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劉熙《釋名·釋床帳》謂:“屏風,言可以屏障風也。”也就是說,屏風有擋風、遮蔽、隔間的功用,這是其最初的實用價值。這道人工屏障隔而不斷、若隱若現(xiàn),展現(xiàn)出中國文人崇尚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之美。本期就來帶您認識文人的至愛雅玩——屏風的古往今史及它在當代空間設(shè)計中的應用,以此欣賞其中蘊含的匠人巧思和審美意趣。 ——編者按 文徵明 人日詩畫圖卷 19.5×59.3cm 上海博物館藏 《周禮》記載有周天子在冬至祭祀時,背后“設(shè)皇邸”,即專為天子所設(shè)的屏風。在正式場合中,天子應該位于屏風之前向南而立。屏風在視覺上,既是天子威儀的映襯,是至高無上的領(lǐng)地的劃分,又像是天子身體的延伸,權(quán)力的昭告,天子和屏風在人們的視線中合二為一,作為一個視覺主體君臨天下,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我們可見傳世的皇帝肖像,大多有一面講究的屏風襯托圣容,皇帝寶座都背靠著華貴的金漆龍屏,甚至皇帝出行,身后都有宮扇儀仗加持,所謂“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麟識圣顏”,謹出入之防,嚴尊卑之分。而屏風上呈現(xiàn)的圖像內(nèi)容也越來越受到重視。 至于屏風上為何繪有美人,正如東晉畫家顧愷之的《女史箴圖》的說教意義,希望女子“修其容”之外,更能“飾其性”。漢代劉向編撰《列女傳》就為皇帝選嬪妃提供了標準,并被繪制成四堵屏風。上世紀六十年代出土的司馬金龍墓中的漆屏風畫就表現(xiàn)了相關(guān)內(nèi)容,其道德教育意義遠大于其審美意義。 東晉 顧愷之 女史箴圖(局部) 唐摹本 343.75×24.37cm 大英博物館藏 事生與事死 增添戲劇性的存在 所謂“屏障風也”,指明屏風最初的實用價值。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它是日常坐臥中頗具功能性的存在。漢魏以后,屏風的藝術(shù)價值與實用價值同步受到關(guān)注,逐漸成為上流社會裝點門面、顯示品位與尊貴地位的象征。 明代畫家、園林設(shè)計師文震亭《長物志》中稱:“凡入門處,必小委曲,忌太直?!惫糯ㄖ蠖酁樵郝涞男问?,內(nèi)部空間開敞闊落。屏風這種介質(zhì)就像園林中的照壁一般,隔而不斷,若隱若現(xiàn),增加內(nèi)部空間的錯落與層次,導引人流走向,甚至改善風水,斂氣納福,成為傳統(tǒng)建筑中機動性最強的空間隔斷,同時也賦予了空間私密的、曖昧的多元氛圍,增加了多種可能性和戲劇性的存在。有如《紅樓夢》里的大觀園,一進園門就布有翠嶂山石,欲迎還拒,猶抱琵琶半遮面,平添幾許尊貴與神秘感。后漢李尤的《屏風銘》云:“舍則潛避,用則設(shè)張。立必端直,處必廉方。雍閼風邪,霧露是抗。奉上蔽下,不失其常?!苯栉镉魅?,呈現(xiàn)的正是堂皇方正的主人氣象。 明 唐寅 仿唐人仕女軸 149.3×65.9cm 紙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屏風甚至可以進入臥室,帶著濃厚的私人氣息。北宋歐陽修寫過一首頗可愛的《玉樓春》:“夜來枕上爭閑事,推倒屏山褰繡被。盡人求守不應人,走向碧紗窗下睡?!闭f的是兩夫妻吵架,一方賭氣抓起被子去碧紗窗下去睡,起身時把床頭的屏風都推倒了,也說明這種屏風是輕盈可活動的。這類床頭屏風往往繪有精美畫面,被稱為“畫屏”,所謂“金翠畫屏山”、“畫屏金鷓鴣”、“銀燭秋光冷畫屏”等,錯落璀璨的畫屏上,承載著多少軟玉溫香與暗夜離愁。 清代 佚名 雍親王題書堂深居圖屏·消夏賞蝶軸 184×98cm 絹本設(shè)色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追隨主人的日常起居,屏風也轉(zhuǎn)入地下用于事死。出土于長沙馬王堆一號墓的“西漢云龍紋漆屏風”,是目前所見保存完整的漢初彩繪漆屏風實物之一,被立于模仿住宅的北槨室中,指向墓主人辛追夫人的靈位,引領(lǐng)靈魂進入天衣飛揚的虛擬世界,仿佛永恒的“天堂電影院”,上映著當時人們喜聞樂見的物事,折射著墓主人的身份、格調(diào)、追求,以及整個社會的文化特質(zhì)與審美時尚。 