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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惟寧、丁耀亢父子的九仙山之戀
看書看的無聊,想起王恒,想起臧運和先生。電話打到王恒那里,問最近忙什么,回答說正在編稿子。他從事《日照文化縱橫》雜志的編輯工作,雜志辦的好,每出一期,都寄我。也向我索稿。我懶,沒什么愛好,愛逛書店,買書,看書、買碟,看大片。讀書不求甚解。自然寫不出。進斌批評我:可惜了你的那些好書。意思是你買了那么些書,做什么,怎只進不出?進斌批評的犀利,頗似他的博文,我無言以對。我沒他那么勤奮,覺得慚愧。但偶爾會一時感動,興之所至,沒有章法,順手牽羊的寫幾篇小文,屬讀書偶感之類,成不了大氣候。王恒在雜志上幫我登載,這樣就把王恒作文友。同居一城,見面不多。偶而想起,事一多,又忘了。似乎有莊子相忘于江湖的味道,其實不是,是因自己的懶。郁達夫有一聯(lián):絕交流俗因耽懶,出賣文章為買書。我則因為懶,與雅士的交往都少。幾年前,王恒到我的辦公室,約稿,送我一本《金瓶梅縱橫談》。扉面上還題了詞,鉛筆寫的,一筆一劃,工整認(rèn)真,仿佛刀刻,印象特深:贈師一冊書,如寄一枝梅。王恒 06年12月。那一次我們初次相識,他稱我?guī)煟?dāng)然是謙虛。但秀才人情,贈書的文人氣,頗合我口味,也讓我感動,讓我溫暖。
電話里我說,很長時間沒有見到臧先生了。那年,臧先生送的《丁耀亢年譜》,對我了解丁耀亢的生平,起了大作用。很感謝。一直想寫一點什么,但雜事多,靜不下心;還有一個原因,手頭丁惟寧、丁耀亢父子資料少,寫起東西來捉襟見肘。有時想去諸城去看看,實地考察一下,看一看丁耀亢十六歲走進橡槚溝,用了十年時間,建起了他心中的桃花源。我讀《丁耀亢年譜》,一直想著這個莊園,山莊之美,丁耀亢筆下都有交待。
萬歷四十二年,丁耀亢十六歲,購筑橡槚溝,在自己的文字里,說十六歲開始主持家政,話里有話。丁惟寧去世,丁耀亢才十歲。主持家政的是他的大哥丁耀斗,他們是同父異母。多年前,范鳳學(xué)有篇文章,說丁耀斗也是萬歷年間的進士,我寫《三百多年疑案渙然冰釋》取其說,后來有文章引此說,一直覺得不安,一、考證不是我的,二、沒經(jīng)直接考證,怕不準(zhǔn)確。其實查了幾次資料,但未查到丁耀斗進士的記錄,但報紙已經(jīng)登出來了,也沒有再改。
丁耀亢到了十六歲,丁家分家。丁耀亢、丁耀心的母親是貧苦人家出身,不是正室。論年齡,丁耀斗可能也比她還大。在這個家族中自然沒有多少地位。分家產(chǎn)丁耀亢、丁耀心兄弟都小,他們和母親分得財產(chǎn)很少。丁耀亢的日記里,隱隱若若記著,有一種屈辱與不平。丁耀亢在他的《山居志》里寫下了他刻骨銘心的感受?!案κ粴q而先柱史見背,時從師偕弟讀書石室之側(cè),或三四月一返舍,率以為常,然遺產(chǎn)甚薄,與弟耀心煢煢無依,歲終多不給?!?/span>丁耀亢童年時,和弟弟丁耀心隨父親丁惟寧在九仙山讀書,丁惟寧去世,他們繼續(xù)在九仙山讀書,一直到丁耀亢十六歲。丁耀亢對九仙山感情深。他在這里渡過了童年到少年。家庭的重大變故,讓他嘗盡了家族及社會的炎涼。十六歲,算是準(zhǔn)成人了,丁家分家,他們母子三人分了不多的財產(chǎn)。分后的家由丁耀亢來主持。丁耀亢年輕氣盛、心高氣傲,但頗有經(jīng)濟頭腦。選定縣城十幾里外橡槚溝,他要用自己的雙手,開辟出一塊符合自己情趣的家園。如果不是九仙山離諸城縣城太遠,他的第一選擇應(yīng)是九仙山。但要讀書,要參加科舉考試,離縣城太遠信息閉塞。橡槚溝有山,有丘,有谷,有流泉,離縣城也近,很合丁耀亢的脾性。丁耀亢按照九仙山模樣,搞了一個濃縮版。經(jīng)過十年建設(shè),橡槚溝果然不凡,丁耀亢這樣記載:
