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閱讀《登泰山記》，關注“泰山”，會讀出一個用字利落、寫景簡潔、情感豐富的文人；關注“登”，會讀出一個選擇走自己的路、滿懷大勇、大智與大氣的儒者。
【關鍵詞】景物 情感 行程 心志
乾隆三十九（公元1774）年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八日，姚鼐偕友人雪中登山，次年寫下《登泰山記》。文中大量筆墨描寫泰山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觀，其中自然景物寫得更充分。寫景文字無不流溢著作者的情感。
《登泰山記》起筆寫泰山南北的山水。這是對地圖或自己心中泰山全景的描畫，展現(xiàn)出泰山劃分河流水系的雄偉宏闊?！爱斊淠媳狈帧钡墓砰L城、最高日觀峰，這兩個特寫鏡頭，一從時間維度寫泰山的古久，一從空間的角度寫泰山的高聳天際、凌空傲視。開篇處對泰山氣質(zhì)、意蘊——雄視天下、氣凌萬方——的描畫，凸顯其對泰山向往。也交代了作者一定要不辭辛苦、乘風冒雪地趕來，不顧雪深路滑、山路險絕而登山的原因。
“限當?shù)馈敝拢ā疤扉T”）、“迷霧冰滑”的道和“七千有余”“幾不可登”的石磴，可見作者對登泰山之行的艱難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只想登臨巔峰的至情。
“負雪”的“蒼山”、“燭天南”的“明”（雪光）、“照城郭”的“晚日”、“如畫”的“汶水、徂徠”，讓讀者無處不感受其襟懷開闊、感動，快意與暢達。“半山居”的“若帶”的霧，盡顯仰觀則惝恍迷離、俯瞰而了然的霧之后的清醒。
“揚積雪擊面”的大風，可見作者不避艱險，觀賞泰山日出的急切與堅決；“漫”（彌漫）的云海，有怕不見“日出”的擔憂與焦慮；“云中白若樗蒱數(shù)十立”的日觀峰以東的山，有目睹云氣消散、天地清朗、山巒映現(xiàn)后的驚喜和對大海日出的期盼；“一線異色，須臾成五采”的“極天云”，日出前，情緒的逐漸高漲；“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的東海日出，壯美絢麗，泰山日出時獨有的磅礴恢宏，意境弗與之比。透過這些文字，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洋溢澎湃的贊頌和謳歌，也能夠體察到作者忘卻一切煩憂的曠達。
“或得日或否，絳皓駁色，而皆若僂”的日觀峰以西的山，這日出后的景色，凸顯作者登臨絕頂、俯瞰諸峰的浩然大氣。也讓人疑惑為什么他筆下的日觀峰以西的山是“若僂”的狀態(tài)，和“一覽眾山小”相比，似乎這文字中還有一些別的情志。這也讓人不得不生出更多聯(lián)想。
“蒼黑色，多平方，少圜”的山石，這是與前文“蒼山負雪”和后文“雪與人膝齊”的描寫“矛盾”的景物。如此大風雪，何以山石可見其“蒼黑”，是山石沒有被雪覆蓋嗎？為何山石沒有被雪覆蓋？難道這是準備辭官歸隱的姚鼐平直方正、不世故圓滑而掩飾自己的寫照嗎？
“生石罅，皆平頂”的松，只是交代了“松”的生存環(huán)境，凸顯其“平頂”的特點；這里寫到“松”，而后文又說“至日觀數(shù)里內(nèi)無樹”，這不矛盾嗎？還是姚鼐就是要故意無視常識、邏輯，要表達“松不是'樹’”的觀點，還是說這里只有“松”？姚鼐想用他的文字把我們引領到哪里？
“無瀑水，無鳥獸音跡”，“與人膝齊”的雪，只是在反復強調(diào)登泰山天氣、環(huán)境的惡劣嗎？是否還在暗示什么？比如：天地封凍，都是“'與人膝齊’的'雪’”，下山的路（前路）難行。
