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元豐五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詞。
雨洗娟娟嫩葉光，風(fēng)吹細(xì)細(xì)綠筠香。秀色亂侵書帙晚，簾卷，清陰微過酒樽涼。
人畫竹身肥擁腫，何用?先生落筆勝蕭郎。記得小軒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東墻。
元豐五年(1082)，蘇軾正在黃州團(tuán)練副使任上。久謫黃州，心緒郁悶，常借酒澆愁，借畫寄慨。這一年的七月，蘇軾在友人王文甫家醉酒，因作本詞，題詠自己的墨竹畫。
這首詞，藝術(shù)上有個最大的特征，便是“集古句作”。集句詩是我國古典詩歌寫作方式之一，詩人依據(jù)自己的立意，截取前人一家或數(shù)家詩人的詩句，集合而成一首新詩，稱為集句詩。始自晉傅咸的《七經(jīng)詩》，兩宋盛行。影響所及，宋人也寫集句詞。蘇軾寫作集句詞多首，分兩類，一類是整首詞均為前人詩句，如《南鄉(xiāng)子·集句》三首，一類是集前人句而稍加變化，如本詞。用集句詞題畫，更屬少見，因此，蘇軾的這首《定風(fēng)波》，應(yīng)該加以重視。
詞的上片，集杜甫句，形容墨竹畫的形態(tài)和神韻。 “雨洗娟娟嫩葉光，風(fēng)吹細(xì)細(xì)綠筠香”，集杜甫《嚴(yán)鄭公宅同詠竹得香字》： “雨洗娟娟靜，風(fēng)吹細(xì)細(xì)香”句，出句加“嫩葉光”三字，杜詩詠竹之“靜”意已出;對句加“綠筠”二字，顯示出“竹香”。 “秀色亂侵書帙晚，簾卷，清陰微過酒樽涼?！奔鸥Α秶?yán)鄭公宅同詠竹得香字》： “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句，上句增“秀”、 “亂”兩字，下句增“清”、 “微”兩字，一方面，使詩歌意象更為具體明確，因為竹葉微動，映在書帙上的綠色時有變換，故曰“亂侵”;因為是新竹，竹陰不濃，微微透過窗戶，使酒樽生出寒意，故曰： “微過”。另一方面，集杜句而增字，使詩格化為詞調(diào)，上片著力形容墨竹，也映帶出詞人謫居黃州時日的生活情趣：讀書以適意，飲酒以遣愁。詞人的這番苦心，如果稍不留意，便會被忽略掉。
上片寫墨竹，下片換頭處寫畫竹的人。 “人畫竹身肥擁腫”，原句出自白居易的《畫竹歌》，只字未易。 “何用?先生落筆勝蕭郎”，蕭郎，唐協(xié)律郎蕭悅，善畫竹，曾畫十五竿竹贈樂天，居易為之作《畫竹歌》，稱贊他的畫竹“莖瘦節(jié)節(jié)竦”、 “枝活葉葉動”。先生，蘇軾自稱。 “落筆勝蕭郎”，言自己的墨竹，勝過蕭悅。這句詞，符合實際情況，因為蘇軾是宋代文人畫派的代表人物，他反對形似，追求神韻，所以認(rèn)為自己的墨竹高于蕭悅。宋米芾《畫史》評蘇軾畫竹“運思清拔”。元湯垕《畫鑒》說他“墨竹凡見十?dāng)?shù)卷，大抵寫意，不求形似。”前人的評說也可證東坡的詞句并非虛言。詞的歇拍處，承上二句詞意，寫出墨竹的神韻： “記得小軒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東墻?！边@三句詞，集宋代女詩人曹希蘊《墨竹詩》： “記得小軒岑寂夜，月移疏影上東墻” 句(出《東坡詩話》。 《東坡樂府》作“月和”，似以曹希蘊原句作“月移”為佳。)僅增“廊下”兩字，以合詞之格律。下片前一層詞意，寫畫竹人，后一層詞意，仍寫墨竹，扣合上片，收結(jié)全詞， 神氣沛然，韻味悠長。
集句詞以不留痕跡、如出己手、淡泊自然為上乘。東坡的《定風(fēng)波》 “集古句作墨竹詞”，便是這樣的好作品。全詞集唐人杜甫、白居易，宋人曹希蘊的詠竹詩句，或全用成句，或集其句而變化之，運用得很巧妙，幾乎使人信以為蘇軾自作，致使龍榆生先生箋注本詞時，未注“記得小軒岑寂夜”三句出自何人詩句(《東坡樂府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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