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喜歡文學和美術,這一點從我識字起就有苗頭,到了小學三年級開始寫作文起,就更明顯了。當年我們的班主任同時兼任語文和數學老師,某次考試,我兩科成績居然相差30分。因為兩門課都是他教的,責任無處推,只能把他氣個倒仰。加上我在學習上一直不是努力型選手,全靠上課聽講和課外閱讀來維持成績,所以分數一直在一個區(qū)間內呈波浪式起伏,自己卻滿不在乎。
到了小學五年級,教我們數學的老師換成了10隊的劉老師。他性格溫和又嚴謹,講課生動有趣,很快成為所有老師中的大明星,所有學生都以數學成績好為榮,全體如癡如醉地抱著數學習題冊做課外拓展練習。大家回家吃午飯,都是匆匆扒完,馬上跑回學校去做題。有些學生甚至直接聚到劉老師的辦公室,等他吃完午飯回去,桌旁至少攢了五六個小腦袋。能替劉老師批數學作業(yè),成為一份令人艷羨的工作。我大概也就只有一兩次這種榮幸。
因為劉老師,我們小學的數學平均成績突然上了一個大臺階。小升初時,我的數學居然差兩分就考到滿分。這直接使初一時教數學的趙老師對我寄予厚望,一旦我成績滑落到80多分,他就痛心疾首。
可惜,初一下學期,我們學校把我所在的一五班和我堂妹所在的一三班拆散,分插進另外四個班。我去了一二班。
一二班的班主任教英語,是個黑瘦的年輕人,在初一上學期以嚴厲著稱,每天早讀都比學生早到,站在教室門口如半截黑劍,不怒自威,所以一二班當時成績很好。而分班之后,不知為何他突然松懈了下來,大多時間對班級事務不聞不問。我腦海中甚至沒有任何關于他授課的記憶,僅記得某次我上課時偷看課外書,被他從后窗口拍了一下肩膀,將書收走了,學期結束也沒有還我。
一二班的數學老師,原本業(yè)務也比較精湛,但剛教了一個月課,就有一位女大學生來實習,數學課便轉交給了她。那女生臉圓圓的,說話柔聲細氣,坐在第六排就聽不清楚。后排男生索性上課起哄氣她,有數次把她氣出了眼淚。而我,從“因式分解”之后,因教室喧鬧,便聽不清也學不會數學了,加之眼睛開始近視,因為某種奇特的畏懼,也不敢告訴家人要配眼鏡,成績便愈來愈差。
到了初二,學校又分了一次班,趙老師又教回我們。開學先來了一次摸底考試,他拿著我30分的卷子哭笑不得。我原以為可以在他的教導之下把數學補回來,結果不到一個月,他調離了這所學校,去了十幾里外的另一所初中。
此時,我的三門主課中,數學在30分左右徘徊,英語在及格線附近晃蕩,僅剩下一門語文成績尚可驕人——客觀來講,這沒老師多少功勞。青春期那種飽滿得要炸掉的情緒驅使大部分少男少女靠近文藝,而天性使我靠得更近一些。因為大量閱讀武俠和言情小說,以及古詩詞,為俠氣、柔情、文字之美所激,我也開始嘗試著創(chuàng)作。雖然我寫得幼稚,但已是同齡學生里的佼佼者。
我們的語文老師個子高大,有圓圓的肚子和突出的厚嘴唇,講課慢條斯理,并不精彩。他很少發(fā)怒,對學生的搗蛋似乎也無計可施,所以學生們很輕視他,對他布置的作業(yè)并不認真做,還給他起了綽號——“雞娃”。
但他對我很好。
多的事也不記得了,留在記憶里的不過兩件事:
他要求我們每天寫日記,他每天批閱。我本就有記日記的習慣,雖然之前斷斷續(xù)續(xù),但一直在寫。只是被老師批閱的日記,是“另一本賬”而已。我一般會認認真真寫四五天,每天三四百字,還會配上插圖,第六天則寫“今日無事可記”6個大字,聊以塞責。他批到我日記時,我很緊張,以為要被他責罵,但他只是把我的日記本攤開在他巨大的左手掌心上,微笑著很快瀏覽一遍,右手握著紅筆唰唰掃動兩下就還給我。我一看,“優(yōu)”!居然還能拿到優(yōu)!下一次,我故技重施,他依然默默批優(yōu)。
另外一次,學了課文《白楊禮贊》,他要求我們寫一篇類似題材的文章。我寫了村里的泡桐樹,堂妹看了我的文章,就寫了路邊的小草。他叫我們到他辦公室去,拿著我們倆的作文,一句一句講他的看法。我一邊聽,一邊不服氣,心里想:“哼,你這‘雞娃’懂什么!還是我自己寫得好!”