通覽文字，還會疑惑。為什么對泰山的人文景觀一筆帶過？如果日觀亭只是其觀日出所在，不必描寫的話，為什么岱祠（泰山神東岳大帝的廟）和碧霞元君祠（道教著名女神碧霞元君的祖庭）這兩處泰山男女神的圣地只是作為建筑參照出現(xiàn)？為什么姚鼐在日觀亭觀日出后沒有去觀瞻自己早就知曉的那近在咫尺的神圣之地？“皇帝行宮”，皇帝東行登泰山封禪臨時駐蹕之所?？滴醭蓡T來泰山告祭外，借出巡之機，曾于康熙二十三年、四十二年兩次登上泰山；共六次登上泰山山頂。姚鼐寫此文時，乾隆帝已登頂泰山四次（1748年、1757年、1762年、1771年）。姚鼐在乾隆最近的一次登泰山三年后登山，為什么沒去拜謁“皇帝行宮”？是有規(guī)定大臣不能私自去拜謁“皇帝行宮”嗎？或者是這三處都觀瞻、拜謁過，但卻不入文。還有，泰山“漫失”的石刻也許都是古代的，“僻不當?shù)馈倍安患巴钡氖桃捕际枪糯?，但乾隆在泰山留下不少“御筆”石刻，姚鼐是沒有去拜謁還是拜謁后沒有記入《登泰山記》。
這些反常是否在啟發(fā)我們：只是關注文中寫景觀的文字，不能全面、深入地把握姚鼐在《登泰山記》中要抒發(fā)的情志。
對《登泰山記》中交代“登”的文字，研究者多從“考據(jù)”層面加以關注。如果從“情志”的角度理解其“登”，析解出其中隱藏的信息，也許可以讀出不一樣的姚鼐。
文中涉及“登”的文字不少，下面逐一析解。
“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里”——“日觀峰”是登泰山之行的目標。姚鼐是在文章一開頭就明確了這次登泰山的的兩個重要地標——古長城、日觀峰。此處的最高峰與現(xiàn)在確認的最高峰（玉皇頂）不一；日觀峰在玉皇頂東。據(jù)所見到的明朝《岱史》一書（未見到全書）中的一幅“泰山圖”可知，明朝時無“玉皇頂”的名稱、標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成書的《泰山道里記》的“岱嶽”圖中已有“玉皇頂”的名稱、標注，圖示玉皇頂比日觀峰高出許多。姚鼐為這部書寫過序，卻在《登泰山記中》堅持“最高日觀峰”。這似乎和他主張的“考據(jù)”相悖。
“當其南北分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在泰山南北分界的地方……我穿越泰山西北谷，登上泰山的“南北分”，翻越古長城。
“余始循（'中谷’，即'酈道元所謂’之'環(huán)水’）以入，道（'環(huán)水’）少半””——我是沿酈道元著述中記載的路，開始登“山”的。但只走了一小段。
“越中嶺，復循西谷，遂至其巔”——“我”離開酈道元指引的路，翻越“中嶺”后，又（“復”）沿著“西谷”登山。我征服了泰山最高的日觀峰。這里的“復循西谷”要注意?！拔鞴取鼻拔臎]有出現(xiàn)，唯一可以對應的是前文的“西北谷”；姚鼐又回到前一天翻越泰山“南北分”走過的路，調(diào)整方向朝東北登山，登上日觀峰。
“古時登山，循東谷入，道有天門?！薄怨乓詠恚藗儚臇|谷登泰山，路上有天門。這里要注意的有五。第一，姚鼐用全稱判斷述說古人登泰山，這很可能與事實不吻合的。第二，提到了兩個重要的地名——“東谷”“天門”；“東谷”在《登泰山記》中還會出現(xiàn)一次，“天門”在《登泰山記》中還會出現(xiàn)兩次。第三，此處“天門”當指今所謂“一天門”“中天門”“南天門”；在《泰山道里記》的“岱嶽”圖中有“南天門”的名稱、標注；其中還有“西天門”的名稱，標注，西天門位于地圖的最西側的山峰頂。第四，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山東巡撫李樹德檄修泰山各廟，其中修復岱頂孔子廟，建正殿三間，并東西配殿、牌坊（含天門）等；此次重修天門是在康熙登泰山的十四年后進行的。第五，天門重修后，歷雍正、乾隆朝近60年，曾身為《四庫全書》纂修官的姚鼐來登泰山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天門”在宗教、政治、民生等文化語境中的意義，但他登山時卻故意無視了。姚鼐在強調(diào)——我登泰山?jīng)]有走大家都走的“登天”之路。
