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餅干
茉莉不姓茉,姓張,叫張茉莉。
熟悉的人都叫她茉莉。茉莉爸當(dāng)初給她起這個名是希望她長得像茉莉花一樣小而白凈,芬芳可人。其實,茉莉后來也是按這個路子長的,可茉莉爸很快就不關(guān)心這些了。
爸媽離婚后,茉莉媽得到了茉莉的撫養(yǎng)權(quán),除此還有大黃的撫養(yǎng)權(quán)或說飼養(yǎng)權(quán),畢竟大黃是條狗,標(biāo)準(zhǔn)的叫法是中華田園犬。大黃最大的本事是早上茉莉還睡眼惺忪時把襪子叼給她,它能清晰分辨出襪子的主人,當(dāng)然它也很懂事,看到茉莉爸打茉莉媽會在邊上叫喚,那聲音聽起來與其說是叫喚不如說是哀求。它不敢阻止茉莉爸,他曾因為大黃咬爛了他的襪子而狠狠教訓(xùn)它。
不要惦記房子,你得到的夠多了,茉莉爸把她們趕出家門時這樣說。
住在那間潮濕又缺陽光的出租房里沒讓茉莉覺得不快樂,雖說過得很苦,媽媽經(jīng)常要打兩份工,白天去離家兩站地的興客隆超市上班,吃過晚飯還要去樓下的小飯店端盤子,刷碗到深夜,但她從來不舍得讓茉莉吃一點苦。
高考成績不理想讓娘倆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可很快就有人給茉莉媽出主意,讓你家茉莉去部隊鍛煉一下,你看她瘦的,聽說還可以考軍校呢。
茉莉在十八歲這年當(dāng)兵了。
囑咐的話茉莉媽很久之前就開始說了,所以送行這天茉莉媽簡單說了幾句就站到了隊伍的后面。茉莉媽矮小的身體站在一堵墻的陰影里,大黃安靜地蹲在她腳下,好像與熱鬧的告別人群無關(guān)。
茉莉看著媽媽,揉了揉酸脹的鼻子,淚水一點點被擠到臉上,冬天的風(fēng)很快就把臉吹干了。車開后,茉莉看著媽媽和大黃在視線里越來越小,直到消失。茉莉從沒出過遠門,她看著窗外陌生的風(fēng)景,抵消了一些離別的傷感。
她看著快速閃過的樹,它們干巴巴、光禿禿的,像一個個生活得灰頭土臉的人??蠢哿怂退瘯?,然后再接著看,外面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太新鮮了。她從只有媽媽和大黃的日子里出來,對現(xiàn)實生活還一無所知。
到部隊駐地后,茉莉才知道自己所在的連隊叫北鎮(zhèn)新兵連。聽班長說,三個月集訓(xùn)結(jié)束就能分配了,至于分到哪個連隊茉莉也不知道。不過,她可沒工夫關(guān)心這些,現(xiàn)在遇到的最大的問題是怎么洗衣裳。她從小沒做過家務(wù),看到其他戰(zhàn)友都很自如地洗,她不好意思說沒洗過,就有樣學(xué)樣地看別人怎么洗。這也是茉莉媽臨行前囑咐她的,不懂的就多看多學(xué)。
先放洗衣粉,倒溫水,把衣裳丟進去用腳踩,再用清水沖洗兩次,這是劉玉洗衣裳的模式,茉莉邊看邊在嘴里嘟囔了一遍,劉玉聽到她嘟囔回頭看了她一眼,笑著出去了,班長在外面喊她??磩⒂裰贿^了兩次水,即便看著衣裳上還有些泡沫,茉莉也不肯再沖洗了。端著盆走進晾衣房時茉莉發(fā)現(xiàn),這里的溫暖和潮濕像極了她家,那個墻上掛滿霉斑、常年潮濕的一居室。
自此,茉莉沒事就去摸摸衣裳干沒干,認真的樣子,有幾分像農(nóng)民守著剛種下的莊稼??芍钡剿硪惶总娧b都已經(jīng)臟得沒辦法穿了,洗的這套還沒干。她把衣裳拿到院子里去才發(fā)現(xiàn)室內(nèi)燈光太暗,衣裳上已長出大大小小的霉點。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女兵們的談資,每說起總要像海水漲潮般涌出陣陣笑聲,劉玉笑得最大聲,茉莉覺得。
茉莉常在這樣的笑聲里消失,獨處時她更自在。
