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創(chuàng)作心態(tài)談
郭有生
書法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有兩種，一是動機心態(tài)，一是情景心態(tài)，我現(xiàn)在談的是情景心態(tài)。
在怎樣的情景心態(tài)下來創(chuàng)作，這是歷來書家很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
有人認為書法創(chuàng)作時，應當凝神絕慮，才能創(chuàng)作出不求佳而佳的作品。李世民《筆法訣》中說：“夫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睔W陽詢《八訣》也說：“澄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边@樣的創(chuàng)作，連養(yǎng)生家都很贊賞，因為“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啊。于是，書家為了達到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而非常欣賞像劉海粟在《憶康有為先生》一文中，描繪的康有為治學的優(yōu)雅環(huán)境，“但見老梅屈曲，桃柳扶疏，碎石小徑縱橫交織，把墨綠色草坪分切成天然圖案。幾條小溪，水色澄碧，漣漪喁喁。開池挖出的土，堆成假山，上有太湖石，莓苔凝翠，造型高雅。環(huán)繞假山，傍著清流，曲廊兩側(cè)盡是中國、意大利和埃 及等地的古代雕刻和碑碣，民族特色很顯著。走完小路，便到茅舍門前，外面的欄桿門窗全用 未曾剝皮的樹干做成，幽趣天然，頗有田園詩的意境?！痹谶@樣的環(huán)境下，心舒氣暢，心境安閑，提筆來寫，手隨無意識中隨機閃現(xiàn)的靈感來運筆、結(jié)字，自有一種筆墨情趣。也有人說，這樣的情景心態(tài)倒像一種氣功狀態(tài)，調(diào)心調(diào)息調(diào)身，然后揮筆而書，自是佳態(tài)。黃庭堅在《論書》中說：“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閑澹，乃入微耳。”孫過庭在《書譜》中談王羲之也說：“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边@都考慮到這種心態(tài)的創(chuàng)作價值。
還有的書家更贊賞在有書法興致時創(chuàng)作。如著名書法家胡抗美曾說：“首先，草書創(chuàng)作要‘乘興’。乘興肆筆，便成功了一半。人之興來興去，不同海之潮漲潮落，難于呼之即來，卻可揮之即去。興是創(chuàng)作的欲望，是不書不快的激動。此興半是瘋狂半是靜，可以酒助，可以情動，可以喜調(diào)，可以悲催，興之極致，靜在其中。興越狂，越專注，筆狂心靜，此為最佳創(chuàng)作狀態(tài)。”《蘭亭序》就是乘興而作的杰作。當然，在創(chuàng)作中你已興盡了，也該收筆了，倘若以意志強制，往往會吞噬你的創(chuàng)作靈氣。我想，對此你還是琢磨琢磨《世說新語》這段話：“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是的，興盡而再見戴安道還有情趣嗎？書法也然。
還有的書家喜歡在動情時來創(chuàng)作，把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情感的宣泄和抒發(fā)。韓愈的《送高閑上人序》中說:“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而且不同的情感對創(chuàng)作中的用筆、結(jié)字和章法等都有明顯的影響。元代書論家陳繹曾說:“喜怒哀樂,各有分數(shù),喜則氣和而字舒,怒則氣粗而字險,哀即氣郁而字斂,樂則氣平而字麗.情有重輕,則字之斂舒,險麗,亦有淺深,變化無窮?！北热纭都乐陡濉返某晒皖佌媲鋭?chuàng)作時的悲痛心情顯然密切相關(guān)。
