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行
古代詩詞曲賦中的大美南京
南京，一座美麗的古城。西晉左思留有我國古代寫得最好的都城賦之一《三都賦》，其中的《吳都賦》寫的是吳國都城建業(yè)，寫進當(dāng)年南京之繁華鼎盛。宮殿規(guī)模浩大，樓宇高聳，裝飾華美，精致奢華。建業(yè)城內(nèi)，豪富顯貴聚居，市容繁盛奢華，商賈云集，財貨、布匹、金銀、珍玩縱橫擺放，百姓富庶，生活安閑，人們盡情享用精美的服飾和美味佳肴。矯健強壯之士家家都有，兵車布滿石城，戰(zhàn)船遮蔽江湖。從軍事地位上看，正如唐代王勃在《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中所云：“蔣山南望，長江北流，伍胥用而三吳盛，孫權(quán)困而九州裂?！蹦暇┰诠糯袕姞幮蹠r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
南京的美，由歷代文人墨客賦詩作文描述存檔。在古代詩人筆下，南京叫越城、石城、建康、建業(yè)、秣陵……當(dāng)然，最富于詩意的名字，叫金陵。古時金陵之美，美不勝收，美輪美奐，美在山川形勝、四季錦繡，美在厚重滄桑、民風(fēng)淳樸。
一、形勝之美
南京的地勢，雄偉險要。三國時期的諸葛亮說：“鐘山龍蟠，石頭虎踞?！保〞x · 吳勃《吳錄》）鐘山像龍一樣蟠曲，石頭城像猛虎一樣踞坐。鐘山，在南京城東北，因為山體多紫紅色巖石，又名紫金山，古代又稱金陵山。吳大帝孫權(quán)時因避祖諱，曾改名叫蔣山。鐘山不僅有氣勢，還靈動秀美。據(jù)史料記載，鐘山之景常一日數(shù)變，如南北朝沈約所說“發(fā)地多奇嶺，千云非一狀”。（《游鐘山詩應(yīng)西陽王教》）元代白樸的《沁園春》詞曰：“我望山形，虎踞龍盤，壯哉建康?！痹恼J為：“江以南形勝，無如昇，鐘山又昇最勝處?！保ā队午娚接洝罚N，昇州，曾是古南京的別稱。明代烏斯道有詩句：“作鎮(zhèn)皇州勢獨雄，英英紫氣散晴峰。”（《登蔣山》）明代張岱也說“鐘山上有云氣，浮浮冉冉，紅紫間之”。（《陶庵夢憶》）石頭城在南京城西北，清涼山西麓，依山而筑。宋代葉夢得《勉葉?！吩娫疲骸扒晔^城，突兀真虎踞。蒼茫劫火余，尚復(fù)留故處?！惫砰L江就在石頭城下，如宋代楊萬里《陪留守余處恭、總領(lǐng)錢進思、提刑傅景仁游清》詩云：“萬里長江天上來，石頭卻欲打江回?！碑?dāng)時的長江水，波浪拍打著石頭城。
南北朝的謝朓贊曰：“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眱删湓姡痪湓佡澚四暇┑男忝?，一句概括了南京的雄奇。
秀美是江河云煙設(shè)色。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云“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夕陽西下，燦爛的云霞像散開的錦緞鋪滿了天空，澄澈的長江如同明凈的白色綢帶飄向遠方。喧鬧的鳥兒歸巢，嘰嘰喳喳蓋滿江中的小洲；各種野花開遍了芬芳的郊野，溫馨而美妙?！叭桨肼淝嗵焱猓蟹职樦?。”（唐 ·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這是水墨寫意；“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宋 · 周邦彥《西河·金陵懷古》）這是擬人之筆。江邊的山嶺如此靈動，還俊秀多變：“山本赭色，晴日為陰云所蔽，其色遂變。云有厚薄，故色有淺深。天無片云，山亦無點翳，仍還本來面目。若陰雨時，云陰障滿，山亦不見矣。蓋出云有之，而變色未也。且登高望之，青龍、幕府、天闕諸山，凡向陽處，無不皆然，非第鐘山已也。”（清 · 甘熙《白下瑣言》）大景恢弘，細處也很精致，比如梅花塢的景象：“一夜春風(fēng)萬樹開?！