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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書有權,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倒有人夸薦。老天只恁忒心偏,賢和愚無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聰明越運蹇。志高如魯連,德過如閔騫,依本分只落的人輕賤?!?/span>
這是一首無名氏的元曲《朝天子·志感》,強烈地抨擊了元朝時的社會黑暗。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作者沖天的怨憤。
在元朝,有這種怨憤的文人比比皆是??梢赃@樣說,在中國歷史上,除了焚書坑儒的秦朝,還沒有哪個朝代能像元朝這樣,令文人皆怨,幾乎是集體思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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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元曲三百首》,隨處可見文人的哀聲怨語與思退之心。集子中共收七十個作家,竟有近三十人明確表達了對政治的怨憤,直接表達歸隱之意和贊美田園生活的作品,高達八十多篇。
整個一本《元曲》,雖然也有“哀民生之多艱”,但你讀不到“愿乘長風,破萬里浪”與“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情壯志,也讀不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與“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的家國情懷,總體上多是“曲埋萬丈虹霓志”和“避風波走進安樂窩”的消極與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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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功名有如車下坡,驚險誰參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殘禍,爭如我避風波走在安樂窩。”
這是貫云石在辭官之后寫的。元仁宗時,貫云石拜翰林侍讀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但不久就稱疾辭官,隱于杭州一帶,改名“易服”,在錢塘賣藥為生,自號“蘆花道人”。
貫云石為什么辭官?從曲中不難看出,是因為他看到了“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殘禍”的官場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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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官場險惡到何種地步?來看馬謙齋的一首《柳營曲·嘆世》:
“手自搓劍頻磨,古來丈夫天下多。青鏡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窩。有聲名誰識廉頗?廣才學不用蕭何。忙忙的逃海濱,急急的隱山阿。今日個,平地起風波。”
看到?jīng)]有?雖然武比廉頗,文比蕭何,但卻還要“忙忙的逃海濱,急急的隱山阿”,因為“今日個,平地起風波”,可見世道險惡到了什么程度!
馬謙齋曾在大都(今北京)作過官,后辭官歸隱,有人說他后來也隱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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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世道險惡,除了上面說的貫云石和馬謙齋,還有許多文人也都辭官歸隱。
以一曲《天凈沙·秋思》為人熟知的馬致遠,做過幾年浙江行省務官。這是個小官,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個副局長。在這樣的小官職上,馬致遠根本施展不了自己的理想抱負,反倒看透了官場的兇險,便辭歸過起了幽棲的生活。
在一曲《四塊玉·恬退》中,馬致遠自嘲歸隱是因自己“本是個懶散人,又無甚經(jīng)濟才”。但實際上,《蟾宮曲》中“韓信功兀人般證果,蒯通言那里是風魔”才是真實原因。韓信有開國之功,但終被殺害。當時的元朝也是這樣,所以怎能不令人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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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曲《山坡羊·潼關懷古》聞名的張養(yǎng)浩,也是“過中年便賦去來詞”的名人。他曾官至禮部尚書,后來也辭官歸隱。
在《沽美酒兼太平令》一曲中,張養(yǎng)浩看得明白:“在官時只說閑,得閑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樣看。從前的試觀,那一個不遇災難,楚大夫行吟澤畔,伍將軍血污衣冠,烏江岸消磨了好漢,咸陽市干休了丞相。這幾個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莊逍遙散誕。”
“楚大夫”指屈原,“伍將軍”指伍子胥,“烏江岸的好漢”指項羽,“咸陽市的丞相”指李斯,“五柳莊”是指陶淵明。前四人都當大官,但也都下場凄慘,不如陶淵明歸隱落得清閑自在。
張養(yǎng)浩在這里自比陶淵明。歸隱有多自在?且看他的一曲《水仙子》:“中年才過便休官,合共神仙一樣看。出門來山水相留戀,倒大來耳根清眼界寬。細尋思這的是真歡。黃金帶纏著憂患,紫羅襴裹著禍端,怎如俺藜杖藤冠?!?/span>
末句中的“黃金帶”和“紫羅襴”比喻當官。很明顯,作者把“休官”當作“神仙一樣看”,認為這“的是真歡”,就是因為看透了“黃金帶纏著憂患,紫羅襴裹著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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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昂夫晚年也退隱歸家。他有一首《塞鴻秋》:
“功名萬里忙如燕,斯文一脈微如線,光陰寸隙流如電,風雪兩鬢白如練。盡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見?至今寂寞彭澤縣。”
曲中尖銳地諷刺了一些只在嘴上歸隱的官吏,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他們的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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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周卿在辭官歸隱后,寫了一首表達隱逸之樂的《蟾宮曲·自樂》:
“草團標正對山凹,山竹炊粳,山水煎茶。山芋山薯,山蔥山韭,山果山花。山溜響冰敲月牙,掃山云驚散林鴉。山色元佳,山景堪夸。山外晴霞,山下人家。”
住山、吃山、看山、玩山,生活雖然儉樸,卻是自由自在,其樂無窮。顯然,這是“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呼,也飽含著對世俗與官場的對抗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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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就讓我們耐住性子,來聽一聽元代文人消極避世的集體哀嘆吧:
瓦盆邊濁酒生涯,醉里乾坤大,任他高柳清風睡煞。——盧摯《沉醉東風·閑居》
山接水茫茫渺渺,水連天隱隱迢迢。供吟笑,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姚遂《滿庭芳》
富貴三更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喬吉《賣花聲·悟世》
你試看凌煙閣上,功名不在我,則不如對酒當歌,對酒當歌且快活。——阿里西瑛《涼亭樂·嘆世》
但愿生還玉門關,不將劍斬樓蘭。轉首蒼顏,好覓菟裘,休問天山。——李致遠《折桂令·讀史》
玩青史低頭袖手,問紅塵緘口回頭,醉月悠悠,漱石休休,水可陶情,花可融愁。——吳西逸《蟾宮曲·山間書事》
故紙上前賢寂寞,醉鄉(xiāng)中壯士磨跎。富貴由他,漫想廉頗,誰效常何?——張可久《折桂令·讀史有感》
北邙山多少英雄?晉史南柯,白骨西風。——王舉之《折桂令·讀史有感》
樂心神,凈耳目,抽身隱逸,養(yǎng)平生浩然之氣。——李愛山《上小樓·自適》
管甚誰興廢誰成???陋巷簞瓢亦樂哉。——宋方壺《山坡羊·道情》
忘憂草,含笑花,愿君早聞冠宜掛。——白樸《慶東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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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曲作家中,有許多人的生平都不可考,說明這些人都未曾出仕過。而在生平可考的人中,許多都是終身未仕的,比如關漢卿、白樸等。
文人乃是社會的精英階層,文人皆怨,集體思退,無疑是元朝社會的悲哀。之所以會這樣,自然與元朝的民族政策有關。
元朝把全國人分成四等,不同等級的人,在政治、法律上的地位高低不同,其中主要歧視和打壓漢族人。這種民族分化政策源于金朝,元朝繼承并加以發(fā)展,其目的是為了鞏固蒙古族的統(tǒng)治地位。
但這一等級制度,這種歧視漢人、不吸納漢文化的政策,卻使人才淹沒,民心不附,結果統(tǒng)治地位不但沒有加強,反因激化民族矛盾和階級對立而迅速衰亡。
可見,在任何一個社會,文人都是得罪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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