是可以作為一種決定性的東西,就是我說的這些激情迫使你不得不寫,我認為把它寫出來以后,還是對他的一種安慰,對我精神上的一種解脫。
農(nóng)忙時節(jié),老段和油燈莊的普通村民沒什么兩樣,三畝旱地兩畝水田雖然不算多,可是忙起來也依然是起早貪黑。不過一九八五年,就在村里人在自家的責任田里開始忙忙碌碌的時候,老段卻在自家的后院里挖起了一個山洞,他宣稱說要在這山洞里寫一部長篇小說。一個只上到小學五年級的農(nóng)民,不種地改寫小說,一時間成了當?shù)厝瞬栌囡埡笞h論的話題。有人懷疑有人好奇,也有人說這是個天方夜譚,不過,不論外人怎么猜測,老段說他的這個決定是不會改的,而且他明確表態(tài)說自己寫小說,并不是實現(xiàn)什么文學夢想,他只是要對得起一個死去的人,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這樣,段培東一邊搜集滇西抗戰(zhàn)的歷史資料和遺物,一邊把屋后面的山洞布置成了一個書房。老段覺得只有寫著,只有回憶著記錄著的時候,他的心里才真的覺得踏實。
月亮井成黃永強對家鄉(xiāng)唯一記憶
1944年5月,中國遠征軍20萬大軍,向占領(lǐng)云南怒江以西,長達兩年之久的日軍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反攻。歷經(jīng)40多天,于同年九月十四日,中國遠征軍以陣亡官兵3346人的代價收復了騰沖。騰沖光復后,當時在騰沖為死難的抗日將士修建了烈士陵園,當年幸存下來的抗日軍人也有許多留在了滇西。
黃永強,湖南枝江人,15歲從軍,1944年,隨中國遠征軍強度怒江,翻越高黎貢山,向日軍占領(lǐng)的騰沖城發(fā)起進攻。
在騰沖淪陷的兩年間,日軍在城內(nèi)構(gòu)筑了堅固的堡壘,在收復騰沖的戰(zhàn)斗中遠征軍傷亡慘重。
收復騰沖后,黃永強在當?shù)禺斄艘晃晦r(nóng)民,從此再也沒有回過老家。60多年后,當有湖南的記者登門拜訪他的時候,家鄉(xiāng)已經(jīng)成了一個遙遠的記憶。
黃永強只記得在湖南的老家有口月亮井,但月亮井到底是個地名,還是村里人對某一口井的稱謂?它到底在湖南的什么地方?黃永強早已經(jīng)沒有了記憶。八年抗戰(zhàn)結(jié)束之后黃永強在騰沖定居,60年間,逢年過節(jié),他總是會和孩子們說起他記憶中的月亮井,好象月亮井這幾個字,是他對家鄉(xiāng)的全部記憶。其實在滇西像黃永強這樣,幸存下來的抗戰(zhàn)老兵有三千多人,出來的時候很多人不過十二三歲,特別的小,所以都已經(jīng)記不得家鄉(xiāng)。在哪一個縣?哪一個村?他們只記得大概的一個省份,還有就是村頭的那棵樹,村口的那口井,有些老兵娶妻生子,有些到死都是孑然一身。他們操著各地的鄉(xiāng)音,勞作在田間地頭,60年,70年過后在這片紅土高原上,其實他們和當?shù)氐霓r(nóng)民,真的已然沒有什么不同。在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歲月里,如果非要找到他們,和當?shù)氐拇迕裰g的某種區(qū)別的話,那就是如果你真的能和他們熟悉起來,他們一定會給你講深埋在他們心中的那些故事,那些傳奇??峙乱仓挥羞@些故事,才是他們各自特殊身份的一種標記。
多半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是和一般的普通農(nóng)民一樣,沒有一個抱著我是抗日軍人,我怎么了不起,沒有。說到他們打日本鬼子,人人的眼睛都會放光地,比如說磕睡,說到打日本鬼子,一下精神振奮起來了。
李華生冒死戰(zhàn)場走單騎 只為偵察火力
李華生,貴州人,12歲從軍,在遠征軍預備2師第五團當過勤務(wù)兵。在團部當了四年的勤務(wù)兵后,16歲的李華生主動要求下連隊,并參加了光復騰沖的戰(zhàn)役。
李華生:蔣介石來講過話,這一次已經(jīng),他講的話也多,就講了幾句,這一次就靠你們好好地打這一仗了。
李華生:槍炮打起來嘛,當時那一下害怕呢,到過了一小會,不怕了,當時槍炮一響,你不打他,他打你,就不是這樣掐著也要趕緊打。阻擊戰(zhàn),人傷亡多了,人傷亡多干沖鋒,負的負傷,打的打死,人少了,我們連長的腳被手榴彈炸斷了。
李華生十二歲就參加了國民革命軍,八年抗戰(zhàn)期間他轉(zhuǎn)戰(zhàn)湖南、湖北,參加過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zhàn)。在遠征軍預備二師,李華生先后給連長、團長、師長,當過勤務(wù)兵當過傳令員。