漆屏風 西漢 1972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 62×58cm 重屏與隱喻 盜夢空間般的疊像 屏風一方面成為承載圖像的媒材,一方面也是視覺圖像本身,同時作為題材進入畫面和美術(shù)史。畫中畫,為觀者提供了開拓繪畫意義的嶄新空間,帶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多重幻象與隱喻。 根據(jù)藝術(shù)史學家巫鴻的《重屏》一書,以屏風為母題的畫作,大致可歸結(jié)為三種范式。第一種范式是以南唐人物畫家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為代表的敘事性手卷。各場景的轉(zhuǎn)換與連續(xù),通過“畫屏”來實現(xiàn)。隨著手卷的徐徐展開,如同電影長鏡頭般,各色人物悉數(shù)登場,夜色流轉(zhuǎn),幕布開啟,角色轉(zhuǎn)換,精彩紛呈。屏風將畫面自然分割成五個場景,表現(xiàn)出一種有意味的連續(xù),寓示著結(jié)束了前一個場景,同時開啟后一個場景。屏風前后的人物都帶著巧妙的提示。如第一段結(jié)束的屏風后偷窺的侍女,第三段開始的屏風旁回首的執(zhí)扇侍女,她們穿越場景的目光,成為連接前后故事的線索。下一扇屏風前后各有賓客與侍女在交談,目光向前的侍女手指著后方,巧妙貫穿起兩個場景。 五代 顧閎中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28.7×335.5cm 宋摹本 絹本設(shè)色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屏風畫的第二種范式,是在美術(shù)史上激起層層漣漪的“重屏”。其典范作品就是五代時期畫家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與層層展開的線性的手卷不同,“重屏”以共時性的深度而非歷時性的長度來經(jīng)營畫面。對不擅長透視與景深處理的中國傳統(tǒng)畫家來說,需要一種媒介來展開指向豐富的多重空間,屏風如同西方繪畫中的鏡子,成為表達的最好媒介。第一道屏風即《重屏會棋圖》整幅畫作,南唐中主李璟和他的三個兄弟,在前景中圍坐一圈,看著棋盤中形似“北斗”的棋局,或許含有某種政治隱喻;第二道屏風為畫中大型插屏,將空間塊面分割,如同兩個世界的門戶。插屏內(nèi)容可能來自于白居易的《偶眠》:“放杯書案上,枕臂火爐前。老愛尋思事,慵多取次眠。妻教卸烏帽,婢與展青氈。便是屏風樣,何勞畫古賢?”畫中的婦人正在幫主人公脫去紗帽,三侍女捧褥鋪氈,主人公拋書欲眠。隨男主人的目光看去,第三層畫境是一幅山水三折屏風,表達了一種舒緩的林泉之心,與可能存在的政治隱喻達成平衡。整幅作品“實屏”套“畫屏”,“大屏”套“小屏”,可謂盜夢空間般的重屏疊像,愈看愈想愈迷離。 五代 周文矩 重屏會棋圖 (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第三種范式即常見的“文人屏風”包括人物、鳥獸、山水屏風等。它是使用者心像的投射,或表現(xiàn)尊貴身份,祥瑞氣象,或展示林泉之心、漁樵之意,在鳥飛魚翔、見山見水的“屏風”世界,可手揮五弦、目送歸鴻,可游可居。如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中有“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乘黃”乃《山海經(jīng)》中的神獸,氣象不俗,與主人形神相近。又如晚唐曹松《夜飲》“滿屏珠樹開春景”,藹然佳氣,清光直射,令人身心愉悅。 五代南唐畫家王齊翰的《勘書圖》是第三種范式的典型作品。橫貫目前的是尺寸夸張的超大山水屏風。畫面中刻畫了貴族文人在山水屏風前寬衣解帶、于披卷勘書之暇掏耳自娛的悠然神情。畫中屏風三疊,繪有青綠山水、田園茅舍、煙云迷霧,展示了主人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的陶然白日夢與平淡天真的性情。 五代 王齊翰 勘書圖 絹本設(shè)色 28.4×65.7cm 南京大學考古與藝術(shù)博物館藏 每個空間的主人都會為自己的居所配置合適的屏風與畫面,以投射自己的審美與情趣。北宋末年畫論家鄧椿提到,徽宗不喜歡北宋郭熙為宮廷所畫的屏風,悉數(shù)換上“古圖”。米芾《畫史》中則記載,宋仁宗曹皇后偏愛李成,“盡購李成畫,貼成屏風”。蘇軾也試圖購置喜愛的畫家作品,坐臥相隨:“近有李明者,畫山水新有名,頗用墨不俗,輒求得一橫卷,甚長,可用大床上繞屏?!?