薄敖^憐照水千株出，只恐臨風(fēng)一片飛。雪態(tài)淡搖雙玉佩，天香深護六銖衣。”（明 · 顧起元、朱之蕃《靈谷梅花塢》）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這是古南京最為繁華的所在。“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里珠簾?！比胍篃舸?，“火龍蜿蜒，光耀天地，揚槌擊鼓，踏頓波心。自聚寶門水關(guān)，至通濟門水關(guān)，喧闐達旦”。（《虞初新志》卷二十）“用繩聯(lián)舟，令其銜尾，有若一舫，火舉伎作，如燭龍焉。已散之，又如鳧雁蹣跚波間，望之皆出于火，直得一賦耳?！保ㄧ娦省肚鼗春訜舸x序》）精致的小舫，閑雅的少年，悠揚的鼓吹，迷離的燈火；濃重的夜色中秦淮燈船或聚或散，可輝煌，可清麗，可沉浸，可縹緲。明代侯方域《金陵題畫扇》也這樣描繪：“秦淮橋下水，舊是六朝月。煙雨惜繁華，吹簫夜不歇?！?/p>
雄奇是山陵樓閣造景?！暗仉U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yīng)瑤光?！保ㄌ?· 李商隱《南朝》）鐘山巍巍，長江浩浩，在古代的確是難以逾越的天塹；“崔巍雉堞尚前朝，形勝東南第一標(biāo)?！保ㄇ?· 陸嵩《金陵》）更何況還有高大堅固的城墻，還有城墻外曲折蜿蜒的護城河。都城巍峨，層層高樓鱗次櫛比，莊嚴輝煌。從詩句“畫野通淮泗，星躔應(yīng)斗?！保ㄌ?· 虞世南《賦得吳都》），讀者能感受到定都的豪邁?！笆^巉巖如虎踞，凌波欲過滄江去。鐘山龍盤走勢來，秀氣橫分歷陽樹。”（唐 · 李白《金陵歌送別范宜》）石頭城的山崖聳立，如同蹲踞的猛虎想要踏著洶涌的波濤凌波而去；鐘山就像巨龍，盤旋逶迤而來，樹木蔥蘢，山景秀美。“金陵夜寂涼風(fēng)發(fā)，獨上高樓望吳越。白云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保ā督鹆瓿俏鳂窃孪乱鳌罚╈o謐的月夜，李白獨自登上金陵城西樓，遙望吳越大地。白云和城垣倒映在江邊上，微波蕩漾，似乎是云和城墻在輕輕搖動。長江從萬山叢中呼嘯東下，鐘山似蟠龍乘風(fēng)西上。長江之側(cè)，詩人們頻頻登臨，面對江山形勝，南宋辛棄疾高唱“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水龍吟 · 登建康賞心亭》），韓元吉低吟“中原何在，極目千里暮云重”（《水調(diào)歌頭 · 雨花臺》）；明代宗泐慨嘆“登高俯大江，目送千里客”（《雨花臺送客》），高啟的《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則豪情萬丈：“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fēng)?！边@首詩寫于明代開國未久，詩人登上雨花臺，眺望滾滾東去的長江，觸景生情，吊古思今，表達了詩人對國泰民安的向往。
二、四季之美
金陵城，四季靈秀。春天，“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秋天，“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五代 · 李煜《望江南》）“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fēng)”（唐 · 許渾《金陵懷古》），清風(fēng)微雨，無比美好。唐代王棨《江南春賦》：“薄霧輕籠于鐘阜，和風(fēng)微扇于臺城，有地皆秀，無枝不榮?！苯鹆曛?，讓人愜意而滿足。清代鄭燮的《念奴嬌 · 金陵懷古其六 · 長干里》，描寫了曲折綿延的巷子，隱藏在古城的斜角、綠柳的樹蔭里；各色磚石砌成的圍墻，映著清澈的溪流；依稀可聞的簫聲，襯著斜陽中清脆的牧笛；橫穿過桃花李花的小路，看風(fēng)吹落花；這是秦淮河畔的春天畫圖。
