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匡列輝
早晨的陽光出來了，騎車往辦公樓去。他又想起了那些桐花，它們還在嗎？
只有十來天的時間，卻似經過了一個寒暑季節(jié)的輪回。等他來到以前路過時常見到的那兩棵高大的泡桐樹邊，只見樹的身上披滿了暖暖的金色。就連那皴裂著的蒼黑老干，看上去也好像沒有了寒雨里肅穆的冷峻，散發(fā)出了點點溫情的光芒。
枝與枝的交叉處，枝的頂端，已發(fā)出了嫩綠里帶有一點點深紅的小葉，緊貼著那粗的枝，就像是從枝的厚而粗糙的皮里破殼而出一般。然而還不是很多，得仔細看才能發(fā)覺得到。
他停車立在路邊，路左邊是一座山，山上有各種的樹。樹里邊最高的就是這兩棵泡桐樹。泡桐樹下是枝繁葉茂的各種樟樹、株樹，它們雖然在其他地方都顯得很高大，然而那直指高空的最頂端，都剛剛才及泡桐樹的半腰。他在路邊的山腳下倚著車靜靜地仰望，這兩棵樹就在山上靜靜地矗立著，像兩把帶著長柄的團扇。那大而寬的扇面上綴滿了白色淺紫色的泡桐花，一簇一簇的，遠遠望著，像是一群群粉蝶正從遙遠的地方四面八方地趕來，參加一個盛大的集會?；ㄅc花的空隙里是廣袤無邊的蔚藍天空，無垠的純凈的藍襯著這無數(shù)簇無數(shù)朵帶著淺紫淺褐色的白色花兒們，像寧靜的青花瓷？像苗家姑娘曬著的剛繪好的織染？嗯，都像，又都不像。十來天了，風里雨里，它們就這樣一直靜靜地開，沒有被風吹走，沒有被雨打落。他一時呆在了樹底下，癡癡地望著。
他看到了樹顛的花叢中，有一團灰色的小影，那是一只鳥。以前在那西府海棠紅色的花影里見過的蹦蹦跳跳的鳥，有著長長的尾兒，在枝與葉之間一上一下呼呼地閃著。這時，它卻飛到了這高高的泡桐枝花叢中，挺起毛茸茸的圓圓小胸脯，拖著長聲唱起了宛轉的歌兒。然而，它并沒有起勁地賣弄，只是唱了一句就停了下來，小腦袋不停地轉動著，是在看花，還是在等著同伴的回應，又或是突然警惕地注意到了樹的底下，有一個龐大的黑色身影靜靜立在那兒，不懷好意地仰著頭盯著它？
盯它的人其實什么也沒有想，只是沐在這早晨暖暖的陽光下，看著頑強留在枝頭潔白的泡桐花。
這些花啊，他十來天之前就看到了。十來天之前也是大太陽，比今天的還要大，但是僅僅是過了一天，陰云來了，冷雨來了，寒颼颼的。家門前那些開得格外艷麗的桃花櫻花在風雨里瑟瑟發(fā)起抖來。只一夜的工夫，第二天清早推門，看花的人驚呆了，枝頭只有零零落落的幾點殘紅在風中孱弱地哭泣。地面全是凋謝了的濺著泥點的花瓣，和著污濁的泥被雨水沖得一堆一堆的，花兒精致的妝容全被昨夜的風雨給摧殘得面目全非了。
那泡桐的花掛在高枝上，肯定也如同這些櫻的桃的花兒一般的命運了吧?？椿ǖ娜讼?。那一天有太陽時，看花的人就注意到了這些高枝上的泡桐花。吸引他的，首先不是那潔白的又略帶著紫色的花。他要去上課，步履匆匆，低著頭、踩著單車急急忙忙往前趕路。但還沒有到那山腳下，遠遠地，空氣里有一陣熟悉的花香撲了過來。先還是淡淡的，越往前，香味越來越濃，似是宮廷晚宴上霓裳舞曲的青春少女們急旋著的寬大舞裙帶起的陣陣香風，沒有櫻花香得若有若無，沒有桃李香得故作矜持。櫻啊桃呀，即使想吐一點點的香，也得讓游人湊近用鼻仔細地嗅，才能聞得到。