/p> 明代 仇英 人物故事圖7-竹院品古 41.4×33.8cm 絹本設(shè)色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還有些異域風情的屏風也值得一提,同樣與主人的格調(diào)與追求相一致。比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油畫屏風《桐蔭仕女圖》,被認為是目前存世最早的宮廷油畫屏風,傳為意大利傳教士馬國賢的中國學生所繪。畫面以一點透視推開近大遠小的縱深建筑風景,注意光線明暗的表現(xiàn)和投影的刻畫,色彩柔和淡雅,給人以真實可感的視覺感受。屏風另一面有康熙皇帝御筆臨寫董其昌的《洛禊賦》,可見中國皇帝對有透視變化的“中國式的風景畫”的偏愛。乾隆時期,西方油畫倍受青睞,被廣泛地作為宮廷裝飾,不少傳教士油畫家應召入宮承旨作畫。 宮廷畫家繪 桐蔭仕女圖(正面 )128.5×326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宮廷畫家繪 桐蔭仕女圖(反面 )128.5×326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素屏與硯屏 有著物主人的人格映射 當人們意識到屏風的重要,便頗費心思,以悅己愉人。據(jù)史書記載,在西漢皇室的宮廷里,曾使用過璀璨斑斕的云母屏風、琉璃屏風以及雜玉龜甲屏風等?!短綇V記》稱,西漢成帝時,有一次臣下向皇后趙飛燕進獻三十五種貢品,其中就包括華貴的云母屏風和琉璃屏風。漢代《鹽鐵論》提到當時富戶,“一屏風就萬人之功”,費心耗力,可見一斑。在權(quán)貴們的審美影響之下,動用了各種罕見的貴重物品去鑲嵌、裝飾屏風,比如金銀、琺瑯、水晶、珍珠、玳瑁、象牙屏風等,極盡奢華之能事。 桐蔭仕女圖玉雕 故宮博物院藏 文人墨客的一席“素屏”,在一眾華美的畫屏之間,也顯得皎然不群。白居易《三謠·素屏謠》寫道:“素屏素屏,孰為乎不文不飾,不丹不青……吾不令加一點一畫于其上,欲爾保真而全白?!笨梢娖渖硇牡臐嶑?。有好事者將這位素屏居士形象雕繪在他心愛的屏風之上:“須白面微紅,醺醺半醉中。百年隨手過,萬事轉(zhuǎn)頭空。臥疾瘦居士,行歌狂老翁。仍聞好事者,將我畫屏風?!卑拙右姿鶒鄣牟皇┎曙椀陌咨溜L,素以為絢,蘊藏大美。明代文人也多愛“素屏”。唐伯虎和文徵明的圖卷上就多見素屏,猶如畫面的留白,別有真氣流衍之妙。如唐寅的《茅屋蒲團圖》中,舍內(nèi)人端坐茅屋蒲團之上,面對茂林修竹,天開圖畫即江山,背后潔白的素屏,映照山川風物。天何言哉,四季行焉,天何言哉,萬物生焉。明代畫家文徵明的《高人名園圖》也約略近之,主人背后闊大的素屏,無一物處無盡藏也。 明 文徵明 高人名園圖 48.8×69.7cm 四川博物館藏 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目光,開始關(guān)注起精致而詩意的日常,此時已有流行小型的枕屏和桌屏,頗見雅致情趣。宋末元初周密《癸辛雜識》“鈿屏十事”記載王橚為了確保自己官運亨通,向權(quán)臣賈似道獻上“螺鈿桌面屏風”十副,并且“圖賈相盛事十項”,大加頌揚。賈似道見之大喜,每每宴請賓客之時就出示炫耀??梢娝投Y之人心思縝密巧妙,也可知精美的桌屏十分討喜。 除了小巧的枕屏和桌屏,相傳蘇東坡與黃庭堅為了防止日光或燭光投射墨汁的余光傷及視力,還設(shè)計出更風雅實用的、適合文人空間的硯屏,受到友人們追捧。宋代趙希鵠的《洞天清祿集》就記載了此事:“蘇東坡黃山谷始作硯屏,硯銘既勒于硯,又刻于屏,黃山谷有'烏石硯屏銘’”。古時研墨辛苦,把硯屏擱在案頭,除了避光,也為了擋風的需要,以減緩墨汁變干的速度,同時減少周邊的干擾。以“實用”立身,以“守墨”為己任,同樣有著物主人的人格映射。 明 唐寅 草屋蒲團圖 85×28cm 紙本設(shè)色 遼寧博物館藏 “君寫我詩盈寺壁,我題君句滿屏風?!边@是唐代詩人白居易寫給朋友元稹的句子。他還把元稹寄給他的詩“凡一百首,題錄合為一屏風,舉目會心參,若其人在于前矣”。那密密題詩的六曲素屏,與無數(shù)夢寐般存在過的屏風一起,或傳之四方、或轉(zhuǎn)入地下,埋藏著流年心跡,記述著風塵往事,承載著千年風雅。(作者為上海大學上海美術(shù)學院副教授;更多內(nèi)容詳見第1437期《美術(shù)報》格調(diào)版) ▼點擊下圖訂閱2021年《美術(shù)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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