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業(yè)的高速發(fā)展為明清社會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廣泛的閱讀激發(fā)了女性的創(chuàng)作欲望。女性開始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詩文傳奇，像男性文人一樣結(jié)社唱和乃至結(jié)集出版，都成為了可以做到的事情。這種風(fēng)氣在富庶風(fēng)雅的江南地區(qū)尤甚。
（清）尤詔、汪恭《十三女弟子湖樓請業(yè)圖》（局部），如今黎里古鎮(zhèn)尚存葉氏故居，晚明時住在這里的吳江葉氏一門就是當(dāng)時最鼎盛的文學(xué)世家，闔門女子俱能詩文。當(dāng)時住在此宅的男主人名為葉紹袁——這個名字對大多數(shù)讀者或許有點陌生，我們還是從另一個更耳熟能詳?shù)娜宋镎f起吧。1634年，金圣嘆26歲，這位大師年輕時一度貧困潦倒，靠給人占卜乩降為生，與許多江南文士都有交游，很受崇信。這一年他受到吳江地區(qū)一戶姓葉的人家的邀請，為他們?nèi)ナ纼赡甑呐畠喝~小鸞扶乩。
葉小鸞是葉紹袁的三女，字瓊章，一字瑤期。她的姐妹葉紈紈、葉小紈、葉小繁也都頗具才名，但葉小鸞文名最高。其母沈宜修是劇作家沈璟的侄女，同樣很有才華。后葉紹袁將妻子兒女的作品編纂成冊，名為《午夢堂集》。《午夢堂集》書影，圖源：吳江發(fā)布
葉小鸞在閨中生性簡樸，不愛艷麗妝飾，她的母親曾在她去世前一年為她做過幾件新的衫裙，在收拾她的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些新衣服甚至沒有被打開過。對現(xiàn)實世界物質(zhì)生活的淡然，或許源于其精神上的富足與敏感。葉小鸞幼時便顯露出詩才，她初學(xué)詩時不過十二歲，寫下了一首清麗工致的絕句《春日曉妝》：攬鏡曉風(fēng)清,雙蛾豈畫成。
簪花初欲罷,柳外正鶯聲。
葉紹袁看到這首詩后驚喜非常，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此女在文學(xué)上的天賦，甚至贊其可以比肩王楊盧駱：“初學(xué)即有此句，真是夙慧，豈在垂拱四杰之下?！?/span>和當(dāng)時的大多數(shù)知識女性一樣，這位閨中少女也極愛《牡丹亭》《西廂記》。葉小鸞曾在書前的版刻小像旁邊題過六首詩，以描摹書中佳人風(fēng)神，至今仍存于其詩集中。（清）《吳友如畫寶-古今百美圖》中的葉小鸞
其父在這些詩旁邊批注道：“何嘗題畫，自寫真耳”。戲文中的杜麗娘沉疴之際，曾對鏡自畫一幅小像，并題詩于其側(cè)，“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這幅畫像后來被柳夢梅拾去，成為了杜麗娘的幽魂與柳生相認(rèn)的憑證。這位在戲文中死死生生、得償所愿的少女也成了葉小鸞的一面鏡子，她望著杜麗娘的繡像時，看見的又何嘗不是自己呢。但現(xiàn)實中畢竟沒有一個柳夢梅，這位才女的知音也唯有閨中的姐妹和書里的少女。葉小鸞十七歲時被許配給昆山張維魯?shù)拈L子張立平，但卻在出嫁前五日郁郁而終。她短短十六年的生命里留下了兩百余首詩詞，后來被其父編入集中，她的那一冊名曰《返生香》。《返生香》書影，圖源：吳江發(fā)布
葉小鸞死后，其父母極為悲痛，因而時常求問鬼神，向虛無中求得一點渺茫的慰藉。因此，同為吳江人且善于扶乩的泐庵法師金圣嘆就數(shù)次受到葉家的懇請，要求他幫助探問女兒在另一個世界的消息。金圣嘆稱葉小鸞是月宮女侍書，仙名寒簧，住在緱山仙府。受其感召，現(xiàn)在愿意在泐師門下皈依，并留下了著名的“審戒十吟”。十句詩句句極盡纏綿綺麗，故而連金圣嘆也不得不贊嘆她“固只一綺語罪耳”。金圣嘆的斷語，讓葉小鸞逐漸成為一個更為神秘和浪漫化的文學(xué)形象。巧合的是，《牡丹亭》中因夢而亡的杜麗娘也曾在陰司受審。她稱自己是“后花園一夢，為花飛驚閃而亡”，判官因說“花把青春賣，花生錦繡災(zāi)”，花神也自稱知罪，說“今后再不開花了”。而葉小鸞這十句審戒詩，其中也有一半用到了“花”這一意象。她又何嘗不是一個書外的杜麗娘呢？在后世，葉小鸞也逐漸成為一種文學(xué)意象，人們提到這個名字，想到的便是一個盡善盡美的理想化的才女。故而葉小鸞也成為后世仕女圖中的一個經(jīng)典題材，清代及民國所刻的《歷代百美圖》中，都有她的身影。《百美新詠圖傳》中葉小鸞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但無論怎么說，葉小鸞都終歸是幸運的。