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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因為我在書中獲得了慰藉” ——專訪藏書家韋力
2020年04月24日   09: 解放周末/對話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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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沈軼倫
4月本是讀書天。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卻讓與書有關(guān)的行業(yè)受到創(chuàng)傷。在這個特殊的4月,我們應(yīng)該如何定義“讀書”的意義?
藏書家韋力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因為我在書中獲得了慰藉,從而可以去選擇相信,人們今天遇到的種種難關(guān),必將過去?!?div style="height:15px;">
韋力的微信頭像是一頭猛犸象。據(jù)說,猛犸象體重可達12噸,曾經(jīng)是陸地上生存過的最大的哺乳動物之一,距今約1萬年前,猛犸象陸續(xù)滅絕,這被視作冰川時代結(jié)束的標(biāo)志。用它做自己頭像的韋力說:“是的,在生活觀念上,我是滅絕動物?!?div style="height:15px;">
這意味著,與其說他活在當(dāng)下,不如說他總是活在過去。他在紅塵中尋找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世界——在他天津和北京的住所里,有他多年來收藏的10萬多冊古籍。
京城的書商、書店老板、藏家和拍賣行大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個書癡,多年來到處尋找各種古籍的下落,尋覓和古籍有關(guān)的古人的蹤跡。他對藏書樓和藏書樓主人的了解,遠(yuǎn)勝于對眼下的時興事物。幾年前,為了尋訪一塊古碑,他甚至在意外中永失左腳。
不在外尋訪的時候,他每天像時鐘一樣按點到工作室閱讀古籍、整理古籍,寫關(guān)于覓書、看書的文章,家里人則幫他整書、上架、除塵。他不看電視,全家人也都跟著不看電視。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些被占有和閱讀的故紙堆,成了他隨身攜帶的避難所。不過今年,這個避難所也被忽然而至的疫情撼動。
當(dāng)下如何定義讀書的意義
解放周末:疫情使城市生活暫停了一段時間,您熟悉的一些書店、書商、書友近況如何?
韋力:我前不久看到布衣書局的老板通過新媒體平臺發(fā)布消息請求書友援手。一開始我以為書店經(jīng)營遇到困難,后來點開一看,是書店的實體店租約到期,老板要在4月底前找到新的店鋪,必須在短時間里完成選址和搬遷。本來大家都知道,實體書店的生存面對不少壓力,這次疫情,又增加了它們的困難。
像這次,因為疫情的緣故,布衣書局的許多工作人員久久不能完全到崗。我聽說現(xiàn)在全憑老板一個人在處理訂單、打包郵寄等,疫情中進出不便,還要馬上找到新的合適店鋪也不容易。雖然政府對實體書店有一些補貼,但仍然令人不免擔(dān)心,許多書店要面臨生死存亡問題。
解放周末:面對忽然而至的災(zāi)難,亟待解決的問題太多了。此刻談書店的存亡,談?wù)摪察o地讀書,它們的重要性何在?如果此刻讀書,我們應(yīng)該如何定義“讀書”的意義?
韋力:從實用角度看,相對活著所需要的其他東西,讀書從來不是一件最要緊的事,書店也好,書籍也好,從來不是必需品,從來不能“雪中送炭”。但人和動物的區(qū)別,就是除了生存之外還需要生活。人需要生活得有質(zhì)量,這種對質(zhì)量的需求,就是精神的需求。
固然人的肉體一旦湮滅,他的所思所想也沒有了載體。但只要人還有一口氣,總是同時需要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的滋潤。
面對疫情,誰都有恐慌感。但人不能一直生活在這種狀況下,起碼不能任由自己一直恐慌下去。且大多數(shù)普通人,既不能去前線救死扶傷,也不能在后方參與研發(fā)制藥,對改變現(xiàn)狀是無能為力的。這種情況下,你不能改變現(xiàn)實,只能改變面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這就需要我們的精神世界有力量,需要讀一點書。因為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總需要信心,相信一切正在經(jīng)歷的,終究都會過去。
從某種角度來說,人活在世界上,能有點樂趣,源于這個人有選擇的權(quán)利。外部環(huán)境好像按下暫停鍵,對個人來說,反而是個讀書的好時機。此刻哪怕讀一點閑書,平復(fù)心緒也是好的?;蛘咦x一點能增加本領(lǐng)的書,便于疫情結(jié)束后提高自己的能力,也是很好的事。
雖然疫情還沒有徹底度過,但我在書中獲得了慰藉,從而可以去選擇相信,人們今天遇到的種種難關(guān),包括書店遇到的所有難關(guān),必將過去。
書籍究竟承載了什么
解放周末:疫情剛發(fā)生時,您狀態(tài)如何?
