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階
初登泰山，面對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盤道臺階，人的意識就有了渴望，精神就有了激勵，力氣就有了原始的觸發(fā)。我想，被譽為“五岳之首”、“天下第一山”的泰山，無論其群峰、云海、松濤、宮觀、題刻、日出多么美輪美奐，聞名遐邇，但如果沒有這些臺階，一切將無從談起。所以說，游泰山關(guān)健是個登字，而登卻離不開臺階，由此便知泰山臺階的重要。
那天我是從岱廟后載門上山的，過了岱宗坊至關(guān)帝廟，大約一千五百米，盤道較寬，坡度很緩，所以沒有臺階。慢慢地，自關(guān)帝廟起，盤道收窄，落差變大，這才有了臺階。但因其縱向三四米，故嚴格說還不算臺階，充其量只能稱為緩沖平臺而已。隨后，坡度不斷加大，縱向越來越窄，臺階的概念便完整了。臺階橫向由四五塊條石組成，高不盈尺，寬約尺半，被兩邊巖壁和人工砌筑的欄桿或圍擋鉗制著，橫陳于七八米寬的盤道之間，層層疊疊地向上攀升。看那條石，都很規(guī)整，棱角分明，全是泰山雜石鑿制而成，能清晰地看到斧鑿整齊的紋路。我的目光從腳下臺階移至前面更陡更險的臺階，心想，這才叫登，真正的登山由此才算正式開始了吧。
再往前，坡度更大，臺階縱向更小，步履就顯得逼仄，喘息也不再勻稱。從步天橋至中天門，距離約三百米，臺階七百二十級，平均尺余，登踏就有了難度。一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體力損耗嚴重；二是身體不穩(wěn)，微微后仰，須隨時糾正，既費體力又費神；三是蹩腳頻出，要么腳尖磕臺階，要么腳跟半懸空，稍一不慎就會被后坐力摔倒。無奈我在路邊攤點買得一根拐杖，三點支撐，腿就不再虛，身就不再晃，鼓足勇氣，繼續(xù)上登。途中每隔幾分鐘就要停下來，擦擦汗，緩緩氣，歇歇腳，不然人就會崩潰。但只能休息兩三分鐘，否則時間長了，一松勁，身體就會軟成一堆泥，再也站不起來。
一路之上，峰巒疊嶂，氣勢磅礴；松柏蔥蘢，千姿百態(tài)；云霧繚繞，氣騰山河；宮觀璀璨，雄偉壯麗；題刻遍布，煌煌耀金。只可惜心悶氣短，大汗淋漓，注意力全集中在腿與腳的登踏上，根本顧不得欣賞沿途的風光美景。從對松亭往上，盤道更險峻，臺階更密集，條石更粗糲剛勁，有的青苔斑斑，有的剝蝕累累，透露出濃厚的滄桑感。我一步三喘地登著登著，猛然抬頭，南天門就在眼前，似乎還能看見門樓的三個大字。問過下山的人，原來這就是著名的十八盤，實際距離比垂直距離大得多，更大的考驗就在前面等著哩。
突然下起雨，云和雨糾纏一起，光在臺階上打絆磕。抬頭看去，無論朝上還是朝下，盤道就像江河灘岸的一條纖繩，被云雨拽拉得汗涔涔的時隱時現(xiàn)。山里雨來得快，停得也快，僅一刻時光，雨住天晴，云霓初開，陽光普照，眼前呈現(xiàn)一派云蒸霞蔚的氣象。此時再看盤道，但見前后銜接，上下呼應，蜿蜒曲折，化蛇化龍，穿云撥霧，直上天際，給人更加強烈的精神提升和力量驅(qū)使。
到了十八盤，這才體會到李白“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深刻含義。十八盤是泰山的重要標志之一，也是登山盤道最險要的路段，分為緊十八盤、慢十八盤、不緊不慢十八盤三個部分，一個比一個凸陡險峻。兩邊山崖時而崢嶸突兀，時而筆挺如削，穿行期間，人就顯得渺小單薄。從龍門坊至升仙坊，距離約二百六十米，臺階七百八十三級，階寬勉強可插一腳。特別是升仙坊至南天門，坡度七八十度，臺階更窄，僅容腳尖，這就出現(xiàn)小孩學袋鼠蹦和青年跳芭蕾的情節(jié)。再看那些挑夫，堪稱泰山主人，自有一套登踏技巧。瞧他們，直進兩步，橫退半步，然后喘口氣，兩腿一挺，扁擔一閃，再進再退，很有節(jié)奏，極像古裝戲里官員邁的八字步，實在令人敬佩和感動。
