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滴千年淚，女媧造人所剩水。不羨九宵天長久，為緣人間幾輪回。
我自娥英心凝結(jié)，瀟湘竹上漫滴落，斑斑駁駁。傷情時(shí)節(jié)，鐫為別離的簫瑟，每每殘陽伴歌，風(fēng)泣愁雨歇，總有我嗚嗚咽咽，悲悲切切，將一腔苦怨訴說。
我自玉環(huán)腮邊滾，望紗窗黃昏，摯愛身影漸隱。素絞無意世情狠，迫香消玉殞，遺淡魂，化作追夢人。夜夜孤枕，夕夕冷錦，風(fēng)刻蒼桑容顏衰，皆為相思痕！
我是灞橋柳攏煙，鶯啼花閑分飛燕。縱使千縷惹東風(fēng)，折枝寂寞怎堪填。聚聚散散人間事，清波遠(yuǎn)，今生誰無憾？攏舴艋，纜繩且將兩心連，明朝別夢寒。
我是巫山朝涌霧，空向南國寄紅豆。拋媚眼無數(shù)，他歸意如舊，獨(dú)守候，春又秋，金蓮蹣跚山徑幽，綠林深處，清溪惱怒，嘲人不知羞。
我是金陵草尖露，相思無緣后，葬愁愁難休。娉婷瀟湘，千斛萬盞，莫負(fù)年少著綃頭。不須留，歡情短，別痛久。還君千江水，慰我一幽秋。
我是迢迢銀漢冰，咫尺不相逢。鵲橋難架拆太易，金桂良辰空美景。纖手織就鴛鴦戲，抬望眼，隔岸苦思幾番成？牽牛郎，世間溜溜秋士眾。
我是斷垣寄夢霜，慟天自悲唱。翠峰挽幛柔指傷，飄零感萬、姜，你陰我陽，橋切癡想，更兼孟婆湯。此去去，半世緣滅，三生思量，何事比路長？
我是紙傘被棄滴，化作一泓碧。斷橋今又柳絲縫，西湖無風(fēng)也無雨，蓮有心，逗漣漪譴魚，了趣蘇堤。這次第，無凈瓶普渡，休癡仙侶！
我是三變霖鈴雨，無系無寄更無計(jì)，青樓醉壺日月長，醒幾許，浪幾許！前程遙遙豈知期，更苦尋，數(shù)體己。慣看冷月洗石堤，楊柳曉妝鄰家玉。歸去哉，魂來兮！
我是蘭芝赴恨水，情未共，心永隨。西風(fēng)夜啼猶不悔，高堂銅照青絲碎，霜華流天映殘菲，蘇州河畔，扁舟向晚楫云歸，笑千轉(zhuǎn)百回，誰憶誰？
我是樓臺蝴蝶泉，千百年，猶未干。春來共蹁躚，夏至同蔭眠；秋高與月伴，歲寒齊隱天上天，何似人間，塵蒙風(fēng)蔽心兩牽，夢難圓！浴愛彩虹懸，笑織女無聊竟思凡！
我是十娘沉夢江，遍灑芳汀，東流少語，喜欲狂，剎時(shí)驚夢，空一場！
我是凋零莫愁湖，串串晶珠無人拂，惹比翼人枕畔歡駐，兩去茫茫，兩地孤獨(dú)。笑畔憩鳩唱：姑姑，姑姑……更有梟泣：狠乎，恨乎！
我是酆都洛陽河，緇衣重，眉凝雪，輕風(fēng)無意碎映月，寂寞嫦娥，還將鬢悄遮。
我是繁華淪滄海，萬千風(fēng)流，今安在？看峰巒疊嶂，勸縱凡胎塵外，任青燈古佛，強(qiáng)將心塞。
我是網(wǎng)中一企鵝，悵夏荷，凄秋葉，暮暮愁似江天闊。苦苦叩擊君心扉，東窗未白殘燈滅，對長亭嘆，曾擬心結(jié)為君系，相思窮碧落。斷鴻聲里，君妻將我接……
我是君心千年淚，時(shí)不回，心誓褪。情隨夢飛，再滴落，無味，不如水！
我是君心千年淚 文 / 浩川
一
在歷史名城紹興城南禹跡寺，有一座布局典雅、花木扶疏、石山聳翠、曲徑通幽的沈園。如果不是因?yàn)檫@里曾經(jīng)在南宋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春天，陸游和唐婉上演過的那幕凄婉的愛情悲劇，不是那兩闕催人淚下的《釵頭鳳》，也許早就湮沒在時(shí)光的煙塵中了。
陸游，字務(wù)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偉大愛國詩人詞人。
唐琬，字蕙仙，陸母哥哥之女也就是陸游的表妹，聰明賢淑，擅長詩詞。
陸與唐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唐婉成人后，陸家是以一支家傳的鳳釵為信物，“親上加親”定下兩人的親事，或許這就是《釵頭鳳》詞牌名的由來。陸游二十歲那年（紹興十四），也就是寫下“上馬擊胡狂，下馬草軍書”偉大抱負(fù)的那年，兩人成親。
婚后“伉儷相得”“琴瑟甚和”。但陸母卻不能容忍，一是陸游排行第三，不能由“恩蔭”取職，必須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功名才能光宗耀祖，二是唐琬沒能生育。
情深倦學(xué)，誤了仕途功名；不能生育，誤了宗祀香火。這兩條“罪狀”在當(dāng)時(shí)是極為嚴(yán)重的，于是陸母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陸游雖百般勸諫、苦苦哀求，甚至另筑別院安置唐婉，期待鴛夢重續(xù)、燕好如初。但精明的陸母很快就察覺了此事，遂嚴(yán)令二人斷絕來往，并為陸游另娶王氏女為妻，一年后即生子。在這種情況下，唐婉也改適“同郡宗子”趙士程，彼此算是了斷這段悠悠情絲。