新兵連訓(xùn)練結(jié)束后,茉莉被分配到軍區(qū)一所后勤醫(yī)院的勤務(wù)連。她剛來時經(jīng)常站在操場上向外張望,這所部隊醫(yī)院在個山坳里,被轉(zhuǎn)圈的山包裹得像一個嬰兒。茉莉也像個新生兒一樣看著這個新環(huán)境,這里的一切對她來說都那么新鮮。很快,她就像塊海綿一樣學(xué)習(xí)各種能接觸到的新事物,甚至連只有醫(yī)護人員上的英語班,她也要去聽聽,但因為醫(yī)療英語專業(yè)性強,很快就放棄了。后來她又開始讀書,連隊有個一人多高的書架,上面的書幾乎就是擺設(shè),平時很少有人會翻動。戰(zhàn)友們都在看自己買的書,茉莉覺得就這么放著太浪費了,她只用三個月時間就把書架上的書都看完了,包括那些最枯燥無味的。做完這件事,茉莉產(chǎn)生了廢物利用的滿足感。自那以后她就養(yǎng)成了看書的習(xí)慣,每個月的津貼費除了買打糕吃,剩下的都買書了。每周末郵局的報刊亭前都會有茉莉矮小的身影,她買完都會先翻一遍,然后才滿足地放到背包里。茉莉后來想起這段日子也奇怪自己哪來的學(xué)習(xí)熱情。
茉莉平時的工作是在機關(guān)當(dāng)保管員,小小的身體上掛著好幾串鑰匙。她說,這些鑰匙足有半斤重,每天我都算負重前行。這話她是說給“小肚子”聽的。小肚子姓杜,這個性格直爽的姑娘是皮膚科的進修醫(yī)生。只是蠟黃的皮膚和扁平的五官讓她看起來一點不像皮膚美容專業(yè)的醫(yī)生。
她和茉莉是老鄉(xiāng),確切地說是茉莉爸老家梅鎮(zhèn)的老鄉(xiāng)。茉莉還記得梅鎮(zhèn)只有一條街,街是沿著一條河展開的,茉莉奶奶家住在街道的邊緣,那里空曠得能聽到風(fēng)的鼾聲,這是一個五歲孩子的記憶。那一年她被父母寄放在奶奶家。
至今她還記得那天如何大清早就跟著奶奶穿過長長的街道,到廟里去拜佛。從廟里回奶奶家,路邊的集市便熱鬧起來。別的茉莉都不關(guān)心,只有那個打糍粑的攤子能讓她賴著不走,奶奶就一步一腳把小茉莉踢回家,畢竟一塊糍粑都快趕上一次香油錢了。兩邊的人誰也不管,奶奶的脾氣在當(dāng)?shù)厥怯忻柕?,至今茉莉還記得那疼,像被鈍針扎過一般。
奶奶高興時會給茉莉講鬼故事。她告訴茉莉院子里的梧桐樹上住著個老妖怪,有像鐮刀一樣長的臉和黑洞一樣的眼睛,專吃不聽話的小孩。每次講到這,小茉莉都覺得奶奶說的老妖怪就是她自己。
茉莉不知道小肚子家具體住哪,事實上她也很久沒回去了。不過,她還記得第一次聽小肚子說起梅鎮(zhèn)的感覺,那是種記憶角落里的東西突然被翻出來的迷茫感,不過她很快就記起了奶奶像鐮刀一樣的臉,和那像鈍針扎過般的疼痛。
自從跟小肚子成了好朋友,茉莉幾乎每晚都到皮膚科辦公室。小肚子總在忙著給病人涂藥、寫病歷。這是她的老師,一個皮膚細致得像女孩的男醫(yī)生給她布置的作業(yè)。茉莉看書,她很少說話,不只是和其他人,即便是跟小肚子話也很少,好像她來的是圖書館。
馮亮是樓上骨科的常住人口。
他當(dāng)兵沒多久,坐的車就翻了。當(dāng)時沒人覺得他能活下來,包括他的父母。他是他們第三個兒子,家里還有農(nóng)活,來了沒多久就回去了。后來馮亮奇跡般地醒了,雖然他的傷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年多,走路還是有點跛,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的。
馮亮是個愛干凈的男生。即便在醫(yī)院生活有諸多不方便,可他還是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領(lǐng)口永遠是白色的,軍裝也挺括。只是他話很少,濃密的眉毛下那雙有些凹陷的眼睛,像兩扇永遠帶鎖的門一樣,似乎誰也無法從這里看到什么。
馮亮和茉莉成為朋友是個秋天的下午。這是個茉莉后來想起來都會打寒戰(zhàn)的下午,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她一定要制止自己。
后花園里的樹基本都是果樹,果子早就不見了,只剩零星的葉片孤單地掛在枝頭。樹下長椅上零散坐著些穿病號服的人,也有些人在走動,落葉在他們腳下沙沙地響著,像誰在病痛中呻吟。
茉莉在樹下看書,她嬌小的身體坐在落滿落葉的草地上,靠著一棵黑色的樹干。茉莉的軍裝像一抹生機般點亮了什么,讓馮亮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你在看《荊棘鳥》?”
