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秋天，落葉紛飛，陰雨綿綿，給人蕭瑟之感，不少古詩詞將秋天與“悲”字聯(lián)系到一處。但是也有一些例外，譬如劉禹錫，他這樣寫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逼┤缍拍?，他寫過一首《九日齊山登高》，借此表明：人生一世，實在沒有必要悲嘆秋天。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霑衣。
那天是重陽節(jié)，老朋友張祜恰好來看望他。趁著秋高氣爽，兩人帶上酒壺，登高望遠。
到了山頂，放眼望去，層林漸染，仿佛有一雙大手握著畫筆與調(diào)色盤，以肉眼無法覺察的速度涂抹季節(jié)的色彩。江水平靜如鏡，倒映遠遠近近的秋景，江水又像一個懷抱，“涵”住秋影。偶爾，還幾只大雁從高空飛過。
面對這樣的視野與景致，定然感到身心舒泰，再多不快，也被拋至腦后。他倆飲酒，賞秋，暢聊往事。
杜牧忽然覺得，一個人，身處塵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難有開懷大笑的時候。既然遇上重陽這一良辰佳節(jié)，何不及時行樂，痛飲而歸？
時令有序，青春易逝，多么令人無奈。再想想，古往今來，都是這樣走過，所以我又何必悲秋，像齊景公那樣黯然落淚呢？
做人，還是看開一些，想開一些吧。
他還摘取山野的菊花，很應(yīng)景地插在頭發(fā)，然后與友人高高興興下山去。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很有笑傲自然、返璞歸真的況味。曾幾何時，這種孩童式的天真，已經(jīng)成為我們遺失的美好。
杜牧畫像
杜牧出生于頗有名望的京兆杜氏。
祖父杜佑是唐代宰相，同時也是史學家，由他編撰的《通典》開創(chuàng)中國史學史的先河，父親杜從郁擔任過左拾遺?！拔壹夜嗉?，劍佩嘗丁當。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边@是杜牧寫給侄兒的勸學詩里對家世的自述。
在“劍佩嘗丁當”的“公相”之家長大，杜牧少年才俊，不但以詩文成名、進士及第，還是一個熱血青年，他關(guān)心軍政治、研讀兵書，懷有安邦守國之志，因而后來被載入史書《資治通鑒》。
關(guān)西賤男兒，誓肉虜杯羹。
請數(shù)系虜事，誰其為我聽。
蕩蕩乾坤大，曈曈日月明。
叱起文武業(yè)，可以豁洪溟。
那時候，杜牧二十五歲，血氣方剛，以平定藩鎮(zhèn)、澄清天下為己任，詩文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赳赳氣昂昂的口吻。
理想就像中天月，需要腳踏實地，一步步去靠近。即便如此，有時也難照進現(xiàn)實。
二十六歲，杜牧考中進士，從此踏上仕途。剛參加工作，他被派遣到當時最為繁華的揚州。他的朋友張祜有詩云：“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p>
其實，在揚州活著，悠游飲宴，更是一件痛快事。杜牧對此深有體會。
在這里，除了風流韻事，他也留下不少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名作?！扒嗌诫[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薄版虫虫面檬?，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薄澳红\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焙芏嗄旰?，他還會回憶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名門之后，風流倜儻好似鶴舞長空，有人說他薄情，有人批他無情，有人嘆他多情，若一定要圍繞“情”字解讀杜牧，更多的應(yīng)是閑情。
“閑人似我世間無?！?/strong>這是杜牧對自己一生準確的總結(jié)。后來，陸游也在詩里寫道：“江南寺寺樓堪倚，安得身如杜牧閑?！蔽也恢狸懹芜@句“安得”，到底是羨慕，還是同情。
文人墨客都有閑情。陶潛的“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李白的“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王維的“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蘇軾一生渴望“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薄麄冇行┨煨允谷?，喜歡閑適的生活方式，有些達到了一定境界，開始向往恬淡。而杜牧的閑，更多是對官場的失望、對現(xiàn)實的無奈，是看清之后的不爭。
在無情的時代，閑情地活著。這是杜牧后來的選擇。
杜牧生活在晚唐。經(jīng)過安史之亂，曾經(jīng)最繁盛輝煌的朝代元氣大傷。杜牧很想建功立業(yè)，平定藩鎮(zhèn)，但是朝廷的腐敗、官場的復(fù)雜教人在挫敗下一點點失去信心。
公元835年，發(fā)生震驚朝野的甘露之變。杜牧的友人中有的被治罪，有的被貶，有的死去。當時，他正好被調(diào)任東都，避過一劫。然而這事件就像海嘯，可以澇死一個人的熱情。杜牧對“朝不保夕”、“人生無?！痹~有了明確認知。
在一次次哀今懷古中，詩人的心冷了，也閑了。他開始面對自然，靜靜地哲思。汲汲于富貴，營營于權(quán)勢，究竟有何意義？存在為何？虛無為何？曾經(jīng)赤壁爭霸，成王敗寇又如何？如今，孰輸孰贏，還不都灰飛煙滅？反倒是漁人悠閑地坐在石磯上。
甘露之變淹沒杜牧的報國之志，牛李黨爭導(dǎo)致他在余生慘遭排斥。在壯年時期，他先后被外放于宣州、黃州、池州、睦州等地。這一時期，杜牧詩歌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字眼有：酒、風、雨、花、樹、笛、棋。在這無奈的閑情與詩意生活中，杜牧對生命與時間有了深刻的領(lǐng)悟。
他像陶淵明那樣，獨自飲酒、思考人生。思考的結(jié)論就是“屈指百萬世，過如霹靂忙。”還有“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是啊，一個朝代，哪怕千秋萬代，放到浩瀚歷史的背景上去看，不過是一記霹靂。一個人，哪怕長命百歲，也只是轉(zhuǎn)瞬即逝。
一旦看穿真相，就會變得豁達、坦然，接受自己的無為。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這首七律寫于寫于四十歲，那時他在宣州擔任團練判官。登閣遠眺，天淡云閑，芳草連天，這里曾經(jīng)這里呈現(xiàn)過六個朝代的興衰。他從飛鳥與山色的相互映襯中看到動與靜、有與無、從人類繁衍與潺潺水流中聽到生與死、無常與恒常。
我喜歡杜牧欣賞大自然的視角——他不是在用肉眼在看、而是用心在看，在感受、冥想、思索，于是有了“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毕裢蹙S的“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杜牧更勝一籌，因為他不僅視通萬里，還思接千載：“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p>
身體會被囚禁在一個地方，只要自己愿意，心靈可以在不同時空穿梭。這是詩歌藝術(shù)的美妙，也是人之性靈的偉大。
金圣嘆對這首詩激賞不已：“今日方悟一總不如‘天淡云閑’。自來一如，本不有興，今亦無廢，直使人無所容于其間。”
知命之年，官運來了，杜牧入朝擔任了司勛員外郎。一年不到，他就自請外放湖州?！?strong>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云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币蝗ヒ煌?，有放下，也有憾恨，終究還是放下了。
晚年的杜牧與友人共勉，他說，人生短暫，飲酒行樂才是正事，浮華世間，除了寫詩，其余都是虛名。他寫詩，大概只在于寫詩時的樂趣與快感，所以臨死前焚燒了自己的大部分詩篇，只留下很少的一部分。
在無情的時代，還可以活成了一只閑云孤鶴，飲酒吹簫，看雨賞花，就像杜牧。
【作者簡介：江徐，80后女子，十點讀書簽約作者。煮字療饑，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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