二
再婚后的陸游收拾起滿腔幽怨，在母親的督教下，重理學(xué)業(yè)，苦讀三年，在二十七歲那年只身離鄉(xiāng)前往臨安參加“鎖廳試”。陸游以他扎實(shí)的功底和橫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陸阜的賞識，被薦為魁首。但因同科試獲取第二名的恰好是當(dāng)朝宰相秦檜的孫子秦塤，秦檜深感臉上無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禮部會試時(shí)，硬是借故將陸游的試卷剔除，使得陸游的仕途在一開始就遭受了風(fēng)雨。
禮部會試失利，陸游回到家鄉(xiāng)。為了排遣愁緒，陸游每每獨(dú)自倘祥在青山綠水中，或野寺探幽訪古，或酒肆把酒吟詩，或浪跡街市狂歌，就這樣過著悠游放蕩的生活。在一個(gè)繁花競妍的春日晌午，陸游隨意漫步來到沈園。在園林深處的幽徑上迎面款步走來一位綿衣女子，低首信步的陸游猛一抬頭，竟是闊別數(shù)年的前妻唐婉。在那一剎間，時(shí)光仿佛都凝固了，四目相對，千種心事、萬般情懷，卻不知從何說起。唯有恍惚迷茫，是怨、是思、是憐、更是無名的惆悵！
這次唐婉是與夫君趙士程相偕游賞沈園的，那邊趙士程正等她。在好一陣恍惚之后，已為他人妻的唐婉終于留下深深的一瞥后緩緩走遠(yuǎn)。陸游望著唐婉的背影，昨日情夢，今日邂逅，盡繞心頭，感慨萬端，不能自主，于是提筆在石壁上題了一闕《釵頭鳳》。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次沈園的重逢竟是他和唐婉的永訣，而恰恰是他自己題下的那首《釵頭鳳》，提前吹熄了唐婉最后的生命之火。因?yàn)椴痪们貦u病死，陸游奉命出任寧德縣立簿，于是重踏仕途又遠(yuǎn)離故鄉(xiāng)。
第二年春天，唐婉懷著一種莫名的憧憬，再次來到沈園，徘徊在曲徑回廊之間，忽然瞥見陸游的題詞。想起往日二人詩詞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心潮起伏，邊吟誦邊感慨，于是就和了一首《釵頭鳳》。唐婉是一個(gè)感情豐富，極重情誼的女子，與陸游的愛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結(jié)合，卻毀于世俗的風(fēng)雨中。趙士程雖重給了她感情的撫慰，但畢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與陸游那份刻骨銘心的情緣始終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處。自從看到了陸游的題詞，她的心就再難以平靜。追憶往昔、嘆惜無奈，情感的煎熬使她日臻憔悴，悒郁成疾，不久就在秋意蕭瑟中離開了人世。
三
詩言志，詞更如此。
先看陸游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思緒，幾年離索。錯(cuò)，錯(cuò)，錯(cuò)。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詞的表現(xiàn)手法是常見的是借景抒情。“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這里雖是寫在柳煙裊繞，春光明媚的季節(jié)，唐婉凝妝倩景，與趙士程偕游賞沈園。實(shí)是作者表達(dá)與唐婉的昔日恩愛，流露對以往曾有的依戀。緊接著用“東風(fēng)惡”來描述母親的橫加干涉，“歡情薄”形容兩人短暫的婚姻，進(jìn)而造成“一懷思緒，幾年離索”的結(jié)局。三個(gè)疊字“錯(cuò)”可能包含了這樣二層意思，一是暗指自己做錯(cuò)了（如果當(dāng)初不是與唐婉那么纏綿，分一點(diǎn)心思在科舉功名上或許不會是今天的這種情形），二是暗中表達(dá)了對世俗和母親的怨恨。詞的下片上半在抒發(fā)一種思念，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既表達(dá)了對現(xiàn)實(shí)的無奈，又顯得十分理智，因?yàn)殡p方都已另有家室，不允許再有來往了。
