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韓東
禮尚往來
也有還不上的賬,這點外公比誰都清楚。這里說的不是金錢,或者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東西。這就牽扯到外公的身世了。
外公從來沒有說起過他的父母家人,只是外婆總是嘮叨,說外公是“三房官一個”?!肮佟痹谶@里是共有之意,意思是外公父親有兄弟三人,但只有一人生的是兒子,也就是外公,可見寶貝。母親說,外公讀的是師范學(xué)院,因為讀師范是公費的,不需要自己花錢。由此看來外公的出身又是很貧寒的。既寶貝又貧寒,寶貝,所以家里才會一直供他讀到大學(xué);貧寒,是讀大學(xué)也只能去讀師范。此處依稀出現(xiàn)了一位資助者的身影(讀師范自己也得有開銷)。這個資助者只能是親戚,但卻是相當(dāng)富有的親戚。
嬸嬸(母親叫她嬸嬸)一家住在城南升州路,據(jù)說當(dāng)年那一帶有一條街都是他們家的,開了兩爿銀樓,好幾家布店。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外公就會去嬸嬸家。這位嬸嬸比外公要年輕,顯然不是他讀書時直接的資助者,而是他們的后人。大概可以這樣設(shè)想:直接資助外公的是他的姑媽,姑媽嫁給了一個有錢人,發(fā)心幫助三房官一個的侄兒讀書。姑媽那一代人去世后,這家人的家長就成“嬸嬸”了。嬸嬸是他們家的女兒還是兒媳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外公去升州路就是去“嬸嬸家”。
作為一個孩子能理清這些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實屬不易,但我要說的重點并不是這些。我要說的是每回外公去嬸嬸家時的情形。他總會帶一些東西去,從不空手。這些東西不是大洋或者法幣,也不是后來的人民幣,而是水果、點心、白糖什么的。按照禮品的格式包成幾包,外公就像提溜著中藥似的提溜過去。去了之后,在嬸嬸家堂屋里的八仙桌邊的一把鑲嵌了螺鈿的椅子上坐好,將紙包往桌子上一放。外公滿臉和氣,呵呵笑著,但不說話。嬸嬸或者嬸嬸家里的人問他一點什么,外公也回答,答完以后又不說話了。就這么干坐上半個小時,外公起身告辭。
他的這一習(xí)慣應(yīng)該是早年遺留下來的。早年面對的想必是姑媽或者姑父,他們離世后外公面對的就是嬸嬸了。外公同樣的拘謹(jǐn),恭順,雖說嬸嬸只是母親的嬸嬸,年齡比外公還小。開始時外公一個人獨自前往,后來有了母親他就會帶著母親,再后來母親有了孩子,他就會帶上哥哥或者我。帶一個小孩到嬸嬸家已經(jīng)成了慣例,絕不多帶,也絕不多坐。外公不會在嬸嬸家里吃飯,哪怕帶去的小孩要留下來和嬸嬸家的小孩一起玩耍,甚至在嬸嬸家過夜。外公本人必定按時告辭,將那些紙包留在八仙桌上。后來嬸嬸家的房子變小了,孩子們迅速長大,外公依然如此,逢年過節(jié)必去嬸嬸家,提溜著東西……
外公在自己家待客也一樣,從來沉默寡言。1949年后外公就不再擔(dān)任小學(xué)校長了,甚至也不再工作。記得有一個張爺爺,大概是外公以前的同事,隔三岔五會來家里拜望。兩人在方桌邊相對而坐,外公會給張爺爺沏茶、讓煙,但張爺爺不吸煙,兩人就這么坐上半天。張爺爺隔一陣會嘰咕幾句什么,外公點頭微笑,滿臉溫和,卻不說話。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們下盤棋,或者炒兩個小菜喝盅酒之類的,只是干坐著。“干坐”是我后來的理解,其實外公和張爺爺之間并沒有任何尷尬。時間一到,張爺爺起身告辭(他也有固定的時間),外公略略欠身,做出一個準(zhǔn)備相送的姿勢,張爺爺會有一個手勢,意思是“不必”。外公也不堅持,于是張爺爺便一個人出門下樓去了。外公有一個來也不迎去也不送的朋友,除了這個朋友他大概再也沒有其他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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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發(fā)于《鐘山》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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