“是啊?!避岳驔]抬頭。
“看完,能借給我看看嗎?”
茉莉看了一眼馮亮。他單薄的身體站在黃昏的余光里,一臉淡定。
“好?!避岳虬褧b進寬大的口袋,站起來就走。
“急什么?還沒到開飯時間呢?!?/p>
馮亮一句話把茉莉逗笑了。她看看馮亮,又坐了回去。
“聽說你是勤務(wù)連最嚴肅的女兵了。”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避岳蛴行@訝地看著馮亮。
“那是因為你注意力都在書上?!瘪T亮露出雪白的牙齒,“你知道他們背后叫你什么嗎?”
“叫什么?”茉莉索性把書合上。
“'冷血’,哈哈。”
茉莉站起來就走,馮亮尷尬地止住了笑聲:“別生氣啊,張班長。”
“我不是班長,叫我茉莉吧?!避岳蚧仡^笑笑轉(zhuǎn)身跑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馮亮就成了皮膚科的常客,幫著小肚子忙進忙出,三個人很快成為朋友。
“指甲都這么長了還不剪剪。”馮亮二話不說拿起茉莉的手,掏出指甲刀。
“茉莉你怎么讓馮亮剪指甲啊?都多大的人了?!睆牟》炕貋淼男《亲佑行┕之惖乜粗鴥扇?。
“沒事,反正我閑著,這孩子還真是啥都不會,需要個人照顧?!瘪T亮笑著說。
“你又不是她爸,你看你那口氣?!毙《亲幽闷鸩v再次出去了。
“還是別剪了,我自己會。”茉莉想縮回去的手被馮亮抓住了。
茉莉掙脫馮亮站了起來:“我回寢室了”。
“我送你吧?!瘪T亮也站了起來。
“不用?!避岳蚩觳阶吡顺鋈?。
營房離住院部足有兩公里,天空像幕布一樣把四周遮得嚴嚴實實,連近處的山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只有蟲子熱鬧地叫著。她聽到后面有急促的腳步聲,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在夜里格外突兀,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不要跟來,讓人看到會誤會的?!避岳蚧剡^頭擔(dān)心地說。
“誤會什么?”馮亮一把把茉莉拉到一棵樹旁。
可能是有些冷,也許是緊張,茉莉有些發(fā)抖。馮亮突然抱住她時,她感覺周圍的蟲子都不叫了,寂靜得只聽到他們的喘息聲。她不知該怎么辦,可真的暖和了一些,馮亮的呼吸那么近,吹得臉癢癢的。
“你喜歡這樣嗎?我知道你喜歡?!瘪T亮盯著她,茉莉覺得他的聲音有些陌生,這張臉也開始陌生,仿佛狼在扮演羊時突然脫掉了卷毛外套。茉莉不知怎么回答,確切地說她喜歡的是溫暖的懷抱,奶奶和爸爸似乎從沒這樣抱過自己,馮亮這是替代他們給她溫暖,那一刻她這樣想。
“喜歡,可是……”
“沒有可是!”馮亮霸道的語氣讓茉莉再次感覺到陌生。
但他還沒等茉莉再說話,就堵住了她的嘴,茉莉用力推開他。
茉莉跑回寢室時,班長和幾個戰(zhàn)友在織毛衣,她們在切磋一種織法。她們都知道茉莉不擅長這些,所以也沒怎么關(guān)注她。茉莉躲在衛(wèi)生間半天不想出去,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件事,這種類似于羞辱的感覺讓她不知所措,尤其當(dāng)她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看到唇邊都紫了,她覺得腦袋像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似的,嗡的一聲。
稍微平靜下來,她就開始擔(dān)心別人要是問起來該怎么說,當(dāng)然她也想到了指導(dǎo)員那張陰郁的臉。
(文章有刪節(jié))
原文首發(fā)于《青春》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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