相比之下，唐婉的《釵頭鳳》則是先抒情后敘事，因而更悲苦、深切和感人，請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雨送黃昏花易落”，這里借自然現(xiàn)象，更突出“世情薄，人情惡”的后果。作者在這兒表達(dá)了對世情炎涼，人情險(xiǎn)惡的感傷，倒并不一定是獨(dú)指姑媽陸母。深受打擊的作者就象風(fēng)雨黃昏后的落花，飽受摧殘，滿腔心事卻無處訴說，而只能獨(dú)語斜闌?！叭顺筛?，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雙方都已嫁娶，自己已是別人的妻子，對娘家，自己是潑出去的水：對夫家，自己是二婚且不能生育，對現(xiàn)狀的憂怨，對過去的思戀就象秋千的繩索那樣，飄飄蕩蕩。自己的心事能對誰訴說？也怕人“尋問”，只能“咽淚裝歡。瞞，瞞，瞞”了。再加上陸游的這句“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這無疑是在宣告兩人的最后了斷。
比較這二首詞，可以看出兩人不同的處境和心境，陸游畢竟是身懷大志之人，當(dāng)時(shí)不過是暫時(shí)失意，雖然也懷戀以往，感情深沉，但畢竟還是很有余地的。而唐婉則處境更險(xiǎn)惡，再婚又沒生育，因而也就更沉郁、悲苦和凄切。
四
我是君心千年淚。
值得慶幸的是，唐婉短暫的生命和沈園的剎那情夢卻成了陸游背負(fù)一世的遺憾和負(fù)疚。幾十年后，飽經(jīng)滄桑的陸游重回故鄉(xiāng)。
六十三歲偶過沈園，觸景生情，題二絕句：
其一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其二
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shí)。
六十八歲再游沈園，題詩：
小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舊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七十五歲時(shí)，唐婉逝世近四十年。重游沈園，作《沈園》絕句二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八十一歲做夢游沈園，及醒感慨系之，作詩云：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四歲離辭世僅一年，陸游不顧年邁體弱、再游沈園。作《春游》詩云：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
也是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一位普通的女性能在死后六十年仍被她的初戀真心悼念，足見這位女性無論在人品和才華上，都有過人之處。如果她在天堂有知，相信也會感到幸福！
五
在八百年后的今天，我們重讀這二首《釵頭鳳》，在感嘆的同時(shí)，也許會遷怪造成陸游與唐婉纏綿悱惻愛情故事的始作蛹者陸母。但如果我們能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我們有什么理由責(zé)怪陸母呢？
“可憐天下父母心”，在那八股科舉時(shí)代，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陳腐觀念下，那有父母不企盼兒子高中魁首，光宗耀祖的：又有那個(gè)男人不希望自己能金榜題名、封妻蔭子的：又有那家不追求福祿富貴、子孫滿堂的？就是在今天，考大學(xué)進(jìn)名校不都是父母們?yōu)樽优氖走x嗎？至于對不能生育的媳婦，大嘆遺撼的公婆還是大有人的吧！
所以在感慨陸唐命運(yùn)的同時(shí)，我們或許還會“贊賞”陸母的精明和眼光，也許正是陸母的“棒打鴛鴦”才造就了陸游日后“六十年間萬首詩”（陸游一生留詩九千三百多首）的成就。我們今天才能讀到諸如“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黃州》，“萬里關(guān)河孤枕夢，五更風(fēng)雨四山秋”《枕上作》，“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初雨春霽》等名句，才給后人留下二首千古絕唱的《釵頭鳳》，才有今天沈園的名氣！
筆者說上面的話，絕無任何貶低唐婉的意思，相反卻非常同情和贊賞這位不幸的女性。筆者想表達(dá)的是，在陸母、陸游和唐婉三人中，絕無是非功過之分。有人幸福，有人不幸，中外古今，不分民族，超越制度，摒棄信仰，莫有如此，因?yàn)檫@才是生活的真實(shí)！
珍惜你擁有的那份情感，不輕易道別離，不輕易擇新歡，避免釀成無奈的終身悔恨，這恐怕是我們應(yīng)該從中記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