韋力:當(dāng)然是慌的。我做事挺有計劃的,一般會把之后幾個月的事情都安排好。明年是孔子逝世2500周年,所以我前幾年已經(jīng)和出版社商量好了,要以尋訪的形式,寫三本關(guān)于孔子的書。本來計劃二三月份去山東,四五月份去河南,我提前把車票、旅館都訂好了,但疫情暴發(fā),一下子哪兒都不能去了,票也都退了。
一開始我覺得很煩躁,在家里,就算捧著書也看不進去,但等心情稍微平靜點后,我決定去我的工作室拿一點書來作整理。我家住在北京朝陽區(qū),我的書放在工作室,在豐臺區(qū)。剛想去的時候,聽說我工作室所在的小區(qū)有了確診病例,這下連工作室也不能去了。所以最后,我索性在家,把別的一些拖欠的書稿慢慢完成。我這個人貪大求全,過去好些書稿開了頭都沒完成,這次有了時間,正好慢慢都補上了。
解放周末:17年前,您也是在家靠看書度過“非典”的非常時期的嗎?
韋力:對,當(dāng)時我在北京經(jīng)歷了整個“非典”時期。那時北京的情況比較嚴(yán)重,導(dǎo)致很長一段時間里北京人走到外地都令人側(cè)目。但這次疫情波及的范圍更大,人們的恐慌程度也更強,我能感同身受著作為武漢人以及湖北人的心理壓力。既然是同胞,就不應(yīng)當(dāng)在人家的創(chuàng)傷上再撒一把鹽。
從歷史的長軸上看,社會總是在不斷進步,即便發(fā)生令人恐慌的事,最后也會成為過眼云煙。就是這種想法,支撐我的信心。我也要堅持做好我手頭能做好的事,這大約也是疫情期間,一個讀書人最好的選擇。
解放周末:歷史上,不少著名的藏書家、藏書樓也曾見證包括戰(zhàn)爭、饑荒、瘟疫在內(nèi)的重大歷史時刻。不管他們多么愛護書、多么看重書的價值,當(dāng)外界發(fā)生變化時,藏書人本身也難以獨善其身,又如何保護這些書呢?
韋力:過去藏書家說,書有四惡:水、火、兵、蟲。因為古籍都是紙張,紙張最害怕水淹、火燒、戰(zhàn)爭和蟲蛀。水火還算可防,蟲蛀也能控制,但戰(zhàn)爭是不可預(yù)測的。所以古人對書籍的保護下了很大功夫。比如海寧的藏書樓衍芬草堂,為了保護書籍,主人蔣氏把書藏在了祖墳里。又比如常熟的鐵琴銅劍樓,主人瞿氏把書裝在船里,跑了很多地方,就是希望這些書不要因為外在時局的影響失傳。許多藏書人自己淡泊名利、省吃儉用,幾代人守護著這些書。為了什么呢?這也是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尋訪藏書人的遺跡和藏書樓的原因。
一方面,大家常常說,我們的文化在歷史上多么多么偉大。但究竟多么偉大,我們?nèi)绾斡∽C呢?大都需要靠典籍??墒潜Wo這些典籍的人,我們卻常常遺忘了他們。不管自身遭遇什么,藏書人都會守著書,因為他們相信中華文化是世界優(yōu)秀文化的一部分,要保留下典籍,才能讓后人、讓別人知道。
這些藏書家,散盡家財,有的甚至舍去自己的性命來保護書,他們保護的不僅是書,而是我們所有人的文化記憶。
記憶是所有革新的基石
解放周末:我們常常會說到記憶的重要性。在遇到一個理應(yīng)被歷史記住的人物,或者經(jīng)歷一件刻骨銘心的大事后,大家都肯定地說“歷史會記住”。但其實,歷史常常是善忘的。歷史的真相有時就隨著當(dāng)事人的離世而消失了,有很多本應(yīng)被記住的教訓(xùn)也遺忘了。您在尋訪古人遺跡的時候,會有這種感受嗎?