但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被老師認真地提出寫作上的建議。今天想起他來,我時常為自己當年那種莫名其妙的傲慢感到慚愧,也為自己當年跟其他學生一起輕視他覺得羞恥——未經閱歷熬煉的心性往往膚淺輕浮,不明白難得的未必是才華,而是善良。
初三學校又分班,所有老師全部再換一遍。我的成績穩(wěn)定在初二的狀態(tài),幾乎所有老師都不再注意我。只有一次,班里的尖子生去參加全市競賽,成績不如意,語文老師突兀地在課堂上說了一句:“語文競賽要是讓蘇辛去,至少能把平均分拉高好幾分吧!”這句話當時令我很尷尬,卻又如一點火光閃耀于灰色的霧氣之中。
但語文和政史地,依然不足以拯救我。當年中考結束,我自知考得很差,卻不得不去學校查成績。騎車到了校門口,看見英語老師,他抽出成績單看了一眼,說:“297分!”這與當年的分數線差不多有200分的差距。我一句話也沒說,轉身默默騎回家去。
第一年復讀我摔傷了腿骨,只得休學。第二年我接著去復讀。這一次,幾乎沒有認識的同學了。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也換成了50多歲的郭老師,一位身材矮瘦、腦門光亮的男老師。
雖然年紀偏大,但郭老師身上充溢著一股鼓蕩的激情,上課時聲音洪亮,抑揚頓挫,豪興遄飛。只是他飛揚的意興,往往只有前三四排的同學稍加呼應,后面的同學大半已快要放棄學業(yè),看他如此激動,反而覺得好笑。但他從未因此頹喪過。講到辛棄疾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時,他布置大家早讀背誦全詞。下課前10分鐘驗收成果,全班集體背誦了兩遍。詞本不長,年輕人記性好,一句句背誦得整齊劃一。他聽得喜悅,大喝一聲:“現在,我們把整首詞倒著背一遍,可以嗎?”有前面的背誦熱身,全班人罕見地集體興奮,大吼回他:“好!”于是“可憐白發(fā)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一句句倒回去,很快成功倒背一遍。因為背得順暢,所有人都大為得意,郭老師開心得臉都紅了,讓大家又背了一遍。
初三已經不怎么講課,我們大半時間都在做卷子,每周寫一次作文。每次寫完作文,郭老師會挑5名同學來讀自己的作文。從第一次起,他就把我放在最后一個壓場。一開始我以為是無意的,后來次次如此,我才明白他的用心。
作為別扭的文藝少女,我一直有一種“偏要特立獨行”的孤勇。第一次讀作文,我就用了普通話——那時候的農村中學,不論授課的老師還是讀書的學生,都不用普通話。后排男生覺得我矯情,集體沖我發(fā)出噓聲,之后又紛紛發(fā)出“切”的聲音。老師在臺上掃視后排同學,目光雪亮,帶有威嚴,我連語調語速都沒改變,一直把文章讀完。
后面的大半年都是如此。我壓場,用普通話讀作文,他點評文章的好處。久而久之,后排男生也都見怪不怪了。寫過的作文大半都忘記了,唯有一次命題作文是《我的祖國》,我將祖國比擬為一個有兩條發(fā)辮的少女,一條長江,一條黃河,通篇擬人。郭老師聽了十分振奮,眼睛發(fā)亮,著實把我夸獎了一番。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課余時間寫了一篇文章投到許昌的一本雜志,居然被發(fā)表了。這成了學校里的一件大事。郭老師得知此事,把我的樣刊要去,快步走向校長辦公室。當晚我們正在教室里辦聯(lián)歡晚會,校長突然大駕光臨。我唱完一曲《愛拼才會贏》,校長出來致辭,極力肯定了我一番,連前年告知我中考分數的英語老師也附和說:“你作文是寫得好。當年每逢你的作文出來,我們各個學科的老師都要傳看一遍?!?br>
這自然算不上什么成績。記得這么牢,其實是因為經過兩三年的灰暗時光后,我的自信心已經非常脆弱。少年的自傲發(fā)自本能,卻無以站立。才華需要被看見,被“強大的大人”看見并肯定。而我的老師,并不需要我親近他,就給了我他所能給的最大程度的肯定。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第二年,我上了高中,從此再沒見過郭老師。
之后的歲月中,我被高中老師說過“作文沒有靈氣”,高考后陰差陽錯讀了計算機系,畢業(yè)后在鄭州找不到合適的文字類工作……我跌跌撞撞了許多年,卻始終有一種不可摧毀的自信:相信自己所擁有的那點才華,不足以驚世駭俗,卻應該可以安身立命。這是他們曾為我加持的底氣,他們幫我一起畫下的線條,筆墨凝重,輕易不會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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