在預備2師是個有名的機靈鬼,時隔六十多年,當我們在距騰沖縣幾十公里外的一間土積房里見到李華生時侯,說實話我們實在難以將當年的那個機靈鬼和眼前的這個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多年的離群所居,老人甚至連交流都顯得有點困難,尤其是說起六十年前那段往事的時候,他顯得有些遲鈍,有點木訥。我們的突然到訪也讓他一時有點難以適應,采訪當中很多的戰(zhàn)爭場面,在他的記憶里都顯得特別的遙遠。老人說其實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人再跟他提起那段往事了,而在支離破碎的記憶里,他惟獨對光復騰沖的很多場景記憶憂心。他說那一年那一戰(zhàn),死了他的團長,也戰(zhàn)死了很多兄弟,,光復騰沖的戰(zhàn)役打響后,由于騰沖城里情況不明,李華生奉命到前線進行火力偵察。
李華生:瞧也瞧不到,到最后我們師長們說,你騎著馬跟著這個路去,跑快些。
記者:叫你騎著馬跑快些?
李華生:他們就在后頭拿望遠鏡看那邊槍聲往哪邊響。那當時很危險的??!
記者:你不害怕嗎?
李華生:那些管不著了,命令如山倒,叫去就去,死了算了,就是這樣,仗打過來,到戰(zhàn)線上為了革命死了還不是算了,死了大家都死得,怎么我死不得。
記者:大爹,這個地方埋的多少人,你知道嗎?
李華生:埋多少不曉得,一般的說我的名字都在這里。
記者:你有沒有找過你的名字啊?
李華生:我又不識字,找不著。
記者: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抗日陣亡將士,有個李團長有嗎?
李華生:預備二師的。
記者:李團長是你們團長是吧?
李華生:恩。
記者:你們團長也陣亡了?
李華生:陣亡了,在城里頭,在城里陣亡了。
記者:那是不是這個少將李頤?
李華生:是了。
1945年8月,騰沖光復后,李華生轉(zhuǎn)入地方工作留在騰沖,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六十多年。
李華生:百年之后,我就打算埋到這個后頭了,這下邊。我孫子們說,公公你在那邊要不得,他說下邊是洼子,我說我不管了,當兵死了還不是,哪里死哪里埋,又不講這些,死了的人,在交通壕里的人死在那里,還不是挖挖爛泥亂捂著一點,冬天都要找火燒。
記者:很多人都說您是英雄,您覺得您是不是英雄???
李華生:從前是,現(xiàn)在不是了,打日本時候,那過去了,現(xiàn)在不是了。
采訪當中其實很多的老兵都已經(jīng)年事已高,都是耳聾眼花了,和人交流起來也相當?shù)睦щy,所以有的時候看著這些流落異鄉(xiāng)的老兵,其實我們已經(jīng)無法求證,當他們的生命走向最后的這些時光,在他們的耳邊是不是還會常聽到殺聲震天的吼叫?在他們的眼前是不是還會出現(xiàn)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而在他們?nèi)蘸竽瞧降@得漫長的人生里,曾經(jīng)有過的驚心動魄的時刻,是不是還會讓他們激動?
人們常說落葉歸根,可是百年之后魂歸故里可能是像李華生,黃永強這樣的老兵,永遠都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愿望了。這片留下了他們最激烈的生命記憶,留下了他們的戰(zhàn)友的鮮血的土地,最終也成了他們永久的家。李華生說其實對于那些十七八歲就長眠在滇西的戰(zhàn)友來講,他們已經(jīng)算是夠幸運的了,畢竟這六十年他們還活下來了。當年流落在騰沖的一千多抗戰(zhàn)老兵,現(xiàn)在活著的也還不足七十人。段培東講每年秋冬交替的季節(jié),這些八九十歲的老人就會象樹葉一樣紛紛凋零。當年他們轟轟烈烈而來的大軍,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離去了。段培東如今已經(jīng)74歲,但他說他還會繼續(xù)找下去,還會繼續(xù)去記錄,繼續(xù)去聽,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當所有的這些老人都離去的時候,當他自己也離去的時候,這些故事不會離去,仍然能流傳在這片土地。
希望抗日戰(zhàn)爭故事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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