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1990年9月在成都柳蔭街茶館
她最喜歡成都的老房子，看人磨刀、坐三輪車、喝大碗茶、在斑駁的墻前穿鞋，像個天真的頑童尋覓成都的日常密碼。最特別的還是，她光著腳、像旁邊的竹椅子那樣靠在木門上的照片。她的流浪氣質(zhì)和對生命的熱忱，在肖全的鏡頭下，把成都的親切柔和、浪漫靜謐的生命感襯托得淋漓盡致。
在肖全的照片里，成都最黃金的詩歌時代也在里面沉淀。1986年，星星詩歌節(jié)在成都舉辦，顧城、北島、舒婷等人來到成都，肖全把詩人們在會上的熱烈討論和朗誦，把他們在望江公園里的閑情逸致都裝進(jìn)他的鏡頭里，人們看到那些令人神往的詩歌背后，詩人們的真情實性。而成都本地的詩人群，更把他們的青春與夢交給肖全收藏。
翟永明
翟永明或在那時的春熙路前低眸，或在有燃燒著的“火”的畫前讓頭發(fā)飛揚，將她異域的神秘感和極具力量的內(nèi)在詩性凸顯，歐陽江河、柏樺、鐘鳴、張棗在大水車前展顏，每人像一首詩的每一行，排列在眼前。詩人們的稟性與天賦，故事與詩歌，理想與追求，愛與憂，全都凝定在相機(jī)那喀嚓聲之后，在成都這座巨大的背景幕布前，醞釀、升華，成為城市性格的一部分。
在肖全看來，最難忘的還是崔健在成都舉辦的演唱會。如果說詩人群像意味著語言下那個靜謐的成都，而崔健的演唱會則展現(xiàn)了音樂下那個灼熱的成都。
“拍之前聽到《一無所有》，非常震動?！彼牧艘惶?，崔健就喜歡上了他的照片。帶著這份震動，從演唱會的現(xiàn)場、人們的瘋狂，拍到后臺人們對崔健的戀戀不舍，肖全用相機(jī)捕捉這些難忘的瞬間。當(dāng)再次看到唐蕾激動地脫掉外衣，跑上去激動地向崔健獻(xiàn)花的照片時， 那股子瘋狂勁兒感覺都要從影像里像火苗一樣跳出來，燒到觀看的人。
易知難
當(dāng)然，對于成都人而言，躲不掉的還有一個女人：易知難。她邊抽煙、邊哭泣的28歲定格在人們的記憶中， 肖全最近把她其他照片公開展覽，來膜拜的人們看到這顆美得猶若水晶的女人，她那多面的光彩。易知難不事修飾、毫無造作的哀愁成為一代人的美與夢。曾經(jīng)成都的樸素純?nèi)?，全濃縮在她的眼睛、發(fā)絲、裙裾、手指，以及她的眼淚之中。
如果說，詩歌和音樂是成都的兩只眼睛，那么肖全記錄下的特定時代語境則組成了成都的“臉”。
肖全《我們這一代》
事實上，上個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成都的日常、成都普通人的面孔，早已被記錄下來，肖全作為親臨者見證了一座城市的歷史變遷。他邊走邊拍，瞬間而隨意地捕捉：錦江河畔遠(yuǎn)眺的青年、九眼橋上的自行車大軍、土橋鎮(zhèn)上打長牌的老人、青石橋的茶客、河邊洗衣的老婦、八寶街口的“串串”、吹口哨的紅領(lǐng)巾、科甲巷的快樂警察、進(jìn)出錄像店的人們、瘋狂的全興隊球迷、熱鬧的除夕、曬太陽的播音員、慶祝國慶時來來往往的人??像是流動的電影膠卷慢慢展開而來。這些故事的背后，也有肖全的記憶和情感。
一張方桌，兩把竹椅，一根繩子上掛著寫滿出售房屋信息的紙，擋住了人們的臉??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經(jīng)濟(jì)發(fā)展迅速，1995年的成都，各種商品房買賣已不是新鮮事。肖全說，“1986至2018年的近三十年間，成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些照片恰恰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激情蕩漾的年代。我很慶幸自己既是歷史的參與者又是見證人。”