余園在兩山之間,土地開曠,有溪自西南而來,繞山西北,匯為曲潭,方石高下,亭泓相注,懸崖淺渚,檞葉汀蒲,互相映發(fā),每于春夏之交,白鳥黃鸝,千百出兩山云間,借山為垣,不別立園圃,沿溪以柏為墻,竹檜間之,兩山相去,橫可四百步,通計三十畝,因以為西麓作宅而居,宅之外皆園也,南為菜圃,鑿進調(diào)畦,菘韭之外,間植桃李,矮墻護之,墻外植銀杏三十株,胡桃山檣不拘數(shù),使各為區(qū),不相亂也,東有門,額曰:‘日涉’,沿柏徑,曲行入竹林,得屋三楹,左右各植芍藥牡丹百余本,雜花綴之,南出一小門,得長松二十六株,蟠如虬龍,軒楹高敞,可憩石幾,石凳倚松而植,皆是嘯飲,東過溪,橫石半畝,凹折方棱,與崖石相倚,山花野鶯,雜垂入漳兩崖出山數(shù)武,登山趾,植以松,修棧路而上,逶迤入小澗,兩崖叢生映山紅、杜鵑花有丈余者,每年三月攜酒賞之。登山眺東海如鏡,五朵九仙如芙蓉歷歷在半天云,山四周無鄰,重崖復(fù)嶺,深可十里,外方出別逕,凡童稚、牛羊、柴門、實自一區(qū),故十年山居,清樂自足。”
這是丁耀亢營造的一方世界。很符合中國傳統(tǒng)士子審美理想。這個世界給丁耀亢一片燦爛的天空,丁耀亢在這個世界里忘記了煩惱,或狂或逸,野心勃勃的奔著科舉的大道。他這樣寫自己的生活:
少年狂率,與欲多忤,每不合于眾,入深谷,憩流泉,蔭林木,聽鳥聲而始解,或載酒冒雨隨所適靜坐終日,使奴仆種橡栗竹以自娛,數(shù)年而山之園圃租就,因僻兩山之間,筑舍三楹,依溪作垣,引泉為圃,中架小閣,書藏千余卷,……
我對王恒說,很想去拜訪臧先生及他的那些文友,聽他們海闊天空的說丁惟寧父子種種行跡。也想去諸城橡槚溝看看,是否還保留著丁耀亢文中所記的原貌。我還請王恒方便的時候,幫我代購一些丁氏父子的書籍。并問臧先生好。
王恒說,春天到了,四月的山中,風(fēng)情萬種,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山中景色很好。也去看臧先生。我們約定。
兩三天后,收到臧先生的短信:
龐岸,您好!聽說您需要《金瓶梅》的資料,我已經(jīng)弄到了幾篇,將信箱發(fā)到我手機上,發(fā)過去,另搞到了一部《丁耀亢全集》和《金瓶梅探秘》復(fù)印稿,不知道怎么捎過去。臧運和。
看到臧先生的短信,心里一暖。老人認(rèn)真、真摯,古道熱腸,辦事一板一眼。我與他真正交往也不過兩三次。四五年前認(rèn)識了他,是因為房文齋先生的一篇文章,我看了,興奮之余也寫一篇助興。文章先由王恒發(fā)在《日照文化縱橫》雜志上,后又在日照日報和其他的雜志上登載。王恒熱心,帶臧先生、房文齋先生見我,從此開始了交往。其實,文字上的神交似乎還早一些,是九十年代末在報紙上看到臧先生關(guān)于明清之際丁氏家族抗清的那一段記述,印象頗深。房先生的那篇文章,把我們拉近了。有兩次,與臧先生、房先生、王恒一起相聚,談起丁惟寧、丁耀亢父子。都給我很大的啟發(fā)。
有很多次,想一個人到九仙山走走、轉(zhuǎn)轉(zhuǎn),體味體味這山中的寧靜,體味體味那寧靜給人的感覺,或許能得到一些靈感。四百多年前,丁惟寧也不過是四十多歲,就辭官回故里了。是做官做累了,不耐其煩?是眼里揉不進沙子,不愿看官場的齷齪?或許如張季鷹思鄉(xiāng)心切,九仙山的召喚?抑或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更不愿對權(quán)貴奴顏?或是這些成份都有。晚明,是中國官僚政治相當(dāng)黑暗的時期,也是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的巨大裂變時代。士風(fēng)敗壞,宦官專制,皇帝昏庸。諸城縣志說他看不慣官場的黑暗,巡按直隸時殺掉了張居正的親戚,32歲,就被免職,張居正去世后,又重新出來做官,授鄖襄兵備副使,因與鄖陽巡撫不合,受其陷害,被朝廷貶了三級。到萬歷十五年,再補鳳翔,丁惟寧不干,便回九仙山居住。這當(dāng)然是一個官樣的文章,對尊者諱的官樣的史家筆法,難免有生拉硬扯的成份。傳統(tǒng)史家對張居正一直評價不高,本地縣志這樣寫他,是將丁惟寧往忠臣線上靠。
