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復興
一
1975年盛夏,我家從前門搬到洋橋。那時候的洋橋,雖然離陶然亭不遠,在如今的三環(huán)路內(nèi),卻屬于郊外,比較偏。房子是新建不幾年的紅磚房,一排一排,很整齊,有些像部隊的營房。住在這里的大部分人,是當年修北京地鐵的鐵道兵,復員轉業(yè)后留在北京工作,在這里安家。
搬到這里,圖這里清靜,比城里的房子寬敞許多,特別是每家屋前有一個小院,母親愿意在小院里種點兒絲瓜苦瓜扁豆之類的菜吃。
這里有個缺點,用水不方便,自來水沒有通到家里,打水跑老遠,要到公共水龍頭那里。但是,我發(fā)現(xiàn)不少人家的小院里都有水龍頭,不知道是怎么將自來水接通的。
剛搬過來沒幾天,隔壁西院的一位街坊見到我,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們互相做了自我介紹,他知道了我在中學里教書,我知道他姓陳。忍不住問了他自來水這個問題,他告訴我都是各家自己接的。各家離公共水龍頭那么長的距離,怎么接到院子里呀!我一籌莫展,直嘬牙花子。
第二天下班之后,這位街坊帶來一個高高個子的男人來到我家,向我介紹:請來了師傅,和我一樣也姓陳,他就住在前面一排,請他來幫你接通自來水!
這位陳師傅,有四十來歲,和我的鄰居一樣,都是當年的鐵道兵。對于我天大的難事,對他是小菜一碟。我一個勁兒對他說:這么麻煩的活兒,可怎么干呀?他對我說:地鐵我們都修成了,這點兒活兒算不了什么。他帶來鐵鏟、扳手等工具,還有幾節(jié)長水管、一個水龍頭、幾個彎頭和細麻線。三下五除二,他們兩個人開始破土動工,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接上隔壁陳師傅家院子里的水管,然后從地下面將水管通到我家院子里,安上彎頭,豎起一根水管,再安上水龍頭,齊活,自來水嘩嘩地流淌了出來。
我不知道怎么謝他們才好!直要掏錢,這水管彎頭水龍頭,都得花錢呀。他們二位連連推脫著,笑著對我說:我們是干什么的?還用花錢買?這些都是不用的邊角料!
他們二位就這樣走了,盡管我一再挽留他們,怎么也得一起在家里吃點兒飯,喝點兒酒呀。他們還是走了。
臨走時,這位陳師傅指著水龍頭,對我說:趕明兒,我弄點兒水泥和磚頭,幫你在這里修個水池子。
想起老話:千金買房,萬金擇鄰。
二
1976年初秋,我的一個同學,原來同住前門老街的發(fā)小兒,突然找我。不知她從哪兒聽到“四人幫”馬上就倒臺了,特意跑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的。下班后,她就往這里趕,那時候,從城里來我家比較遠,只有一趟343路公交車,要在虎坊橋坐車。她趕到這里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車后走得急,跌了一跤,摔破了膝蓋。
更不趕巧的是,不知怎么搞的,我們那一排房子突然沒了電,四周一片黑洞洞。她來到我家,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剛才還有電,不知怎么突然就沒了電。
她走出屋,抬頭望望房頂,看見了上面懸浮著的電線,和房后的電線桿,對我說:有梯子嗎?