他明白了，這一陣比一陣更濃的盛意而發(fā)的花香，就是泡桐花開時所散發(fā)出來的。抬起頭來，看到了，就在那山岡上，兩株高大的泡桐樹開得正旺，那天的陽光烈烈地照著，一夜之間，溫度升高了二十來攝氏度。昨天還下著雨，年輕人們還穿著厚的羽絨服呢?？蛇@一天，滿大街都是短衣短袖，笑語盈盈。仿佛冬夜過后，跨越了一個乍暖還寒的春的季節(jié)，痛痛快快地趕到了夏天。泡桐花就開在了那高高的山岡高高的樹枝上，那一朵朵形如小喇叭一般粉嫩粉嫩的、帶著淺紫淺黃的花兒們，你牽我的手，我扶你的肩，親昵無間、熱熱鬧鬧地讓前一日里還是深褐色形如枯槁般的枝，穿上了白色的長長的婚禮上才有的曳地的裙，打扮得漂漂亮亮了。平常里灰色天空的那一角完全變了樣，陽光照著，白色的花恣睢地開成了花的海洋。仔細一看，這些花兒又顯得有點嬌小，似乎又不是花的海洋，而成了浩瀚無邊的藍色的大海里泛起的陣陣雪樣的浪花。
可惜的是，時間緊得很，他要趕著去上課。想著，明天、后天，有空就一定來好好地看看吧。就這樣，騎著車兒，帶著戀戀不舍遠離花香而去。
對泡桐的花，他是有獨特的感情的。小時候，山里邊住的小磚房前不知什么時候就長出了一棵泡桐樹。父母只是栽了些桃、李和橘的果樹。這不起眼的泛著青綠色溜光桿兒的泡桐樹是從哪里來的？也許只有一種可能，是遠方的鳥兒從高空中飛過嘴里掉下來的一粒種子吧?？墒瞧偷粼诹颂液屠畹倪吷希禾炖锼尤黄仆炼?，長出了水嫩的干，不久又生出毛茸茸的葉來。大人們看見了，生怕以后會遮住了果樹們的陽光，剛想動手用鋤頭挖走它，便被小孩子哀求著罷了手。
一年又一年，泡桐樹越長越高了。它的干由青綠變成腳下泥土一樣的深灰，光滑的肌膚不見了，變得十分粗糲，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圈圈點點的疙瘩，像是不經意間猛然發(fā)現(xiàn)身旁的小男孩個頭變高了，成熟起來長出突起的喉結一般。春天又到了，還沒有長出葉，花就開出來了，一束一束的，像無數(shù)可愛的白色小喇叭連在一起掛在高空，散發(fā)出濃濃的帶著山原獨有的野性的香味。高枝下，桃花李花早已凋謝，那些屈曲低矮的桃枝李枝仰望一眼泡桐的花，很是黯然神傷。放學歸來，搬一條長凳在陽光投射下的花影里做作業(yè)，嗅著花香，有時竟然會伏在書中做上一個美美的夢呢。
泡桐不像桃和李一樣，長得嬌嬌氣氣的，需要人精心照顧。只要有一粒種子，無論是落在哪里，不管是山岡還是水邊，也不管是貧瘠還是偏僻，只要扎下了根，它們就會長成參天的大樹，開出讓人一聞就難以忘懷、一看就令人心動的小喇叭小鈴鐺一樣的花朵。
那天，他上完課，沒料天氣變了。風吼起來，雨絲從半空中飛舞起來，仿佛一下子又重回冬天里了。人們將剛脫下的厚衣裳又撿起，披在身上，頭上的帽子也戴了起來，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沒有時間去看花了，但心里還是老惦記著，想象著花在風雨之中的枯萎、然后片片殘瓣紛紛化蝶般無聲著地。
冷風冷雨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今天終于放晴了。在這兩棵泡桐樹下，他久久地凝望著枝頭那依然盛開得像雪浪涌起像云海翻騰一般的花兒，他吊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盡管十來天前的那香味淡了很多，但是花還在，就挺好的了。
遼遠的天空，有一個小的灰影飛來，落入高枝處有鳥的花叢中。鳥的宛轉的歌聲又在半空里的高枝花影里嘹亮地響起，一唱一和的，只是那些聲音歡快了很多，柔和了許多?；▍惨魂囶潉樱型┗◤母呖章湎?，潔白潔白的，像一個小小的降落傘，碰到了下邊的枝條，只輕輕地一側身，又恢復了之前盤旋而下的輕盈姿勢。
原載《愛你》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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