韋力:常常會有,常常失望。事實上,尋訪古人的遺跡時,對我而言,失望的情況占七成。一方面,古代的許多記錄就靠文字傳承,去實地探訪一下后能厘清一些謬誤;另一方面,隨著這些年各地城市的建設(shè),許多古人的故居、遺跡都被拆除了,因為沒有經(jīng)濟上的作用。
當(dāng)我意識到,我就是和記憶被拋棄的過程在作斗爭后,我就縮小了尋找的范圍。我不可能找到所有古代名人遺跡,我就去找寫書人和藏書人、藏書樓這個比較小的分支。
這當(dāng)中讓我印象比較深的有班固(32年—92年)的墓。當(dāng)我們談到中國的輝煌歷史時,往往會談到二十四史,會談到《史記》的作者司馬遷。而歷史上僅次于司馬遷的史學(xué)家是《漢書》的作者班固。幾年前,我在陜西寶雞的扶風(fēng)縣找到班固的墳?zāi)箷r,墓小到僅僅半米高,就是一個小土堆,三面玉米地。我看見以后極為失落。我心想:為什么會這樣呢?班固不比很多人偉大千百倍嗎?因為這種心理落差太大了,接著我就覺得不平:為什么我們就這樣遺落了他?
還有一次,朋友帶我去浙江嘉興塘匯鄉(xiāng)百花莊村找清代藏書家朱彝尊(注:1629年—1709年,“浙西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與陳維崧并稱“朱陳”,與王士禎并稱南北兩大詩宗。精于金石,為清初著名藏書家之一。自稱“擁書8萬卷”。藏書印有“購此書,頗不易,愿子孫,勿輕棄”,藏書處名“曝書亭”“古藤書屋”“潛采堂”)的墓地。到了一看,已經(jīng)連碑都沒有了,但還殘留一點墓前石獸。我說:能不能我出錢給他立一塊碑?事實上也行不通。有時,尋訪著尋訪著,眼看著一些遺跡在我們這個時代消失了,我很痛心。
再比如,清代藏書家黃丕烈(注:1763年—1825年,所藏古今善本、秘本、珍本極為豐富,因獨嗜宋本書,藏宋版書達百余種,自號為“佞宋主人”。有藏書室士禮居、百宋一廛、陶陶室等)在我心里是一位特別重要的人物。他是一個劃時代的藏書家。幾年前,我特意拜托蘇州當(dāng)?shù)氐呐笥?,找到了黃丕烈的故居,是在一個絲綢廠里。過了幾年再去,發(fā)現(xiàn)絲綢廠被拆掉了,我當(dāng)場就發(fā)火了。后來,那里又變成了酒店會所。至于黃丕烈的墓,我也去看了,完全沒有了墳?zāi)沟暮圹E,只有遺址在。我之所以確認(rèn)那里是他的墓,是因為有記載,他的墓邊上是金圣嘆的墓。現(xiàn)在,黃丕烈的墓址已經(jīng)是一個水塘了,看不出任何別的痕跡了。
這么多年下來,我尋訪了2000多處古代文人故居、遺跡、墓地,并不是為了考據(jù)——我不是專業(yè)學(xué)者。當(dāng)然,也不是為了開發(fā)旅游資源。我去尋找,就是因為他們存在過。他們是我們歷史上的偉大前輩,他們保護了我們所有人的記憶。我能有機會走到他們的墓前,鞠上一躬,讓我成為一個有所敬畏的人,這已經(jīng)是我的福分。
解放周末:那對公眾而言呢?梳理這些記憶對大家意味著什么?
韋力:社會變革的速度很快,也許太快了?,F(xiàn)在許多地方,看上去好像重視歷史了,重視文脈了,開始挖掘城市記憶了,還會為了爭奪名人故里的頭銜發(fā)生沖突。但本質(zhì)上,有不少人不是爭論歷史的文化價值,而是爭奪名人的經(jīng)濟效益,所爭奪的也不是真的文化名人,而是爭奪具有社會關(guān)注度的人物。比如,有些地方去爭一個潘金蓮故里或者孫悟空故居,或者傳說中的牛郎織女故里,意義何在呢?就是爭奪經(jīng)濟利益罷了,和文化毫無關(guān)系。
我感慨的是,現(xiàn)在整個社會高速發(fā)展,人們對物質(zhì)的重視前所未有。紅塵萬丈下,去做一件沒有功利的事情,可能我的行為的確是滅絕動物才會做的吧。
在我自己尋訪的過程中,一路上固然有很多朋友給了我很多幫助,讓我非常感恩,但也沒有遇到一個像自己這樣的人,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同道來系統(tǒng)做這件事,所以我還是覺得孤獨。
我能去拍照、走訪、寫書、出書,稍微呼吁一下公眾來關(guān)注,也希望公眾能記住。即便一個赫赫有名的藏書人的墓地最后變成了水塘,即便一座保護書籍的藏書樓最后變成了酒店會所,但起碼還要有記憶留著,古人的精神追求也就不滅。
解放周末:為什么“被記住”這么重要?