院子外面,站著好多街坊,對突然停電都很奇怪,除了我們這一排房子,其他的房子都亮著燈,大家紛紛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有街坊已經(jīng)搬來一把梯子。只看我的這位發(fā)小兒,二話沒說,麻利兒地爬上梯子,爬到房頂。我跟著她也爬了上去,看見她不知怎么三鼓搗兩鼓搗,很快就把電線修好了,屋子的燈齊刷刷地都亮了起來。地上的街坊們響起了掌聲。
我很為我的這位發(fā)小兒驕傲!她真的是給我長了臉。我一個勁兒地向街坊們夸她,夸得她不好意思,笑著擺手。她是哈工大物理系畢業(yè)的,盡管是工農(nóng)兵學員,畢竟也是師出名校。這樣的活兒,對她算不了什么。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晚上,她像貍貓一樣順著梯子爬到房頂?shù)臉幼?。她穿著白襯衫和天藍色的百褶裙,站在房頂上,背后是瓦藍色的夜空,記憶中是那樣的清晰明亮。那一年,她和我一樣,29歲。一晃,四十七年過去了。當年年輕的姑娘,已經(jīng)成老太婆了。
想起沈祖棻的一句詩:萬里秋風同作客,一場春夢總成婆。不覺啞然失笑。
三
1978年初冬,我考入中央戲劇學院。那時候,妻子在天津工作,還沒有調(diào)到北京來。我將年邁多病的母親送到姐姐家住,開始了我四年的大學生活。
家里沒有了人,我住校,平常的日子很少回家。有一次星期六回家,是入學第二學期剛剛入夏,沒有想到,院墻高,天剛擦黑,一時看不見院子里的情況,推開小院的柵欄門,好家伙,嚇了我一跳,撲在面前的,竟然是半人高的荒草,那樣茂盛,密密麻麻,長滿院子,自在而得意地隨風搖曳,映得門窗的玻璃都晃動著一片萋萋的綠色。在城市里,見到這樣高這樣密的一片荒草,也不容易。
我只好先拔草,才能進門。我家東邊另一家鄰居,有一個男孩子,在讀高二,讀初三要畢業(yè)的時候,他知道我是中學老師,曾經(jīng)找我補過課,我還找了一些語文數(shù)學的參考材料和習題給他。他看見我正在忙活拔草,對我說:您用手拔不靈!說著,他從他家里拿來兩把鐵鏟,和我一起除草。一邊除草,他一邊天真地對我說:沒想到您家的草長這么高,這要是莊稼多好啊!
除完草,我謝過他,他擺擺手,對我說:您總不回來,草才長這么高,您得?;貋硌?。而且,您家的院門也不鎖,多不安全呀!
我連連點頭,是我懶,沒有好好修修院門,安把鎖頭。也是覺得家里沒什么東西,可以值得讓小偷光顧。
他忽然問我:您什么時候回來一次?一個月嗎?一個來月總該回來看看了!
我點點頭,說他說得對!
下一次回家,還真的是一個月后的周末。心想,院子里的草會肯定長出來,大概不會那么高那么密那么嚇人了吧?
推開院門,竟然沒有草。我很奇怪,草的生命力強得很,野火都燒不盡,春風就能吹又生呢。草都哪里去了呢?
事后,我知道,是這個可愛的高二學生,計算著一個月快到,我該回來了,幫我先把草除掉了。
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是這樣幫我除草的。我問過他為什么要幫我?他說您也幫過我呢!再說,這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我怎么這么幸運呢?怎么總能碰到這樣多的好人呢?想起老人說過的老話:世上還是好人多孬人少,山上還是石頭多沙子少。真的呢!
四
我上大學的第二年暑假過后不久,一個年輕的朋友結婚,一時沒有房子住,想暫時在我家住一段時間。他們比我小七歲,也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了。我想,反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何不成人之美?而且,還可以讓他們幫我看著家,省得老麻煩鄰居,起碼少讓隔壁的那個高二學生總幫我除草。
有他們住,我更是極少回家。寒暑假里去看看我母親和妻兒老小,上課的日子住在學校。不操家和小院的心,倒也樂哉悠哉。
他們在我家里住了幾年,一直到他們有了房子搬走。那時候,我回家一看,發(fā)現(xiàn)放在屋里墻角的鐵皮箱不見了。那個鐵皮箱子,有幾十年的年頭,雖然已經(jīng)很破舊了,但是,它是父親留下來唯一像點兒樣子的遺物。我把中學時代和到北大荒寫的幾本日記、寫的詩、抄錄的幾本唐詩宋詞元曲的筆記本,還有高中三年女友寫給我的幾十封信,都放在這個箱子里了。更主要的是,那里面還有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后,每天下班后回家點燈熬油,吭哧癟肚寫的長篇小說《希望》的稿子,三十萬字,上千頁的稿紙,雖說沒有什么價值,也沒什么希望,對于我卻是整個青春期的紀念,總還是有些敝帚自珍。
我趕忙找這個鐵皮箱子。心想,可能是他們覺得箱子放在那里,占地方礙事,而且銹跡斑斑,那么破,不好看,怪扎眼的,把它放到床底下了。但是,看看床底下,沒有。兩間刀把房,不大,還會放在哪兒呢?找遍了,沒有。最后,看見在院子里的墻根下,箱子委屈地擠在那里,一副頹敗的樣子。箱子是鐵皮的外殼,還囫圇個兒,打開箱子一看,里面的本和紙都早已經(jīng)漚爛了。也是,這樣長時間的風吹日曬,尤其是夏日里的雨淋,能不漚爛嗎?