有疼愛她的父母，有流傳身后四百年的作品。而比葉小鸞時代稍早的另一位女郎就遠沒有這么好的命運了。昆曲舞臺上至今還有一折常演的戲，名為《題曲》。這出戲出自明人吳炳所作傳奇《療妒羹》，主人公名為喬小青，《題曲》一折所講的，就是小青夜讀《牡丹亭》時的所思所感。這折戲臨近結(jié)尾處，小青的唱詞中有一首絕句，堪稱這折戲的“戲眼”：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這首詩并非劇作家的原創(chuàng)，它的作者正是一位名為小青的女子，只是小青并不姓喬，而姓馮，是萬歷年間人。張岱的《西湖夢尋》中，就有《小青佛舍》一篇，記載馮小青的故事。再晚些的清初《女才子書》中也有相關(guān)的記載。西湖邊有馮小青墓，至今尚存。20世紀(jì)20年代孤山北岸馮小青墓，圖源:《城市假日》
新立馮小青墓，圖源:《城市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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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張岱講，馮小青“長好讀書，解音律，善弈棋”，后誤嫁與一個杭州的富家子弟馮通為妾。馮通之妻好妒，見小青貌美多才，凌逼萬狀，后來干脆將之匿藏在孤山佛舍旁，使一尼姑為伴，不讓馮通與小青相見。小青無事，便日日臨池自照，對著影子自言自語。小青后來病重絕食，每日僅飲梨汁少許。她臨終時，喚來畫師為其畫像，更換再三皆謂不似，后畫師所作“匠意妖纖”，才終于得到了小青的認(rèn)可。她死前連呼自己的名字，一慟而絕，年僅十八。那首“冷雨幽窗”的絕句，就是小青在孤山佛舍之時所作。早亡的小青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傷心是出于一個“癡”字，而世間如湯顯祖和曹雪芹般的作者究竟少，寫《療妒羹》的吳炳也不外如是。這個傳奇劇本將小青的故事改作了一個極為復(fù)雜曲折的喜劇。劇中小青先嫁與一個家有妒婦的富商，被折磨近死，后被一個賢德的官員夫人所救。這位夫人恰好在為自己丈夫?qū)ひ捯粋€才貌雙全的妾室，于是順勢牽線讓其夫納了小青，后來小青誕下一子，自此平安順?biāo)臁?/span>《療妒羹·題曲》劇照，圖源：上海昆劇團
這本傳奇將小青之薄命歸結(jié)于大婦之妒，好像做妾的小青只要有一個賢德的“姐姐”，就會擁有平順喜樂的人生。故而劇名《療妒羹》，好像只要治好了大婦之妒，小青的心疾也就不藥而愈了?？墒且粋€能寫出“人間自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的女子，她傷心的癥結(jié)，又豈在另一個同樣不自由的女人？倘若小青是湯顯祖，是曹雪芹，她恐怕還有更多機會為自己的一片癡心辯解，但她只是一個留下寥寥數(shù)首詩詞的女子，而且其作品大半大約在其亡故時就已經(jīng)佚失。這也是明清時期相當(dāng)普遍的現(xiàn)象——當(dāng)時許多人認(rèn)為閨中筆墨不宜流出閨閣之外，否則有傷女子閨譽，葉紹袁為妻女編纂的文集也是在幾個女兒去世多年后出版的；另一方面，像小青這樣漂泊無依的女子，其作品更難得到妥善保存。凡此種種，大量女性的心血，就隨著她們的生命一起消亡了。一個所謂的才女，成為一幅靜默而美麗的仕女圖容易，但要留下自己的聲音卻是極其艱難的。并不是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問題，且為之付出過努力?！赌档ねぁ酚幸粋€特殊的評注本，名為《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這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出版的女性文學(xué)批評著作。它更特別的一點在于，這三位女子素不相識，連一面也不曾見過。與其說是婚姻，不如說是一本《牡丹亭》讓她們在冥冥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緣分。《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浙江古籍出版社