韋力:站在生物學(xué)角度,每個人一出生,就在走向死亡?;钪?,如果就是為了死,人類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呢?我想,活著的意義,是在于一個人在世時創(chuàng)造的價值。如果他死后,他留下的財富、資源,大于他生前消耗的財富、資源,那么這份剩余的價值累積起來,最終就是人類進步的基石。
我們古人說“三立”。一個人一生,要追求有所建樹,要立德、立言、立功。這就是說,要相信自己在人類命運共同體中,自己具有一個分子的價值。從社會學(xué)角度來談,人類的進步,基于人類的記憶。任何革新,都是在前人的記載基礎(chǔ)上才能完成的。
書籍的意義,就是幫助大家記住。即便一時不被人看到,但只要保留下來,在需要看的時候還能看到,那么這份記憶,就有了價值。
活著就是一個經(jīng)歷的過程
解放周末:7年前,您曾經(jīng)在河南安陽靈泉寺尋訪古跡的過程中受傷。那次事故對您現(xiàn)在的尋覓之旅有影響嗎?
韋力:我原來是個身體特別好的人,現(xiàn)在左腳裝了假肢,走路還行,去尋訪古跡時,遇到要爬山爬坡時還是會受到影響的。
7年前在靈泉寺,當(dāng)石碑忽然砸下來時,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可以求助。我看到左腳流血不止,在地上找到一張塑料布扎住傷口止血,被路過的司機送到山下的醫(yī)院。后來,就是因為這塊塑料布太臟,所以導(dǎo)致傷口感染潰爛。等我被送到北京,去了積水潭醫(yī)院接受治療的那段時間,真是疼得晝夜睡不著。我前后經(jīng)歷了5次手術(shù),看著我的左腳一次比一次截得短。
后來我好些了,到了康復(fù)醫(yī)院,也沒有辦法看書,就讓家人拿了藏書家潘景鄭(注:1907年—2003年,藏書家,版本鑒定家。藏書樓寶山樓的擁有者之一。潘家私家藏書遞傳六代,藏書至30萬卷)的手札來,一邊做復(fù)健,一邊點校了書。
解放周末:后來還去過河南嗎?
韋力:我沒有再去過事發(fā)地。大概在截肢兩年后,我到開封去做了一個講座,那是出事后我第一次到河南。實話說,當(dāng)我重新站在河南時,心里還是非常感慨。人生的可悲之處,在于不能改變現(xiàn)實。既然這樣,為什么要靠心理折磨度過一生呢?有時,人最大的問題不是遇到難事,而是恐慌。既然把最大的恐慌的源頭——死亡這個事也想清楚了,還有什么別的能擾亂心緒?
我所經(jīng)歷的意外,不禁讓我想到,生命是多么脆弱。古人說,死生有命。但既然死是那么容易的事,我決定就不去管它了?,F(xiàn)在我到處走訪尋覓的頻率,比我出事前反而更高了。我要趕緊在活著的時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這次疫情來襲,更加深了我的判斷。
解放周末:現(xiàn)在您的芷蘭齋藏書規(guī)模如何?如果可以邀請,您會邀請哪位藏書家,到您家的書齋看看?
韋力:我現(xiàn)在收藏的古籍,有10萬多冊。另外還有些新近出版的書,我作為工具書,放在我住處的書房。
我們國家的藏書歷史,經(jīng)歷了一個從私藏到公藏的變化。古代是沒有公共圖書館的概念的。書籍的保存,全靠私人藏書家的守護。近代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大量過去藏書樓的書都進入公共圖書館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現(xiàn)代沒有像古代這么大規(guī)模的私人藏書了,也沒有能和古代藏書家相提并論的藏書人了。
我的藏書的質(zhì)和量,放在古代都不算什么。如果要邀請古代的藏書家到我家里來看,我會深感慚愧。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去看看全盛時代的錢謙益(1582年—1664年)的藏書樓絳云樓(1650年毀于大火),也希望能邀請黃丕烈來我家看看,我想聽聽他對藏書的見解。
我還會繼續(xù)覓書,尋訪古人遺跡,也不一定要找到什么,而是給后人寫下一點故事?;钪?,就是一個經(jīng)歷的過程,也是一個講述的過程,即便其中有些人的功績和貢獻會被遺忘。而我們活著,通過找書、讀書、寫書,就是為了記住他們。
韋力
1964年出生。藏書家、故宮博物院故宮學(xué)研究所兼職研究員、復(fù)旦大學(xué)古籍保護研究院特聘研究員。憑個人之力,收藏古籍逾10萬冊,著有《覓宗記》《覓詩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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