想想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漫長歲月的痕跡,居然變成了一灘爛泥。盡管從來沒有對他們講過,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悵然。他們比我要小,沒有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的中學經(jīng)歷,更沒有北大荒的生涯,畢竟和我像隔在對岸,即便面前流淌著同樣的水,拍打沖刷著卻是不同的堤岸,留下的是不同的回聲。
茨維塔耶娃詩里說:在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個自然段,整整一段。
五
1982年夏天,我大學畢業(yè),專程回北大荒一趟。因我是第一個返城后回北大荒的知青,隊上的老鄉(xiāng)非常熱情,特地殺了兩口豬,豪情款待。酒酣耳熱之際,找來一個臺式錄音機,每一位老鄉(xiāng)對著錄音機說了幾句話,讓我?guī)Щ乇本┙o朋友們聽,表達對知青的想念。
回到北京,請朋友來我家,聚會在小院。自從搬到這里,只要我在,北大荒的朋友常來這里小聚,給我大顯廚藝的機會。那時,兜里“兵力”不足,不會去餐館,只能在家里窮歡樂。艱苦的條件和環(huán)境,常能練就非凡的手藝。
我拿手做西餐兩樣,一是沙拉,二是烤蘋果。沙拉,沙拉醬是主角,那時難以買到,做沙拉醬,便是一件大事。要用雞蛋黃,不要蛋清,然后用滾開的熱油一邊澆在蛋黃上,一邊不停攪拌。每一次,在小院里做沙拉醬,朋友都會圍看,像看一出精彩的折子戲,聽著熱油澆在蛋黃上滋滋啦啦的聲音而心情雀躍歡快。
烤蘋果,是從哈爾濱中央大道的梅林西餐廳學來的。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在哈爾濱轉火車,特意去那里吃過一頓,其中有這道烤蘋果。要用國光蘋果,因為果肉緊密而脆,挖掉一些內(nèi)心的果肉,澆上紅葡萄酒和奶油或芝士,放進烤箱。家里沒有奶油和芝士,有葡萄酒就行,架在篦子上,在煤火爐上烤(像老北京的炙子烤肉)。土法簡陋,照樣芳香四溢。
這一次朋友聚齊,依舊是這兩道菜,就著從北大荒帶回來的北大荒酒,聽這盤磁帶的錄音,酒喝多,話說多,直到深夜依依不舍散去。送大家走出小院,望著他們騎著自行車迤邐遠去的背影,真的很難忘。那一夜,星星很亮,很密,奶黃色的月亮,如一輪明晃晃的紙燈籠,高懸在瓦藍色的夜空,是我在這個小院住了七年時光最難忘的夜晚。
第二年,我搬離小院,雖然新樓房寬敞很多,聚會卻無疾而終。大家再聚會,到飯店里去了。我的武功盡廢,曾經(jīng)那兩道手藝再也沒有露臉的機會。當年大家下班后,騎著自行車,從各個角落奔到我家,蒜瓣一樣,圍著臺式錄音機聽錄音的情景,恍若隔世。如今,很多人開著小汽車,沒有小汽車,打的或網(wǎng)約車,但很難再有這樣情景了。幾番離合,便成遲暮。
讀放翁的詩句:舊交只有青山在,壯志皆因白發(fā)休。想想真是,朋友老的老,病的病,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北大荒的白山黑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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