今日成都 背后站著千萬個普通人
時代在繼續(xù)，成都也在往前，這座城市翻天覆地的變化，日新月異，她的精彩，已經(jīng)不由少數(shù)人來證明，而是由千萬人的筑起。歲月是改變了，但成都這座城市的善意、包容、樂觀、執(zhí)著、堅強、深沉，時尚與浪漫，散布在了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臉上，時隔三十多年后，肖全再次舉起相機(jī)，“看”向新的普通面孔。
周迅
2012年，肖全接到聯(lián)合國一個公益拍攝項目——《我們的未來2032》，他拍攝了周迅和200多位來自中國各地的普通百姓。肖全就此開始了拍攝普通人。幾年前，他的“時代的肖像”正式立項，持續(xù)至今。從室內(nèi)到室外，從蒲江轉(zhuǎn)到市內(nèi)，從寬窄巷子到大慈寺，從杜甫草堂到武侯祠，只要有機(jī)會，肖全就會興奮地拍照。打起閃光燈、舉起相機(jī)，前一步、退一步，調(diào)整角度燈光，拍一張，扭頭看向成像的照片，不滿意，再來，或站或跪，直到得到最符合心意之作。
在長達(dá)兩個月的拍攝中，500名成都人走進(jìn)了肖全的鏡頭中。農(nóng)民、廚師、醫(yī)生、健身教練、播音演員、記者、學(xué)生、舞者、工人、運動員等等，有夫妻、有三口之家，老人、年輕人，他們的笑容澄澈如水，黑白照的風(fēng)格也更增平靜。“我拍攝的時候，有無窮無盡的樂趣，因為每一個生命，有不同的經(jīng)歷。我希望我的拍攝能帶給人快樂。他們來拍攝，就是來我這兒玩兒的。”平凡的美，只要經(jīng)過肖全的發(fā)掘，就會閃爍生輝。
代國宏
在困苦的面前，成都人總能以堅韌的精神與命運持續(xù)搏斗，“無腿蛙王”代國宏的故事最能體現(xiàn)。
代國宏是5·12大地震的幸存者。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失去了雙腿，中間經(jīng)過50次手術(shù)， 四個月后才獲得重生， 但18歲小伙子成了身高僅1米1的殘疾人。盡管如此，代國宏通過拼搏，成為游泳健將，震后十年里，他共奪得9枚金牌，重新書寫了燦爛的人生。當(dāng)肖全拍下自信陽光的代國宏那一刻，他對生命的熱愛，與不幸搏斗的故事，也永遠(yuǎn)定格在那個瞬間。
成都文脈 一個城市的靈魂所在
作為土生土長的成都人，肖全這次“精細(xì)”地觀察成都，仍然對杜甫草堂、武侯祠、大慈寺、寬窄巷子、望江公園等歷史遺跡流連萬分。
“選擇外景的時候，會有意去選擇這些有歷史底蘊的地方，這是成都的文脈?！睂τ诙鸥Σ萏?，肖全有自己的感情。上學(xué)期間，學(xué)校常常組織活動，“如果明天春游，早點起來到草堂捉迷藏??當(dāng)時覺得草堂特別特別得大?！辈粌H如此，他的初戀也發(fā)生在這里，他那時的女友在草堂說出了內(nèi)心的告白?！岸鸥Σ萏茫钅荏w現(xiàn)成都的詩意?！币蚨@里最適合拍攝詩人。張新泉、向以鮮、李少君、凸凹、余幼幼等人在杜甫草堂中把容顏留在了肖全的照片里。
張新泉等人合影
白頭翁的張新泉已經(jīng)70多歲了，“還笑說，現(xiàn)在能得到我照片也不算遲?！毙と屗驹诖笫^面前，在他看來，張新泉和石頭之間的氣場相襯。
“要得到一張好照片是很困難的，人和景的氣場要相配。人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需要靈動的判斷?！毙と难劬苊翡J，在熟悉的武侯祠大致轉(zhuǎn)了一圈，不論是書法家、歌唱演員，還是金牌講解員，誰適合在哪里拍，早已心里有數(shù)?！拔液芟矚g《出師表》里的孝和忠?！毙とf。他在《出師表》碑前，拍下了金牌講解員李志。