丁惟寧當(dāng)年怎樣想,我們或許從他的作品里找到蛛絲馬跡。九仙山的丁家樓子,據(jù)說是丁家的佃農(nóng)莊,村子坐落在九仙山的南麓,背靠九仙山。當(dāng)年蘇東坡有首詩,其中一句,九仙今已壓京東。九仙為何壓京東?當(dāng)然不在政治,也不是經(jīng)濟,更不是文化,說的是九仙山的好風(fēng)光。宋代,山東屬京東路。在蘇氏看來,這里的風(fēng)光是京東路地區(qū)最好的地方。這當(dāng)然是蘇軾這樣的浪漫文人的溢美之詞。詩人的贊語,有時一是一,不含糊;有時,也會寫一些應(yīng)景文章,說一些應(yīng)景的話。太當(dāng)真了,則當(dāng)不起文人騷客的幽默;不當(dāng)真,則又失去了文化的情趣。九仙山好不好?當(dāng)然好,但說壓京東,就有些溢美之詞。蘇軾當(dāng)年為密州太守,左牽黃,右擎蒼,前呼后擁,有時不免應(yīng)景。丁惟寧呢,則是地道的本土人氏,他就如這里的一粒沙石,這里的一草一木,這里的山溪奔流的浪花。漂泊在外,多少年,現(xiàn)在回到了山中,居住久了,心中的那一份澹定與靈動,文與詩會情不自禁飛出心田??此鞘住渡街屑词隆吩姡?/font>
鳳翮高騫侍從班,羽儀方仰忽投閑。
削成丘壑疑天外,領(lǐng)就煙霞出世間。
永譽自了高月旦,神游從此托仙山。
獨發(fā)千里瞻依在,遙見云頭鶴往還。
九仙山空靈、群峰聳立,山石巍然,丘壑幽谷,光影錯動,天上的云霞與山中的景色互映成趣,詩人的那種浩然之氣便油然而生。遙見云頭鶴往還。云頭有鶴嗎?非也,是詩人的意境里鶴飛鶴舞,有一點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丁耀亢后來號野鶴,是否從乃父詩中獲得靈感呢?丁惟寧的這首詩,大氣,從容,澹定,飄然有神仙氣。使我想起了杜甫的《秋興》其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
去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
一臥滄口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兩首詩,時隔八百多年,用的是同一韻,好象是一個人寫的。
陳之藩說,當(dāng)年李鴻章出訪英倫,趕上了英女王的壽辰,按照中國文人墨客的傳統(tǒng),總要寫詩祝賀,但此時大清帝國早沒了康乾盛世中國龍的雄風(fēng),此時風(fēng)景,李二先生失其氣,自然寫不出泱泱大國宰相風(fēng)范,即使寫了,洋鬼子讀中國人的律詩,也似聾子看啞巴的比劃。李合肥是老政客,政治場上玩的精,即使背時,也不露聲色,隨手抄錄杜拾遺這首詩。無限話語,都在詩外了……
那天晚,酒喝的高,看臧先生短信時,快十一點了。人一興奮,就想起那些往事。趕緊給臧先生打電話,打了幾次沒有接,這時才突然想到,山中的春夜,比城市來得早,這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里,臧先生一定和著山中的節(jié)拍入睡了。怕驚醒他,我用手機發(fā)了一個短信。表達了我的謝意。此時,我想起丁惟寧的詩友,太原王稚登(王世貞)的一首詩,當(dāng)年王世貞為青州兵憲,青州離九仙山近,所以他們聚會,以詩會友。那首詩怎樣寫的,趕緊查,果然看到王世貞的這首詩,《贈丁道樞九仙五蓮勝概遙寄小詩一首》:
萬疊層巒瑞氣濃,勝游何日循長風(fēng)?
云藏香閣古今在,地產(chǎn)瑤華原隰重。
春雪游澌歸別澗,曉風(fēng)橫翠接群峰。
晝眠夢晤安期語,翹首澹洲鶴使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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