春天謝幕，“春風(fēng)取花去，酬我以清陰。翳翳陂路靜，交交園屋深?！保ㄋ?· 王安石《半山春晚即事》）金陵的春風(fēng)多么體貼詩人，落花之后，促綠樹成蔭。濃陰蔽日，山坡上的小路光影陸離，鳥兒啼鳴之處，是掩映在綠樹中的小屋。謝朓有一首《游東田》，描寫了鐘山腳下初夏的景象：“遠樹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边h山綿延到天際，樹木蔥蘢，山間、水邊薄霧繚繞，云水彌漫，遠景如同水墨畫圖；近處的水里，游魚輕快游弋，小鳥在林間騰飛，逗得花瓣紛紛飄落，幽靜卻不空寂。
初夏時，“湖上薰風(fēng)，洲上晴霞，紫鳳粲天葩?！保ㄇ?· 吳梅《越調(diào)桃花山 · 后湖看櫻桃花》）“云觀登臨清夏，璧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宋 · 賀鑄《臺城游 · 水調(diào)歌頭》）及至盛暑，鐘山腳下“泉冷無三伏”（唐代皮日休《游棲霞寺》），“懷人千佛嶺，避暑碧霞顛。試問山中樂，何如品外泉。陰陰藤掛樹，隱隱日為年。坐覺涼風(fēng)至，披襟共灑然?！保?· 李贄《六月訪袁中夫攝山》）
入秋，“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保ㄋ?· 王安石《桂枝香 · 金陵懷古》）金陵秋色宜人，“芰荷聲里孤舟雨，臥入江南第一州?！保ㄋ?· 張耒《懷金陵》）這是何等的享受。
三、滄桑之美
有人說，金陵是用來懷古的。在古都登臨，正如宋代李之儀所說：“登覽之盛，想所得為多，恨不獲追隨先后也。”（《與楊元發(fā)》）十朝古都，登臨者目之所及，都如宋代王安石詞云“自古帝王州，郁郁蔥蔥佳氣浮”。（《南鄉(xiāng)子》）當(dāng)花草樹木浸染了滄桑感，美景也顯得凝重。唐代的王棨在《江南春賦》中描述，飛到南方過冬的大雁又飛回到北方，早先棲息在吳國宮殿的燕子又回來尋找舊巢，春色如新，可是，滿懷吊古之情的人，看到高高低低的梅花山上飄落著開殘的粉白花瓣，迤邐綿延的棲霞山楓林青翠的嫩葉透出了凄冷；一片片綠樹，亂紛紛落花，全然不顧朝代更迭，仍舊點染著那些廢舊宮殿；“蝶影爭飛，昔日吳娃之徑；楊花亂撲，當(dāng)年桃葉之船”。李白筆下的金陵平添幾分悲涼：“六代興亡國，三杯為爾歌，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陽多，古殿吳花草，深宮晉綺羅，并隨人事滅，東逝與滄波?！保ā秱}陵三首 · 其三》）金陵的宮苑比長安少，三面環(huán)抱的山像洛陽一樣多，古殿里東吳時的花草，深宮中東晉嬪妃的綺羅，都一樣隨著前朝的往事灰飛煙滅，就像滾滾東流的江波。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保ㄌ?· 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保ㄌ?· 劉禹錫《烏衣巷》）詩人來到時，昔日的豪華之都，已是“空城”，已荒蕪，已寂寞，已是滿目蕭條、一片凄涼。朱雀橋，曾經(jīng)是車水馬龍游人如織吧？而今野草卻能自在開花；烏衣巷，當(dāng)年多么繁華熱鬧，現(xiàn)在卻是靜悄悄夕陽斜照。春天到了，燕子照樣飛來，不同的是，當(dāng)年在王導(dǎo)謝安兩家華麗屋檐下筑巢，如今則是在平常百姓的家門里飛出飛進。南唐后主李煜曾在汴京的一座小樓上哀怨吟：“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保ā队菝廊?· 春花秋月何時了》），“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 · 往事只堪哀》）。