“東谷者，古謂之天門溪水，余所不至也?！薄覜]有走的“東谷”，古代叫“天門溪水”?！皷|谷”第二次出現(xiàn)，緊接說其古代的別稱“天門溪水”（“天門”第二次出現(xiàn)）。據(jù)《水經(jīng)·汶水注》記載，“天門下溪水'出泰山天門下谷東流。古者帝王升封，咸憩此水。水上往往有石竅存焉，蓋古設舍所跨處也’”；有研究者認為姚鼐所謂“天門溪水”是“天門下溪水”之誤。姚鼐在強調(diào)——我沒有走帝王登泰山封禪之路。
“今所經(jīng)中嶺及山巔，崖限當?shù)勒?，世皆謂之天門云”——我也經(jīng)過了“天門”。這“天門”是從中嶺到日觀峰路途中和日觀峰上那些“限當?shù)馈敝把隆??！疤扉T”第三次出現(xiàn)，可這里的“天門”，已經(jīng)與前文的兩個“天門”，不是同一個概念了。姚鼐用內(nèi)涵不同的“天門”，凸顯自己的登山路線，強調(diào)自己也經(jīng)過了“天門”——不一樣的天門——“登天”了。
《登泰山記》中敘述“登”的文字中，有兩個方面值得深思。
一方面是，我登山的路線與其他人有異同，我先選擇了一條現(xiàn)在少有人走的古人曾走過的路，隨后走了一段昨天我走過的路，再掉頭向東北方向登上山巔。即使天氣惡劣、路難行，我沒有走“東谷”穿“天門”而“登天”。一方面是，我登泰山經(jīng)過的“天門”是“像門檻一樣擋在道中的山崖”，不是“牌坊（一天門、中天門）”“門樓（南天門）”。
今天，泰山景區(qū)還有東天門、西天門、北天門幾處景點。泰山東天門，一巨石如人，巍然佇立，似門前守衛(wèi)，過而回望，門的形狀十分明顯；位于日觀峰峭壁之下。西天門，兩石相對如門；位于南天門北稍偏西的不遠處。泰山北天門，位于南天門北稍偏東的不遠處，是一座低調(diào)、樸素石牌坊。依據(jù)姚鼐的描述，他所過的“天門”，不是《泰山道里記》的“岱嶽”圖中標注的“西天門”，也不是當今所謂的“西天門”，而是當今的“東天門”。
這些隱含在述說“登”的文字中信息，清晰的勾勒出一個做好了“攻略”登山者的形象。其“攻略”，有時間安排，有明確目標，有經(jīng)過比較后規(guī)劃的路線，有同行者等。
閱讀《登泰山記》，抓住題目中的“泰山”，我們會讀出或宏闊遼遠、或空靈繽紛、或冷冽迷離、或雄奇壯麗、或空寂蒼茫的景物，也能體味出姚鼐在登泰山的過程中起伏變化的情感。這些寫景的文字勾勒出一個用字利落、寫景簡潔、情感豐富的文人形象。
抓住題目中的“登”，我們會讀出一個不拒絕指引但也不唯“指引”是從，不隨波逐流但也能從善而行，不跟隨主流但也能穿“天門”臨“其巔”的登臨者。這個“登臨者”的形象，讓我們能夠獲得一條理解姚鼐——四十四歲辭官后滯留京城數(shù)月，在年末專程南下登泰山，而不是南下歸鄉(xiāng)時順路去；登泰山后當月（乾隆四十年、乙未春正月）“自泰安還京旋即南歸”——的路徑。這個路徑，能幫助我們理解姚鼐的心志——不附和、不欣羨，有主見、勇?lián)?，知前路、不畏懼?/span>
關注“登”，會讀出一個選擇走自己的路、滿懷大勇、大智與大氣的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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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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