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翻讀宋明理學的書，第一個是讀陸九淵、王陽明的書，其次是讀朱熹的書，再次才是都王船山的書。
2008年前后，有人約我寫一本王陽明的傳記，當時醉心于“豕神學”，加之稿酬不高，婉拒了。2014年，在出席杭州“靈隱文化論壇——靈隱寺與南宋佛教”學術(shù)研討會之后，順便去了紹興王羲之的蘭亭、王陽明的墓地朝拜。
2014年，黃守愚祭拜王陽明先生
陸九淵的《象山語錄》，有許多勵志的句子，可以滌蕩靈魂，震發(fā)心志。如：“決裂破陷井，窺測破羅綱”，“激厲奮迅，決破羅綱，焚燒荊棘，蕩夷污澤”，“無事時，只似一個全無知無能的人。及事至方出來，又卻似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自立自重，不可隨人腳跟，學人言語”，“自得，自成，自得，不倚師友載籍”，“即今自立，正坐拱手，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有何欠闕？”
陸九淵的“四海出圣人”，天下此心此理同，也是經(jīng)典名言。陸九淵已進入了用語言“命令”世界的境界，要求人做大人、圣人。
王陽明比陸九淵圓熟，學到禪宗、道教的一些精華而引入儒家，可謂后出轉(zhuǎn)精，也確實心學的集大成者。
王陽明講，心即理，而人人都有良知，人人都是天理在身！
良知，是平均主義的，人人都有上天給予的良知。每個人都一樣，是十足純色的“黃金”。王陽明《詠良知》說：“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薄皢柧问氯浙裤?？煩惱場中錯用功。莫道圣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p>
這樣一來，人人平等。因此，王陽明看見“滿街都是圣人”，而滿街人看見我這個圣人在！《傳習錄》：一日，王汝止出游歸。先生問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都是圣人?！毕壬唬骸澳憧礉M街人是圣人，滿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p>
人人都有平等的良知，全靠依據(jù)良知來生活，不靠任何人！這樣以來，不需要求人了！求人，低三下四，到處撒錢，多么累！
王陽明《詠良知》說：“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薄盁o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绷贾?，是自己無窮無盡的寶藏，天下第一等富足，何必像乞丐一樣求人施舍？
《傳習錄》云：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币蝾櫽谥性唬盃栃刂性鞘ト?。”于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毕壬唬骸氨娙私杂兄?，況在于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p>
翻譯為白話文：王陽明曾在一次講學間隙對弟子們說：“人人胸中都有個圣人，只是不自信，又不肯努力，所以埋沒了這位圣人。”王陽明看著弟子于中說：“你胸中有個圣人！”于中馬上站起，慌張得很：“不敢當。”王陽明叫他坐下，笑著說：“人人皆有，你怎么就沒有？天下萬事都可謙虛，唯獨這個事不可謙虛！”
按照王陽明的講法，人人都是圣人！圣人與圣人平等！成為圣人，全靠依據(jù)良知努力！圣人，是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圣人，是無界的，自由的！
古人云：英雄不問出身！陳勝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如果從道德心理學角度看，王陽明的“良知”學說，屬于占據(jù)道德制高點，為自己的言論、行為找到合理合法性，也由此獲得勇氣。尤其是勇氣，是關鍵之關鍵，月正法眼。
沒有靠山，哪來的勇氣？孔子講，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沒有上天的命令，言論、行為沒依據(jù)！也沒勇氣！這是東方、西方的一切的文化“形式”的規(guī)定造成的！一個人要獲得勇氣，先要“通天”、“同天”，或者代表“天”。良知，是天理！可以替天行道！
一般人被“形式”攝持，缺乏依據(jù)，缺乏勇氣。傅山《圣人為惡篇》討論兩個問題，一個尋找依據(jù)，一個是獲得勇氣。毛主席說：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是尋找依據(jù)。革命無罪，是獲得勇氣。
王陽明的致良知，要求人當下便行，是有理，是有勇氣！
王陽明心學，發(fā)展到了弟子、再傳弟子那里，真正釋放了王陽明的意愿。
圣人，向每個人開放，人人都可以成為圣人！程顥說：“座中有伎，心中無伎?！边@個境界還是有點低！應當說，伎女也是可以成圣的！
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出身灶丁，赤手搏龍蛇，要拯救世界！泰州學派出身貧賤的人比較多！何心隱、顏鈞，是行俠，可謂之儒俠。李贄，是離經(jīng)叛道。
李贄有點像是故意搞行為藝術(shù)，勇氣十足，收女學生為徒，還與伎女一起露天洗澡。雖然李贄有儒學的理論依據(jù)，但是當時的士大夫不容他這樣做，驅(qū)逐他離境！
這些人良知具足，追求平等，對現(xiàn)實秩序不滿，有勇氣挑戰(zhàn)等級制度！當時，這些人追求個性解放，自由平等，在道德淪喪的明朝吹起了一股清風！
有人將王陽明的良知，解釋為康德的自由意志。我則認為，良知是尊嚴，讓每個人都有了尊嚴！
良知平等，伎女、宰相、知府、天子、乞丐、巡撫、太師、太傅、農(nóng)民、灶丁、礦工等一律平等，都有一樣的尊嚴！當時，黃宗羲批判泰州學派，說明還達到這個平等的認知。
李贄說，民胞物與，天下為公，萬物一體，沒有界限，怎么不可以與伎女一起露天洗澡呢？怎么可以抹殺伎女的尊嚴呢？房子是我李贄的短褲子，你們還不是走進了我的短褲子里面？河流是我李贄的洗澡盆，你們還不是喝洗澡水？李贄做到了“造反有理，革命無罪”，但是當時的時代不允許他這么做，他在監(jiān)獄自殺了。
一個底層的老百姓，一個孤家寡人，可憐巴巴，沒靠山，靠良知這個大靠山，獲得上天的命令，乃至成為上天，擁有尊嚴！這是王陽明心學的真諦！
高低貴賤的地位，在王陽明心學那里是“無”的。天子、宰相，與伎女、礦工、乞丐一個平等！甚至于說，天子、宰相的良知沒呈現(xiàn)出來，而伎女的良知呈現(xiàn)出來了，伎女可以作為老師教育天子、宰相！也可以說，在良知的操持上，伎女水平高于天子、宰相，那么，宰相、天子要聽從伎女的道德命令！
良知，也是可以稱作“良心”的，是一種內(nèi)在的權(quán)利訴求。由良心或良知，主張權(quán)利，擁有尊嚴，這是正道。
王陽明心學的這個向度，在他的弟子、再傳弟子那里充分展開了，所以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黃宗羲說：“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nóng)、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薄爸T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后不見來者。釋氏一棒一喝，當機橫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jié)，故其害如是?！笨磥?，黃宗羲思想有界限，等級觀念深重，未能出有入無！至于黃宗羲是否證道了，我沒全面讀黃宗羲的書，不好評價！
陳寅恪晚年頌紅妝，為俠伎立傳，是體證到了伎女與天子平等的奧義?，F(xiàn)在，人人平等，已是共識，但是在過去有此見識，當然是高明的。
也當然，王陽明心學需要王船山、顧炎武、黃宗羲、傅山、李中孚、顏元、李塨等人的思想的“救偏”，成均！
黃守愚湘水之畔于光明堂
夏歷庚子六月二十一
西歷2020年8月10日
紀念王船山圣誕400周年新造“王船山圣像”
《王船山語要》第1版
《王船山語要》，黃守愚主編，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9年8月第1版，2020年1月第2版。當當網(wǎng)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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