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煒
在我們幼小時的嘴里,井是會跌進桶里去的。
井其實很是調(diào)皮的。井會和人開玩笑——和粗心大意的大人,也和我們小孩子開玩笑。
我們那時候吃的水,是用轆轤從井里絞上來的。一眼井,一個轆轤,常年吱吱扭扭,轉(zhuǎn)老了歲月,轉(zhuǎn)老了人。
絞水時,一圈圈搖響轆轤,把水桶下到井底,聽著嘩一聲響,等桶吃滿了水,再吃力地扳著轆轤把兒,一圈一圈地絞上來。
水桶坐上井臺,不待解了鑷鉤,清凌凌的水見了光亮,便興奮地抖動出小小的漣漪。
轆轤這一生,也并不輕松,渾身纏著井繩,到老也掙不脫。
幼時看著這些,我就覺得轆轤是個好玩的家伙,它會和井做同謀。
粗心的大人絞水時,井會吞沒他們的桶。我們小孩子絞水時,井也會吞沒我們的桶。這是常有的事兒。也許,井假意生我們的氣,才和我們開玩笑的。
井是真生氣,還是開玩笑,沒有誰知道?!?/span>
我們才不管這些。
看到井吞沒了桶,口齒不清的我們,就飛奔著跑去給大人報信,往往會著急忙慌地喊:井跌桶里了,井跌桶里了!
大人們一陣笑聲。
記得搬住新屋后,我有一次絞水時,桶就被井吞沒了。
我想,井可能是真生氣了,井氣憤我的馬虎。
新屋那眼井是露天的。站在井臺上,一揭開井蓋就能看到水面,像一面圓鏡一樣,遠遠地在井底照著我。
那次絞水時,貪嘴的我呀,一只手拿著苞谷棒子啃,用另一只手捏了鑷鉤??赡軟]鎖好扣,也可能壓根就沒鎖扣。桶被我搖著轆轤,一圈圈下到了井里。哐啷,嘩啦,到底了,觸水了。聽著桶吃滿水,我一絞轆轤,卻輕飄飄的。
我一下子慌了神,片刻后我明白了:桶掉井里了!
那只桶,終于意外地獲得了一次解脫,它才不愿意一直被井繩被轆轤和人奴役呢。能逃脫鑷鉤,坐在井底享受一陣子清閑,這無疑是一只幸福的桶。
一只躲進井里的桶,我是不能讓它多享受一丁點的幸福時光的,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
當然,那一刻,我所有的心思,都是為了避免父母的一頓責罵。我要盡快把它打撈上來。我立馬憎恨起井底的那只桶,我要及時的竭盡所能地打撈它,像抓捕一個罪大惡極的逃犯一樣。
我急忙找來雙齒的麥鉤,拿繩子綁在鑷鉤的鐵鏈上,又飛快地搖著轆轤把兒,把麥鉤下到了井水里。
我屏聲靜氣,貓腰蹲在井臺上,雙手抓了井繩,來來回回晃動,再上上下下地提提放放,我希望麥鉤的兩個齒鉤能鉤住那只桶。我親眼看到過,大人就是這樣撈上了桶的。
井臺上,我折騰了半天,也聽到井下麥鉤和鐵桶的對話:嘭嘭當,當嘭嘭,井水里悶悶的聲響傳到井上,傳進我的耳朵里。我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馬跳下井,拉那只桶出來。
可是,一陣又一陣,我希望又失望。麥鉤估計比我更失望,因為它已經(jīng)多次觸碰到了桶,可它沒能鉤住它。我確信,麥鉤帶著使命也盡心盡力了,可鐵了心的桶就是不肯就范。
母親來了,看到我在井臺上窘迫而又狼狽的樣子,責問我是不是把桶跌井里了。我做出了一副無辜、可憐和委屈的樣貌給母親看。謝天謝地,母親責問的口氣,重是重了些,但我覺得和罵是有一定距離的。
重要的是,母親問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我當時并不知道,她是去找人來幫忙。
我心里憋上了一股勁,便抓了井繩,踩著井壁上的腳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井了。于我而言,供大人踩踏的腳窩,間距大了些。我盡力地伸直腳和腿,吃力地夠著一孔孔腳窩,再一步步地踩實,我的頭和臉一次次地貼上了冰涼的井壁,那種潮漉漉涼絲絲的感覺,現(xiàn)在我都能感受到。我的腿腳極大地伸展,身子一步步地挪向井下,我內(nèi)心的恐懼也一步步地向井底延伸著。
就在那個時刻,我的身子正費勁地挪動著,不合時宜的屁竟然放響了,還不只放了一個,是一個接著一個。
我從來沒有這么清晰地聽見過一個個屁回響在一口井的大大的量筒一樣的空間里。
終于,下到了距離水面大概一米的地方。我雙手抓著麥鉤,輕松地鉤到了那只桶。我把桶攀扣到了鑷鉤上的那一瞬,心里一下子輕松了。
我抬頭望向井口,那是個明亮的圓盤。
那一刻,我看見母親正探著頭,定定地望向井下。
看見母親的那一瞬間,我內(nèi)心涌上了成功的喜悅和自豪。我手腳并用爬向井口。
我剛一爬上井臺,母親“哇”地一聲哭了。她邊哭邊罵我說,我萬一有個閃失,她可咋辦呀。
原來,母親沒有找來“救兵”,就又回到了井邊。母親看不見我,就急忙趕到井口,她聽見了我在井底撈桶的動靜,她靜靜地趴在井臺邊,大氣都不敢出,一顆心一直懸在嗓子眼。直到我爬出井口,她高懸著的心才放下了,便失聲哭了起來。
聽著母親的哭罵,我稍稍有些后怕,內(nèi)心卻有著一絲“英勇”的感受。
還好,那眼井在露天下的,井下并不是很黑。通過麥鉤的長把,我探出井水不到一米深,即就是我掉進水里,也不會有事。
我那時候覺得,母親的擔心多余了。
現(xiàn)在,那眼井早都跌進時光的深井了,它會笑話少不更事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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