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武成》之名,始于《孟子》。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語載《孟子·盡心下》。這里,“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句,已成名言,常被人引用;而其于文內(nèi)之本義,《武成》之可信或不可信,看來孟子的說法未必正確?,F(xiàn)在暫且按下不表,先大致梳理、復(fù)習(xí)一下幾個概念。
上引孟子所言《書》即《尚書》,“尚”通“上”,《尚書》就是上古時代的書。《尚書》早期書名為《書》,分《虞書》《夏書》《商書》《周書》;因是儒家五經(jīng)之一,又稱《書經(jīng)》?!段涑伞肥恰渡袝分械囊黄恼隆,F(xiàn)通行的《十三經(jīng)注疏》本《尚書》,是《今文尚書》和偽《古文尚書》的合編本。
西漢學(xué)者伏生口述傳下來的《尚書》為今文《尚書》,傳說伏生口傳晁錯,后學(xué)者遞相授受,因以漢隸書寫故稱“今文”;西漢魯恭王在拆除孔子故宅一段墻壁時發(fā)現(xiàn)的《尚書》稱古文《尚書》,所謂“古文”是用早于小篆的籀文寫成,時人稱為蝌蚪文字(這個“古文尚書”也有人懷疑;但當(dāng)時離先秦時間不遠(yuǎn),出現(xiàn)這種文字的本子也是可能的)。西晉永嘉年間戰(zhàn)亂,今、古文《尚書》全都散失了。東晉初,豫章內(nèi)史梅賾獻給朝廷一部《尚書》,包括《今文尚書》33篇,以及《古文尚書》25篇;后人考證,通常認(rèn)為此《古文尚書》系偽書。
現(xiàn)存《今文尚書》中無《武成》篇,而《古文尚書》中有《武成》篇;既然現(xiàn)存《古文尚書》是偽書,那么其中所載的《武成》篇也就不靠譜了。真正的《武成》篇還存在于世間嗎?顧頡剛先生考證,它保存在《逸周書》中。
《逸周書》又名《周書》(即前釋《尚書》中的《周書》,非“二十四史”之《周書》),傳說《逸周書》是孔子刪定《尚書》后所剩,是“周書”的逸篇;《逸周書》隋唐以后亦稱為《汲冢周書》,但后人研究,實際并非汲冢所出,《隋書·經(jīng)籍志》系誤題。顧頡剛認(rèn)為,《逸周書》中的《世俘》篇就是《尚書》所亡逸之《武成》篇。
《文史》(第二輯)載有顧頡剛《〈逸周書·世俘篇〉校注、寫定和評論》一文,顧先生文中以劉歆引用的《古文尚書·武成》逸文與《逸周書·世俘解》相比較,從用語、歷法、制度、史實上提出五條證據(jù),肯定《世俘》即是《古文尚書》所亡逸之《武成》篇,為西周時代作品,是記載周武王伐紂的重要史料。他不僅把《世俘》篇詳加校注,將錯簡重新整理次序,寫為定本;而且指出武王克殷時大量屠殺人民,掠奪財富,并開列了清單:殺人、征伐、禽御(車)、俘馘、狩獵、器物、祭牲等,推翻了武王在道統(tǒng)中的地位。他說,《逸周書·世俘篇》寫出了武王克殷以掠奪為目的,以武力鎮(zhèn)壓為手段,這是當(dāng)時歷史的真實,跟后來宣傳的人本主義、“仁政”理想等完全相反。
因儒家過度宣傳他們理想中的圣王仁政,造成人們對于古代史的錯覺;而《世俘》所載的事實是不合于這個錯覺的,所以這篇文章在戰(zhàn)國時代就被壓了下去,連墨、道、名、法諸家也不曾引用過。幸而被編入《逸周書》得以保存。
篇中的事實,孟子就做了一次基本上的抹殺。孟子說:“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因此,他“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他先斷定了武王是“至仁”,紂是“至不仁”,所以他認(rèn)為武王伐紂時一定會得到商朝百姓的熱烈擁護,必然可以很輕易地取得勝利,而決不是一回流血的斗爭。孟子心目中武王伐紂的場景,可從《孟子·滕文公下》敘述湯、武的“吊民伐罪”中體現(xiàn):
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蕓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渚訉嵭S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
夏、商的人民受苦既深,所以天天在盼望救星。湯、武之師一到,就好像在久旱的日子里下了一場甘雨,有說不盡的喜悅,因此“實玄黃于篚”“簞食壺漿”來歡迎;商販依然上市,農(nóng)民照樣下田,秩序一切如常,只是暴君被打倒了。
孟子拿這個標(biāo)準(zhǔn)來量度《武成》,大搶大殺的記載看不上眼,所以他否定了《武成》的史料價值,僅取對自己理論有利的“二三策而已”;他并且因此提出,盡信《書》不如無《書》。由此看來,我們也不可太相信《孟子》的某些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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