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嵐
越野車一路奔馳,石子路顛簸,山道盤旋曲折,司機師傅憑著經(jīng)驗,盡量走平坦的路面,左兜右轉(zhuǎn),一路突圍,到底還是遇到了高臺。畢竟是長途,還有幾天行程,司機師傅并不敢大意,遂把車停在路邊,我和同車人上了另外的車,越野車掉頭折回。
那天我們要去的是大北1202井。一重彎道又一重彎道,躲躲閃閃。當(dāng)1202井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時,樣子與其他井場的井并無不同,采油樹和天然氣管道在烈日下一副舍我其誰的姿態(tài)迎著前來的人。
路,真難走,晴天還好,倘是風(fēng)雪天,管道巡護愈加困難重重。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代又一代的石油人在這里艱難探索,到底是走出了一條路。
在大沙漠,我見到了當(dāng)年搭建的機場鋼板跑道。
這是供飛機在大沙漠起飛和降落行駛的臨時跑道。跑道由一萬多塊預(yù)制鋼板組成,長一千米、寬四十米,其上布滿一個個鏤空的圓形圖案。若不是提前知道這是跑道,在浩渺的大沙漠里,這更像一件藝術(shù)品。沙子從鏤空的圓心中露出來,像是嵌在沙漠上一朵朵圓形的花,又像是裙邊布滿的一圈圈規(guī)則的波點,靜臥在時間深處。三十多年過去了,跑道并無銹跡,風(fēng)沙拂去歲月的劃痕,熠熠有光。想象著飛機的起升,運輸?shù)牟灰?,能在寸草不生的無人區(qū)艱難生存,并開掘出石油,實在是人類的智慧和現(xiàn)代科技的偉力使然。
這條路或可算是人類通向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最早航道。如今,沙漠公路直抵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出行更加便捷,鋼板跑道已經(jīng)棄之不用了,但作為征戰(zhàn)死亡之海的遺存,它的功績將永久地載入歷史。
征服塔克拉瑪干沙漠,把地底的石油開采出來,再運送出去,修建一條直抵沙漠腹地的公路一度成了最要緊的事。為了早日修好路,隊員們受盡了折磨。在炎熱的夏季,中午的沙漠像炒栗子的鐵鍋,沙子灌進長靴,腳便像烙鐵般滾燙,腳底被燙起一個個大泡。工期緊任務(wù)重,有時一整天下來,腳指甲都被磨掉。夏天的晚上,用衣服包著頭,睡在沙地上,任風(fēng)吹沙打。中暑眩暈、感冒發(fā)燒、熱毒癤腫、脫皮、反應(yīng)性高血壓以及牙床腫、咽喉痛、流鼻血等癥狀接踵而來。王濤在《征戰(zhàn)死亡之?!防镉羞@樣的記述:“在沙漠里顛簸,開車時間長了,就是穿著短褲也會把大腿根磨爛,有的干脆連短褲也不穿了。還有的司機屁股上長了癤子,疼得在駕駛臺上坐不住,疊了一條床單墊著,半個屁股坐著,半個屁股懸空,仍然堅持工作?!敝挥薪?jīng)歷過這些的人,才會理解石油人對大沙漠的感情,對這片土地的深情。這是他們痛過愛過、灑下青春的汗珠、留下生命印記的地方,讓他們魂牽夢繞。建設(shè)鋼板跑道的劉冀、泥漿工王光榮、哈得1井的發(fā)現(xiàn)者蔣龍林,他們甚至把骨灰也撒在了這里。生是這片土地的人,死了也要與之相守,塵歸塵,土歸土,從此不再分開。
在沙漠運輸車隊,我看到一輛輛巨型的沙漠車如列隊的士兵,整齊排列著,有的車輪上還帶著寬大的履帶,車身笨重。經(jīng)過歲月和風(fēng)霜剝蝕,有的車身已經(jīng)斑駁,堅硬如鐵的巨大車型卻依然凜凜生威。有了之前在沙漠里乘車的經(jīng)歷,再看到它們時竟生出幾分親切。石油人在死亡之海借助這些先進的裝備,憑著頑強的意志,在廣袤流動的大沙漠深處創(chuàng)造了人間奇跡,終于建成了一條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公路。