李志的故事堪稱一次人生的逆襲。癡迷三國的他，愛好一直遭到父親反對，他仍然沒有放棄，從陜西趕到成都，到武侯祠做起了保安。借著做保安的機(jī)會，他常去研究部借書看，對三國文化有了更加深入的認(rèn)識。厚積薄發(fā)的李志后來終于轉(zhuǎn)型為講解員，一做就是十三年?！拔矣X得肖老師拍攝非常投入、專注?！闭且环轿幕B(yǎng)一方人，李志隨意談笑都頗具浩然正氣，在肖全的鏡頭里，李志和《出師表》的精氣神相得益彰。
和李志一樣逆襲的還有上過百家講壇的梅錚錚。27歲時他還是普通的雜技團(tuán)技工，但在36 歲就出版了自己的《三國歷史文化叢書》，10冊共計150多萬字，而且還是首位登上央視《百家講壇》的成都學(xué)者，在武侯祠默默工作、研究三國文化已經(jīng)長達(dá)30多年。講起三國故事， 不僅引經(jīng)據(jù)典，而且語言一出，真給人鐵骨錚錚之感。他拿著扇子，頭發(fā)斑白，一襲白襯衣，站在偏殿面前，笑若清風(fēng)，儒雅之姿被肖全記錄下來。
戴樹良
到武侯祠拍攝的還有一位民俗畫家戴樹良，他從事民俗繪畫長達(dá)40年，他說，“ 上世紀(jì)90 年代初，《成都晚報》開設(shè)了由艾蕪題字的專欄‘老成都’，從那時起，我開始畫。”民俗的內(nèi)容橫跨清朝末年到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他的帶有地域特色的《老成都風(fēng)情》郵封已發(fā)行全國。在他的作品中，還原了“打鍋盔”、賣“蚊煙”“丁丁糖”“面娃娃”“竹風(fēng)車”等眾多民俗。
在肖全看來，正是這些富有歷史感的東西，奠定了成都的底蘊和特色，“我們不僅有很現(xiàn)代的東西，還有老的東西，這些是一個城市的靈魂所在。”肖全用自己的相機(jī)，將歷史的時間、當(dāng)代人的時間并置，從他的照片里，既可以看到成都燦爛不衰的歷史脈絡(luò)，更可以從這些面孔里，看到城市文化因為他們得以守護(hù)與傳承，歷史與現(xiàn)實、過往與當(dāng)下正在肖全的肖像中對話。光影之間，是時間的交錯。光影之間，一個擁有千年歷史積淀的城市在當(dāng)今的時代里，正在繁榮。
接受本刊采訪的肖全（吳丹攝）
事實上，肖全也拍了諸如劉家錕、潔塵、殷九龍等文化人，但在他看來，他們其實也是普通人?！捌鋵嵜總€人都和時代有關(guān)系，因為每個人都處在這個時代里，只是不同的人選擇了不同的職業(yè)，他們本身就代表了這個時代。以前拍的文藝精英，他們的才華足夠代表了那個時代，但我拍的普通人，也能代表這個時代。他們是這個時代不可忽略的、最真實的面孔?！?/p>
阿來在肖全的新書中寫道，“凝視，是攝影者的工作，凝視，也是照片中那些人的主要動作。??我們在這彼此的凝視中一定感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毙と缃衽南碌拿婵讓еF(xiàn)在的人們?nèi)フJ(rèn)真凝視，凝視或陌生或熟悉，或被忽略的人，從他們的面孔中，我們可以認(rèn)出一個“當(dāng)下”富有活力、文化底蘊的“新”成都。與此同時，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照片必將成為一片片珍貴的時間羽毛，為后世拼起成都此時此刻的生動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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