有時書家為了使書法蘊含的神韻和書寫內(nèi)容的情感和諧一致，在書法創(chuàng)作前，往往會采用一定的方式來醞釀情感。藝術(shù)總是相同的，這讓我想到了天云、培申在《琴音有風韻》中談到二胡演奏家陳潔冰：“陳潔冰每次演奏此曲（《新婚別》）前，總要醞釀內(nèi)心的豐富情感，腦海中迭化著角色的不幸遭遇，生離死別時的繁雜心理變幻······《迎親》一節(jié)，她以柔美委婉的抒情音色，刻畫出古代農(nóng)村少女出嫁之際，那種害羞、靦腆、憧憬幸福的心理，絲絲入微，似有輕輕撩起‘心靈面紗’之感?！扼@變》一節(jié)，陳潔冰則大膽運用快弓和間斷性彈跳的手法，突出‘驚’的失態(tài)，‘變’的恐懼，將新娘驚恐惶然的神態(tài)勾勒出來，令人心悸?！端蛣e》一節(jié)是全曲的感情高潮，陳潔冰緩拉弓弦，落點沉重，將暗淡郁悶的長音來象征主人公欲碎之心，繼而又閃出一串較亮的音色，這一反差表現(xiàn)出新婚戀人的纏綿之情。陳潔冰以急緩交叉、明暗滲透的多變節(jié)奏，烘托出新婚夫婦生離死別、難分難解的情景，使作品的立體感鮮明、強烈?！弊聊ミ@段文字，我聯(lián)想情感和書法用筆的關(guān)系，讓人收獲滿滿。
還有的書家很注重創(chuàng)作前的精神狀態(tài)，如想創(chuàng)作出雄渾的書作，而先吟誦“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以讓心靈生出一種雄渾充溢的心境；想創(chuàng)作出恬淡靜謐的書作，而先靜靜欣賞琵琶曲《春江花月夜》，以讓心靈平靜安詳；想創(chuàng)作出豪放的書作，先高歌一曲《霸王別姬》，以讓心靈豪情滿懷，······有時在創(chuàng)作中，一些書家同時播放優(yōu)美的音樂也是一種高雅的方法，這往往會影響到人的無意識層次，進而影響到書作。有朋友告訴我，想創(chuàng)作怎樣風格的書作，就播放怎樣風格的音樂。李斌權(quán)的音樂書法，就是這種情景心態(tài)創(chuàng)作的一種具體實例，我們不妨隨便找一段網(wǎng)絡(luò)材料來看看：“此次晚宴，最感動的時刻無疑是音樂書法家李斌權(quán)老師與眾位民樂家們一起合作，現(xiàn)場創(chuàng)作的音樂書法作品《滾滾長江東逝水》《沁園春雪》《明月幾時有》和《春江花月夜》。一只笛子，一架揚琴，一只二胡，兩臺琵琶演繹著美奐絕倫的千年曲目，一只毛筆書寫著千年墨韻。筆走龍蛇之間似隨性而起，卻襯托著音樂的抑揚頓挫。李斌權(quán)的草書筆法時而空靈飄逸，時而圓勁有力，飽含濃情，變化多姿，樂聲始歇，亦是收筆之時，兩者之間的配合天衣無縫?！边@里筆墨與音樂同時抑揚頓挫，緩急行止，也真是別有一種藝術(shù)魅力。
還有一種心態(tài)，就是醉時的心態(tài)。歷史上李白創(chuàng)作詩歌時常會得益于此，張旭草書創(chuàng)作也得益于此。張向明在《癲狂張旭》中說：“喝！喝就喝他個翻天覆地，喝就喝他個龍舞虎躍，喝就喝他個吞山吐月……醉了以后再拿筆，筆非筆也，一股流泉如激，眼前氣象萬千，時而心意流水，時而如云似霧，鴻雁奮六翮，鷹擊上九霄，龍鳳之舞之、蹈之、飛之……何妙如此者乎！遇此之妙境，更添倚酒之神力。一日五醉，再增五醉又何妨。最難得是大醉也：‘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ā缎绿茣?/span>·張旭傳》）。顛就顛吧，顛出一個盛唐‘草圣’，此生足矣。”
還有的書家，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處于“意”中，所謂“意在筆先”就是這樣的追求。這倒不同于蘇軾，是有意于佳乃佳。早在東晉時代的衛(wèi)夫人就說：“意后筆前者敗，意前筆后者勝”。王羲之也說：“夫欲書者，先乾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聯(lián)，意在筆前，然后作書”。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學院派書法，三原則是“主題先行”、“形式至上”、“技術(shù)本位”，而且追求“三不重復”,即“不重復古人、不重復時賢、不重復自己”，而且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顯然是美術(shù)移植、擺件組合和多時空的疊加拼貼，有一種寓意寓于其中。這都表明了創(chuàng)作時滿腦子的理念。我有個書法朋友， 在書法創(chuàng)作時總是想著奇正的問題，因為他認為有“奇”才有個性，有“正”才能親切，他贊賞明代徐上達《印法參同》所說：“不奇則庸，奇則不庸，而或失之怪；不正則怪，正則不怪，而或失之庸。果能奇而復正，斯正而奇也，不怪矣；果能正而復奇，斯奇而正也，不庸矣。然不極怪，必不能探奇；不至庸，必不能就正。則欲奇欲正者，此又不可不知。 ”這自然可以稱作“意在筆下”，想想人說趙孟頫日書萬字，豈能一一意在必先，也只可如此了。