這條路,是人類挑戰(zhàn)自然之力的探索之路,是生命之路,亦是希望之路。
那天去往滿深5井,路是才硬化的石子路,雄闊的沙漠四野皆是方向,又都不是方向。手機在沙漠腹地失去了信號,前車和后車無法聯(lián)系,車在沙漠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起初還興味十足地看沙漠的人,在反復(fù)盤旋和顛簸中失去了耐心。連綿起伏的沙海,一個沙丘和另一個沙丘沒有區(qū)別,遠遠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鉆井,一個和另一個也沒有區(qū)別。幾經(jīng)周折,終于走到滿深5井時,同行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還是在這里,我看到了深地塔科1井。高高矗立在沙海中的鉆塔,向上有二十四層樓高,向下深度超過珠穆朗瑪峰,如海底針,將抵達地球深部一萬米,創(chuàng)造又一個奇跡。這是中國首口萬米深井,這是石油人在大漠里打造的中國深度。
在生命禁區(qū)開辟路,在地球深部開鑿?fù)ǖ?,打下萬米深井,是科技之路,掘進之路,更是征服之路。塔里木石油人走的,正是一條前無古人的路。
日落時分,我們終于抵達塔中鎮(zhèn)。茫茫沙海無邊無際,一輪金黃的太陽遠遠地掛在天邊,之前炙烤過我們的陽光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幾百公里的行程,迷路,找路,前行,越野車像孤獨的旅者,無際的沙海讓人見識了遼闊和博大,在大沙漠,人遠不如一粒沙更有耐力。在塔中鎮(zhèn)見到溫暖的烤爐,爐架上冒著熱氣的烤肉,覆在烤肉上加熱的馕。食物的香味激活味蕾,孜然味、烤肉的香味飄散在悶熱的空氣中,熟悉又迷人。走了那么遠的路,終于回到人群,這樣的感覺可真好啊。
戈壁的夜極靜。和夜一起安靜下來的,還有白天熱烈的陽光和喧囂。此刻,身在南天山腳下庫車山前,卻又像從未走出家門。遠處秋里塔格山像濃墨的云團,隱在夜的深處,與天融為一體,寂靜深遠。仿佛要重啟時間,作家們不顧舟車勞頓,不休不歇地說著日間點點滴滴的感動——在塔里木不僅看到了深度,也感受到了溫度。粉色的床單,床頭輕輕折起一角,擺放著兩朵紅玫瑰,手工折的,溫馨里透著暖意。似有清涼款款而來,如夜風(fēng)絲絲入扣,拂去一天的疲勞。公寓的服務(wù)員生活在戈壁,日復(fù)一日,他們知道烈日的毒,也體會風(fēng)雪如刀,更懂得在戈壁和大沙漠深處打井找油的石油人的艱辛、責(zé)任、壓力和重擔(dān)。多少個風(fēng)雨無阻的日子里,石油人們在黑暗中探索找尋光明,忍耐嚴(yán)寒與酷熱,只為了更多人的溫暖和清涼。服務(wù)員們在此地工作的目的只有一個,把公寓營造得像家。他們嘴角揚起微笑,服務(wù)用心周到,讓辛勞的人吃好,讓累了一天的人睡個安穩(wěn)好覺。
公寓樓后面是石油人自己栽下的花,種下的樹。菜園里的西紅柿、黃瓜已經(jīng)長成了秋天的模樣,飽滿、豐碩、甜蜜。這些也許和城市其他地方的果蔬并無區(qū)別,但只有穿越戈壁、歷經(jīng)長途車程的人清楚,在遠離城市幾百公里的戈壁灘上,這樣的家園非別處可比,這里的每一株植物、每一寸綠都有深意,這深意是熱愛、倔強,是暖情和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