但我卻不然，全憑三條腿，一步一個腳印、一階一串汗水地向上踏登。脖子開始發(fā)僵，難以匹配眼睛的東張西望，脊背時彎時伸形同蚯蚓爬行，腳下臺階由此便多了一番空虛和揶揄。此時除喘息和汗水湍急外，身上幾大塊肌肉和骨骼也開始松動，特別是腿肚好像沒了筋脈，變成一團毫無生命的葦絮，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后臀和腳后跟更不聽話，似乎后坐力是專門為它們命名的，所以身后總有一股慣性，執(zhí)拗地要把人拉回原處，連作為前鋒的拐杖也不得不改做后衛(wèi)了。至于全權(quán)承擔登山任務(wù)的雙腿，用上海話說，根本不搭噶，左腿和右腿像剛分手的情侶，既互相排斥，又藕斷絲連，完全喪失老祖先左右左的傳統(tǒng)，蹩腳搞笑得猶如卓別林。
本來，勁和元氣還有肉體，是一個完整的生物鏈，肉可生出勁和元氣，反過來后二者又可維持前者的生長；而勁和元氣更是相互依存，互為因果，有勁就有元氣，有元氣也就有勁。但現(xiàn)在，肉體都大大松懈，還談什么勁和元氣？于是懶惰這個幽靈便乘虛而入，騷擾得我渾身像散了架，早把數(shù)臺階和數(shù)過的臺階數(shù)忘得一干二凈。
將近一個時辰，總算登完三個十八盤，來到南天門。從南天門到天街再到青帝宮，約一公里，地勢平緩許多，臺階時有時無，人也輕松自由起來。但從青帝宮到玉皇頂，又是一百三十余米的大陡坡，不得不挺直脊梁，繼續(xù)登呀登呀，把剛在天街恢復的一點勁和元氣，再次歸零殆盡。就這樣，經(jīng)過大約四個小時，終于登上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的玉皇頂，人就像虛脫一樣變得迷迷糊糊的了。聽人說，此種意識狀態(tài)，最能感受生命的真正價值，體會登山的真正樂趣，領(lǐng)略泰山的真正魅力。但在我看來，結(jié)果固然重要，而過程更有意義，所以我還是特別鐘情于泰山的盤道臺階。
泰山盤道臺階究竟有多少？沿途打聽過，有的說六千多，有的說七千多，后來查閱資料，數(shù)字很不統(tǒng)一，但趨于一致的說法是，經(jīng)過近當代修補，現(xiàn)有臺階七千六百多級。至于誰建和建于何時，史料無從可考，查到的信息只是說，自秦始皇起，曾有十幾位帝王登泰山封禪祭祀，其他達官貴人登山朝奉者更是多如星辰。由此推測，泰山臺階和長城一樣，也是一個跨越朝代不斷接力擴建的偉大工程。正因為歷朝歷代銜接拓展，才有了泰山盤道七千六百多級臺階，才有了沿途二十余處宮觀建筑群和兩千二百余塊摩崖題刻，才有了今天我們一覽泰山優(yōu)美風光的平臺和視野。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我商量事”。戊戌仲夏，恰好七十又三，所以我就想通過泰山極頂去上天會見閻君，卻無意發(fā)現(xiàn)泰山盤道臺階這一奇觀，最終留戀不舍，癡迷其中，盡將閻君邀請丟于腦后。從泰山回來好多日子，我腦海始終盤繞著泰山臺階，一層一層、一疊一疊、一級一級，古樸奧絕，鏗鏘有力，扶搖直上……繾綣之中，突然就覺得泰山臺階不純粹是一條山道，而更像中華文化寶典的一枚書簽，更像華夏民族崛起的一驅(qū)脊梁，更像溝通人與自然的一座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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