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看到了今年被寄予厚望的電影《寄生蟲》。出自《殺人回憶》導(dǎo)演奉俊昊之手，又是戛納新科大獎得主，自然很多人對這部電影有不同于尋常電影的期待。
我如此期待還有個人的原因，2011年的伊朗電影《一次別離》后，我認為世上已無好電影。當然還有些不錯的作品，不過都短板明顯。已經(jīng)8年了，因此我一直期待著又一部能夠真正稱得上“好電影”的作品橫空出世。而奉俊昊值得這樣的期待，他的影片《殺人回憶》是我心目中完美的電影，韓國影史首屈一指，劇情、人物、節(jié)奏，各種技術(shù)如入化境，難以想象這部電影僅僅是奉俊昊的第二部長篇作品。上映的2003年，他才年僅三十四歲，前途可謂不可限量。不過事實還是令人沮喪的，《寄生蟲》是一部完成水準很高又工整的懸疑片，但也僅此而已。在我看來，飽受好評的《寄生蟲》遠不如《殺人回憶》，甚至比去年的《燃燒》都不如。
當然《燃燒》也不能列入“真正的好電影”之列，只是其文學性好于《寄生蟲》，后者甚至落入了很多商業(yè)電影的俗套，其中電影第一次高潮尤其如此：當主人公一家人在富人出門露營后全家進入時，任何觀影的人就都能猜到，這幕戲肯定會推進到富人突然回家讓他們措手不及作為結(jié)束。從這幕一開始，我就期待著奉俊昊是否能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不論是他們在富人家享受，或是富人回家后的反應(yīng)。沒想到，從他們一家人在其家里吃吃喝喝，到富人回家后藏藏躲躲，最終安排一個富人小兒子突然驚醒的戲碼，一切都稀松平常，一場小鬼當家式的鬧劇結(jié)束。當然很多人對之后的一幕尤其津津樂道，也將這一幕作為之前處理方式的解釋。從富人家逃出后，一家三口走過漫長而一路下降的道路和階梯，回到原來的半地下室，已經(jīng)是水漫金山。這場戲很多影迷津津樂道，我卻有點不以為然。這就是表現(xiàn)為視覺奇觀的“貧窮”，將其與富人家庭形成直觀對比。仿佛導(dǎo)演按著我的脖子，把我按到水淹的地下室，問我，慘不慘？窮不窮？而且，這幕戲采用了災(zāi)難片的手法拍攝，回到半地下室所在的那條街，一條街各處已經(jīng)慘狀環(huán)生，回到家中，甚至還安排了一個馬桶噴污水的戲碼，最后還有一家人乘坐門板逃離的鏡頭，最終所有人到體育館過夜，拍得好看，刺激，放在一部以洪水為題材的災(zāi)難片中甚好。但沖擊了這一幕本該因為“貧窮”而生出的觸動，更像是一場無人負責的天災(zāi)而已。
是的，《寄生蟲》充斥著各種視覺奇觀，讓人恍惚間感覺這是樸贊郁（韓國導(dǎo)演，代表作《老男孩》）的電影，尤其地下室的色調(diào)和地下室男人的造型和氣質(zhì)，他可怖地笑著喃喃自語的樣子，突然用英文大叫“Respect”的神態(tài)，包括那場戲也用了維瓦爾第的《冬》作為配樂，完全是《老男孩》的路數(shù)。可惜《老男孩》是徹頭徹尾的荒誕劇，從影片開始到結(jié)尾，要的就是鬧劇的大開大合。但《寄生蟲》以現(xiàn)實主義切入，也想探討貧富差距問題，卻在電影一半時，突然切入荒誕劇情，讓人無法理解，這部電影表現(xiàn)的重心是什么？窮人被富人和社會逼瘋了？瘋到住在地下室里半囚禁的狀態(tài)？這真的是對貧富差距好的表達方式嗎？如此對比，可能李玉的《蘋果》里面對貧窮的沖突和描寫都要高出幾分。這是韓國電影的優(yōu)勢，也是一種“增上慢”（佛學用語，指對于教理或修行境地尚未有所得，卻起高傲自大之心。），韓國電影擅長塑造懸疑和犯罪奇觀。但與現(xiàn)實主義結(jié)合，總是讓電影氣短——《燃燒》中，富人和窮人的沖突是富人喜歡變態(tài)的殺害年輕女孩，沒什么道理，就是因為他們“空虛”。《出租車司機》中，政權(quán)和人民的沖突是便衣警察的搜捕和追車？《寄生蟲》中，富人和窮人的沖突是對他們氣味的延誤？這都是韓國電影對懸疑構(gòu)造和象征主義的執(zhí)迷，但這些到底象征了哪種沖突？《燃燒》中象征了富人不把窮人當人看，就像是“倉房”嗎？真正的“非人化”是將窮人看作他們報表上的KPI，看作莊稼一樣的作物，富人通過漫長的官僚化企業(yè)組織，以經(jīng)濟能力驅(qū)策著窮人們的生活。《燃燒》沒有帶來這樣的沖突。而《寄生蟲》中想體現(xiàn)的那種“人格蔑視”，其實在富人沙發(fā)上與妻子的那場激情戲中有所表現(xiàn)，窮人的特征，被當作富人追求性刺激的素材，這是高明的手法，但貫穿全片的對“氣味”厭惡，則僅僅是為了推進劇情的一個，被濫用的符號。《一次別離》中，中產(chǎn)和窮人的沖突是中產(chǎn)能言善辯，撒謊都撒得更令人可信，在司法機器前，窮人的言辭和脾氣完全落于下風，意味著在現(xiàn)代規(guī)則中，中產(chǎn)完全以他們的能力和教育掌控著這些規(guī)則，甚至中產(chǎn)更加缺乏宗教的束縛，可以肆無忌憚地玩弄這些規(guī)則。
