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段吉雄
火盆里的火勢漸漸弱了下來,寒氣重振旗鼓,在闖進(jìn)門縫的月色攛掇下一點一點地壓了過來。
不早了,睡吧!
母親撣了撣身上的炭灰,一只手按著膝蓋,一只手扶著椅子站起身子,蹣跚著到房間里準(zhǔn)備給我收拾床鋪。
媽,我晚上睡你床上,給你焐腳。
母親已經(jīng)85歲了,平時耳朵不太好使,有時候說話得當(dāng)著面,還要大點聲才能聽清楚。但這一次,隔著三米多遠(yuǎn),她清晰地聽到了我的話。已經(jīng)走到臥室門口的腳步停下來了,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倚在房間門口半分鐘后,母親應(yīng)了一聲,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那我再來拿一床被子。母親的聲音很大,怕我聽不到似的。
滅完炭火,走進(jìn)母親的臥室,發(fā)現(xiàn)床上平鋪著兩床棉被,一新一舊。新的挨著墻在里面,舊的在床外面。一伸手,明顯感覺到了新被子比外面的要厚實、軟乎得多,甚至都能聞到棉絮的芳香。我脫下棉襖,準(zhǔn)備鉆進(jìn)外面的被子里。
你睡里面,外面這個被子是我的。正在脫棉襖的母親突然停止了動作,來到床邊來阻止我。
你睡里面,我不怕冷。一邊回應(yīng)著母親的話,一抬腿鉆進(jìn)了冰冷的被窩里。
這個被子太涼了,里面那個是專門給你做的。誰讓你睡這個了?
母親沖著我大聲嚷嚷起來,聲音越過窗子順著冰涼的月色在靜謐的村莊里回蕩。我沖著她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外面。母親停頓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要不這樣,我們就只蓋那一床新被子吧,反正有那么大。
我聽從了母親的話,從被窩里起身,把舊被子疊起來,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把新被子鋪開。
咦呀,不用疊那么齊,放那兒就行。趕緊鉆被窩里,一會兒凍感冒了。母親在旁邊低聲絮叨著,伸手摸了摸我身上的秋衣,催我動作快點。
我又鉆進(jìn)了被窩里,明顯感覺身上的被子輕盈、暖和得多。在另一端,母親也鉆進(jìn)了被窩,她不像我蜷縮著雙腿,而是把腿伸得直直的,但跟我的身體保持著一定距離。我能感覺到她在刻意躲著我,生怕碰到了我。
小時候冬天,只要一鉆進(jìn)被窩,我都會把身子縮成一團(tuán),把半個身子都壓到母親身上。而母親不一樣,她只要一鉆進(jìn)被窩,就會把腿伸得很直。我問母親為什么不像我一樣把腿縮起來暖和些,母親每次都說她不怕冷,并且還說腿伸直后被窩會很快暖和起來。果然,過不了多久,我就能感受到被窩里熱乎乎的。
媽,你把腿伸過來我給你暖暖。我伸手在被窩里尋找母親的腿。
不用了,剛烤完火,身上不冷。我的手碰到了母親的腳,她趕緊縮了一下。我告訴她確實不涼,之后,母親才把腿朝我身邊靠了靠。
幺娃兒(我的乳名),反正腳不也冷,你睡過來吧。母親提議。
我又從被窩里出來,把這邊的被子折好后壓緊,然后拿著枕頭爬到了床的那一端。像記憶里小時候無數(shù)個場景一樣,母親已經(jīng)把被窩掀開了一角,等著我鉆進(jìn)去。
看我睡踏實后,母親開始給我說話,誰家又添了一個孫子,誰家的地也荒了……我睜著眼睛聽著,不時回應(yīng)一句。這些話,母親下午已經(jīng)給我說了一遍,晚上吃飯時又說了一遍,現(xiàn)在再說時,我還是裝作驚奇的樣子,欠起身子來向她打聽著事情的經(jīng)過。母親很認(rèn)真,艱難地回憶著,有時候一個細(xì)節(jié)都要耽誤幾分鐘。有兩個地方,她想了好幾分鐘都想不起來,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我一只手支著頭,看著冥思苦想的母親,幾次都想提醒她,但還是忍住了。最終,母親還是沒有想起來。她嘆一口氣,接連說老了,老了……
月影從窗前移過,向西邊掠去。母親的話題告了一個段落,開始安靜下來,我聽到她沉重的呼吸聲,像是拉風(fēng)箱的聲音,感覺她嗓子里有什么東西在堵著,便欠起身子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什么,上年紀(jì)了氣管炎犯了。影響到你睡覺了吧?
母親的反問讓我愧疚。她說完話,坐起身來,拿襖子披在身上,然后從枕頭旁邊拿出一個播放器,擰開按鈕,白色的光突然襲來,囂張地在屋里亂竄,刺得眼睛睜不開。
你先睡吧,我看會兒戲曲。
母親對我說。看到我閉著眼睛,便把聲音又調(diào)低了一些。扭回頭,盯著屏幕。
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后,我慢慢地睜開眼睛,欠起身子朝著屏幕瞄了一眼。大概是感覺到了我的細(xì)微動作,母親回過頭來看到我在看屏幕,便把身子扭了扭,調(diào)整了下播放器的角度,把屏幕正對著我。
這個戲好看得很,我每天晚上都要看上一遍。我給你拍拍(講一下)故事……
母親開始給我講這個戲的內(nèi)容,從小到大聽過無數(shù)遍的故事。不知道母親記不記得她也曾給我們講過無數(shù)遍,也許她記不得了,不然不會那么全神貫注,繪聲繪色;也許她還記得,要不然那曲折的故事,繁雜的人物像是住在她心里一樣,張口即來。
母親給我講戲的時候,那只拿著播放器的手來回調(diào)整著姿勢,保證屏幕始終正對著我。另一只手,從我的頭頂伸過來,攥著被角,不讓我的肩膀滑出被子外面。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小,戲曲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拉風(fēng)箱一樣沉重的呼吸聲又漫延過來。
媽,不看了吧,我想睡覺。我輕輕推了下母親。
沉重的呼吸聲停止了。母親坐直了身子,拿起已經(jīng)滑到被子上的播放器,擰了下按鈕,房間頓時安靜下來。
今兒夜里的被窩真暖和。躺進(jìn)被窩后,母親發(fā)出感嘆。很快,“風(fēng)箱”又沉重地拉動了起來。
母親躺下后,原本暖和的被窩里鉆進(jìn)一股寒氣,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我輕輕伸出胳膊,繞過母親頭頂,把那個被角使勁拉了拉,縮回手,感到被窩里暖和多了。
一彎殘月斜掛在窗欞上,母親沉重的呼吸聲布滿了整個房間,被窩里越來越暖和了。
(原載于2022年5月7日《湖北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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