六朝金粉的傳說，秦淮河畔十里花燈，沖淡了多少血和淚的回憶。同一個玄武湖，唐代的李商隱眼里“北湖南埭水漫漫”，想起的是“一片降旗百尺竿”（《詠史》），明朝儲巏看到的則是“春風(fēng)楊柳夏芙蕖，換盡年光顏色故”，六朝繁華成舊夢，只有石城的月色不變。
四、人情之美
人情之美，美在友情。千百年來，數(shù)不清的風(fēng)流人物來過南京，揚子江畔留下無數(shù)送別詩篇?！帮L(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保ㄌ?· 李白《金陵酒肆留別》）公元725年（唐玄宗開元十三年）秋天，李白離開四川，在金陵（今江蘇南京）逗留了大半年時間。次年春天，李白赴揚州，臨行之際，朋友在酒肆為他餞行，李白作詩留別。美好的春日，詩人卻要辭別金陵，似乎只有柳絮陪伴著孤獨的詩人小酌幾杯了？哦，不，侍女捧出醇酒殷勤勸客，年輕的朋友紛紛來到，為詩人送行。酒家在綠柳環(huán)抱之中，因此得見“風(fēng)吹柳花”；餞行宴設(shè)在一個芳菲世界里，因而是“滿店香”。金陵春色正宜人，美酒正香醇，風(fēng)物美，人情厚；離情別意如同流不盡的長江水，滔滔不絕。唐代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也是一首離別詩，在黃昏時分的江邊送別友人，場景很“金陵”：微雨迷蒙，鐘聲悠遠，離舟已去，詩人卻仍然佇立遙望。“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保ㄋ?· 蘇軾《漁家傲 · 千古龍蟠并虎踞》）
人情之美，美在癡情。李白有詩《長干行》，是居住在長干里一位商婦的自述，敘述了她的愛情生活，傾吐了對于遠方丈夫的殷切思念。一對小兒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后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是，為了生計卻兩兩分別，長久相思。崔顥的《長干曲》描述了離家背井的船家女子，在江上航行交肩而過的船上聽到了熟悉的鄉(xiāng)音就喜出望外，大聲招呼，爽朗熱情的金陵女子形象躍然紙上。
人情之美，美在精神。從建城之日起，多少英雄豪杰在此建功立業(yè)，多少志士仁人在此大展宏圖，他們的豪情氣壯山河，“流不斷，長江淼；拔不倒，鐘山峭”。（清 · 鄭燮《滿江紅金陵懷古》）“若無六代英雄骨，牛首諸山肯爾高”（宋 · 楊萬里《寒食前一日行部過牛首山》），留存至今的，還有獨特的一份從容。唐代白居易《池上贈韋山人》：“新竹夾平流，新荷拂小舟?！殤z韋處士，盡日共悠悠?！蓖醢彩队午娚健罚骸敖K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山花落盡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閑?！彼€有《北山》詩云：“直塹回塘滟滟時……緩尋芳草得歸遲。”這份悠然，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之后的內(nèi)心安穩(wěn)。直到今天，南京人還有一句口頭禪“多大事啊”，卻原來，這份篤定，是南京特產(chǎn)！
“天晴建業(yè)近，鐘岫起孤云?！保ㄋ?· 梅堯臣《早渡長蘆江》）在長江上看古金陵，曠遠而靈動；“南望水連桃葉渡，北來山枕石頭城”（唐 · 唐彥謙《游清涼寺》），在清涼山上朝城南城北遠眺，邈遠而親切。天上地下，遠方近處，古金陵透露著英武之氣，正如元代白樸的《水調(diào)歌頭》詞曰：“試問石城鐘阜，形勢為誰雄？”古金陵的靈秀之氣，也一直氤氳在長江之側(cè)。
原文首發(fā)于《青春》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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