不同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會對書法創(chuàng)作有不同的影響，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筆墨情趣。而從連環(huán)因果來看，正是不同的情景，而時常會影響人的心態(tài)，比如個性內(nèi)向，在喧鬧的人群中來表演性的創(chuàng)作，往往感到渾身不舒服不自在，這樣的心態(tài)自然難以創(chuàng)作出佳作。但有的人在這種情境下，卻更有創(chuàng)作激情，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華，創(chuàng)作出一幅幅杰作。這就是有人說的場效應的個性問題，有論者認為“以 書 體 與 藝 術(shù) 家 個 性 而 論 ， 靜 態(tài) 書 體 或 個 性 內(nèi) 斂 的 書 家 之 創(chuàng) 作 ， 一 般 需 要 相 對 安 靜 的 創(chuàng) 作 環(huán) 境 ， 即 便 有 音 樂 與 美 酒 助 興 ， 也 應 該 是 清 樂 潺 潺 或 美 酒 微 醺 ； 如 果 是 個 性 張 揚 的 書 家 創(chuàng) 作 動 態(tài) 書 體 ， 則 有 可 能 需 要 旋 律 激 越 的 曲 調(diào) 或 豪 飲 后 的 興 致 。 很 難 想 象 ， 如 果 讓 李 斯 在 黃 鐘 大 呂 的 窾 坎 鏜 鞳 聲 中 書 篆 ， 讓 弘 一 在 鐘 鳴 磬 繞 的 佛 家 法 事 場 中 寫 經(jīng) ， 結(jié) 果 會 是 怎 樣 ！ 同 樣 ， 張 旭 、 懷 素 、 徐 渭 以 草 書 擅 名 ， 又 都 喜 以 美 酒 佐 興 ， 美 酒 之 于 他 們 ， 實 在 是 不 可 或 缺 的 催 化 劑 。 魯 迅 先 生 寫 作 時 喜 歡 抽 卷 煙 ， 巴 爾 扎 克 寫 作 時 喜 歡 喝 咖 啡 。 羅 曼 ? 羅 蘭 不 無 調(diào) 侃 地 說 ： “ 從 巴 爾 扎 克 的 小 說 中 ， 我 幾 乎 能 聞 到 一 股 濃 濃 的 咖 啡 味 。 ” 對 此 ， 我 們 決 不 能 說 ， 香 煙 成 就 了 魯 迅 ， 咖 啡 成 就 了 巴 爾 扎 克 ， 但 可 以 肯 定 一 點 ， 正 是 這 些 適 合 于 藝 術(shù) 家 的 特 定 催 化 劑 ， 催 生 出 了 更 多 更 好 的 藝 術(shù) 精 品 ， 從 而 讓 藝 術(shù) 家 站 到 了 更 高 的 藝 術(shù) 之 巔 ?！睂Υ嗽S多書家有深刻的感悟，如齊玉新在《陳海良書法研究斷想》中也說：“有的書法家當眾寫字很緊張，滿頭是汗，渾身緊張，倆手哆嗦，本來很熟悉的詞兒都會忘了；有的書法家喜歡一邊聊天一邊寫字，王厚祥似乎就是這樣；有的書法家屬于‘人來瘋’，人越多叫好的越多寫得越精彩，曾翔就是；有的書法家喜歡喝點酒才有激情，前些年張旭光先生就是，經(jīng)常是一邊寫字一邊喝酒，或者酒至半醺才精彩，時有作品醒后不可復得；那么陳海良作小字行草書的時候，可能就是通過同時吃點零食、聊聊天等來分散他的注意力。這種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可能就是讓他心境游于技法之外，而不是單純的為了寫字而寫字，如此技法可能就被弱化了，而手松了，才會寫的淋漓痛快、無意于佳乃佳了。”
一些創(chuàng)作心態(tài)，對書法藝術(shù)是正影響，那么也有些創(chuàng)作心態(tài)則一定是負影響。比如心浮氣躁時，煩不可耐時，無奈應酬時，寒暑不舒時，疲勞心倦時等等情況下。孫過庭對此有很深刻的理解，他在《書譜》中說過：書者在同一個時期創(chuàng)作，有合適與不合適的區(qū)別，適合時就會使書作流暢雋秀，不合時一定出現(xiàn)筆法衰落粗疏，大略談談其中緣由，各有五種情況：精神愉悅、無事閑逸，為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為二合；時令和煦、氣候溫潤，為三合；紙墨俱佳、相互輝映，為四合；偶然興起、欲望沖動，為五合。與此相反，神不守舍、雜務纏身，為一不合；違反己愿、屈于情勢，為二不合；風燥氣悶、日炎酷熱，為三不合；紙墨粗糙、不稱心意，為四不合；神情疲憊、臂腕乏力，為五不合。合與不合之時，創(chuàng)作出來，優(yōu)劣差別很大。天時適宜不如紙筆稱心，紙筆稱心不如心境平和舒暢。如果五種“不合”同時出現(xiàn)，就會思路閉塞，運筆癡呆；如果“五合”一齊俱備，就能精神和融，妙筆暢達。
我想每一個書家，都應當玩味自己在不同的心態(tài)下，會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2016.01.23修改于陜北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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