吳吳山，指的是清初的學(xué)者吳儀一。吳儀一又名吳人，因居于吳山草堂，故號吳山。他曾先后娶過三個妻子，首任名為陳同，和葉小鸞一樣，下聘后未及嫁便夭亡。陳同極愛《牡丹亭》，搜集了數(shù)個版本，細細批點。年輕的女郎病亡后，其母怕睹物傷神，將其所有藏書都付之一炬。唯獨陳同的乳母偷藏了一冊她批點過的《牡丹亭》上卷，用來給自己的女兒夾花樣子。后來乳母將這冊書賣給了吳吳山。對于這未婚妻唯一的遺物，吳人很是珍愛，也非常欣賞她的才華，說其“評語亦癡亦黠，亦玄亦禪，即其神解，可自為書，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span>陳同幾乎就是一個書外的杜麗娘。正如她留在書側(cè)的批語，“昔時閑論《牡丹亭》，殘夢今知未易醒。自在一靈花月下，不須留影費丹青?！?/span>和書中的麗娘一樣，這個讀《牡丹亭》成癡的閨秀也逐漸混淆了夢與真的界限，她在文字構(gòu)建的世界中已經(jīng)得到了愛欲的滿足，無需再向殘酷的人間和未知的夫婿索求了。《牡丹亭·離魂》劇照，圖源：江蘇省昆劇院
吳人的第二任妻子談則與陳同不太一樣。很難說她喜歡《牡丹亭》究竟有幾分發(fā)自真意，又有幾分是為了討丈夫的歡心而刻意地模仿。陳同去世后，吳吳山將其作為一個理想妻子形象的寄托，乃至“感于夢寐”，夢中得到了十八篇和詩；而談則能夠看到陳同手跡，必然不可能不知道丈夫?qū)@位亡妻的懷想。她對陳同之評注熟悉到能一字不差背誦出來的程度，又仿照陳同的口吻補了下卷，在吳吳山看來，二人的評語“其杪芒微會，若出一手，弗辨誰同誰則”。完成下冊的評注后，談則十分欣喜，因為連她自己也幾乎分辨不出二人的口吻了——她將自己成功地模仿了一個已經(jīng)故去的人當(dāng)作天大的喜事，一向克己的賢婦甚至為之難得地大醉。她將上下兩本評注給自己的外甥女看，卻因為“不欲以閨閣名聞于外”，而假托為別人所作。成婚僅三年，談則便因難產(chǎn)而去世了。吳儀一在十三年后才續(xù)娶了第三任妻子錢宜。這位女子嫁給他時年紀(jì)與兩位前妻仿佛，不過十八歲——她比她的丈夫小了十四歲。這位妻子并不像吳人的兩位前妻一樣多才，吳吳山說她“初僅識《毛詩》字，不大曉文意”，他似乎也有意想將這個少女培養(yǎng)成前兩任妻子的影子，于是“令從昆山李氏妹學(xué)”，讓她跟著自己的一位表妹讀書，讀了三年，又把兩位前妻所批點的《牡丹亭》拿給她看。然而錢宜卻不愿意像談則一樣默默成為滿足自己夫婿幻想的一個影子。她感嘆兩位姐姐的才華“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并下決心要將這個評注本出版。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清初刻本《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圖源：文學(xué)評論
這對于封建時代的一個女性來說決非易事。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商量此事，吳人一開始想必是不愿意的，畢竟閨閣中的筆墨流傳于外，是為當(dāng)時許多人所忌諱的。但錢宜十分堅決，甚至愿意變賣自己的首飾作為出版資金，吳吳山終于被她的堅持打動了。爭取到其夫的同意之后，錢宜又主動充當(dāng)起了編輯，談則的抄本中有一部分批注是吳人所作考證，錢宜詢問過自己夫婿后，將這部分批語單獨標(biāo)上了“吳曰”，又零星加了一些自己的批點。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冬天，這部凝結(jié)了三位女性心血的《牡丹亭》評注即將付梓，吳人和錢宜直到夜間還在用談則的原稿校對一份手抄稿。如同宿命一般，一張書稿碰翻了蠟燭，將原稿付之一炬。后來夫婦二人將書稿的灰燼埋在了院中的梅花樹下，據(jù)說那棵樹上后來出現(xiàn)了一個灼痕。錢宜還請到了洪昇的女兒、以及杭州地區(qū)的一個女性組成的詩社“蕉園七子”為此書作序。次年，這本書甫一面世便大受歡迎，再版數(shù)次，甚至出現(xiàn)了偽作。在今日，我們想讓自己的文字被人看見，已經(jīng)比錢宜生活的時代容易得多。但正如美國當(dāng)代科幻作家喬安娜·拉斯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中所談到的——這還遠遠不夠。《如何抑止女性寫作》書影，圖源網(wǎng)絡(luò)
在社會和歷史的影響之下，女性的作品以及作者身份仍然在不斷被忽視、被扭曲、被侵吞、被誤讀，這是需要過去女性創(chuàng)作者奮力打破的一面玻璃屏障。如何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三百多年前的錢宜也許就在某個夜晚思索過這個問題，今天的我們，也仍然需要繼續(xù)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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