這個沖突構(gòu)造則非常真實，震撼十足，看完讓自己驚覺可能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但在韓國電影里面，真正有這種沖突張力的恐怕是《辯護人》，可惜其人物太過臉譜化，難以承載這部電影的重量。當然《寄生蟲》還有很多問題，里面劇情無法自圓其說之處比比皆是，假山石等符號突出的方式太過刻意，富人一家“丑化式”的塑造也讓人對他們恨不起來，因此最后男主人公一刀捅進富人身體，這個報復(fù)的動機完全不令人信服，難道他不該馬上開車送自己女兒去醫(yī)院么？導(dǎo)演在無數(shù)地方生硬地強化“味道”的沖突，最后還把這個變成一場兇殺的動機，處處“前后照應(yīng)”，但卻很難令人感同身受。這部電影犯了“把話說透”的毛病，把劇情邏輯講清楚，講明白，生怕觀眾沒看懂，沒理解，一副二流懸疑片的手法，太過工整。自然看完之后，這部電影什么都沒留下。對貧富差距問題的更多理解？對窮人的同情？對富人階級的反思？我甚至沒有去看第二遍的沖動，無法反復(fù)觀看的電影，肯定不是好電影。貧富差距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比朝韓沖突還要現(xiàn)實，是任何資本主義晚期社會的大問題，也是電影塑造基本劇情架構(gòu)的不竭源泉。最糟糕的，像是《極樂空間》和《戰(zhàn)斗天使阿利塔》，要的還是打怪升級神功附體的一刻；好一些的，是例如《天注定》，有一股生猛氣息，但還是犯罪片的框架；到韓國的《燃燒》和《寄生蟲》，落入懸疑片的框架。這讓我想起黑澤明的那句感嘆，大意是，只要是電影，端起來放入畫框，就是「美國味」，不管里面裝的是什么故事。我想其原因就是電影類型，《七武士》是西部片，《亂》是莎士比亞舞臺劇，《羅生門》是偵探懸疑。黑澤明是頂級大師，一定更懂類型片對電影表達的深刻限制，也懂類型片在電影工業(yè)體系里面，作為一套思維定勢有多么的根深蒂固。因此，可以突破類型的，唯有“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實生活是各有不同的。在黑澤明的時代，日本本土影人則更偏愛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這樣本土氣質(zhì)與現(xiàn)實氣質(zhì)更強的導(dǎo)演。沒有什么是比現(xiàn)實更加感染人的，但這對編劇和導(dǎo)演的功力就有了極高的要求。拍出可以引人入勝的現(xiàn)實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其實非常困難。我想落入類型片的俗套，也是因為那是一條easy way吧。拍出有本地風格的現(xiàn)實主義電影，才是那條hard way，也是令真正好電影可以重新回到我們生活中的方法。《寄生蟲》成功了，點燃全球市場，拿下大獎，表面上風風光光，但它也最徹底失敗了。這讓我想起另一部現(xiàn)實性很強的好電影《杰出公民》最開始時，主人公在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時候的致辭，他這樣說：“我感到非常遺憾，接受這樣的冊封。我相信這樣一致的認可與贊譽，與一名藝術(shù)家的沒落，有著直接且確鑿無疑的關(guān)系?！?/section>票房、大眾口碑、獎項贊譽——這些就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和好電影沒落的真正原因吧。這也沒什么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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