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 記
“溜須拍馬”一詞在李白生活的唐朝還沒有被創(chuàng)造出來。
“溜須”語出《宋史》。宋真宗時期，宰相寇準在宮廷用餐時，湯汁打濕了胡須，坐在一旁的參知政事（即副宰相）丁謂立馬起身用衣袖為寇準揩拭?？軠收溃骸皡⒄瑖蟪?，乃為長官拂須耶？”丁謂丟盡顏面，既羞且惱，從此對寇準懷恨在心。多年以后，小人得志的丁謂以卑鄙的手段將昔日的老領(lǐng)導(dǎo)寇準扳倒并趕出朝廷。
“拍馬”出自蒙元時期。蒙古為馬上民族，出行、運輸、打仗都離不開馬。蒙古人見面，會拍著對方馬屁，夸獎“膘肥體壯”“高大俊朗”“蹄疾步穩(wěn)”。久而久之，“拍馬屁”就演變成恭維吹捧的代名詞。
在“溜須拍馬”之前，李白創(chuàng)造了出另外一個同樣意思的成語——“摧眉折腰”。
李白的先人，有說是“謫居條支”“遷徙至西域”“被竄于碎葉”，即流放到今天新疆乃至中亞地區(qū)的朝廷欽犯，也有說是玄武門之變中被殺的李建成、李元吉。李白的父親攜家人偷渡回國，在四川江油安家。因此，李白的出生地也就有了西域、江油等說法。
正是因為先祖嚴重觸犯了大唐王朝的忌諱，一生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李白擔心“政審”不合格，因此對自己的出生諱莫如深，避而不談。李白沒有參加過取士正途的科舉考試，除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自信外，多半與他來歷不明的出生相關(guān)。
李白生于長安元年（公元701年）為世公認。他生活的青少年時期，正是大唐王朝由貞觀之治走向開元盛世，四夷賓服，萬國來朝。開放包容的盛世氣象，使齊民百姓強烈渴望熱血報國、建功立業(yè)。“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李白夢想如大鵬一飛沖天,展翅翱翔。
在唐朝，除了科考之外，還可以通過“隱居”和“干謁”獲得名聲后被推薦朝廷任用。不能參加科考，李白另辟蹊徑，但同樣受阻。
年輕的李白曾經(jīng)隱居在四川的戴天山，練就呼鳥就食的本領(lǐng)，吸引了綿州刺史前往觀看。戴天山無“終南捷徑”，綿州刺史也沒有向朝廷推薦李白這個小道士。
干謁，即拜訪官員或權(quán)貴，通過其向朝廷推薦。禮部尚書蘇颋出任益州長史，李白于途中向他呈遞名片。蘇颋僅僅表揚了李白的文采：“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
李白還前往渝州（即今天重慶）拜見刺史李扈，因為年輕氣盛，不拘禮俗，為李扈所輕視。為此，李白憤然回敬：“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25歲時，李白離開天高皇帝遠的四川，“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尋找進入朝廷，實現(xiàn)“濟蒼生，安社稷”理想的機會。船出三峽，李白進入今天的湖北，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寬闊平坦的江漢平原。
在湖北安陸，李白入贅前宰相許圉師家，娶其孫女為妻。富足幸福的家庭生活，一邊讓李白度過了一生最為安定平靜的時光，一邊又讓李白為歲月不居壯志難酬而痛苦憤懣，他后來說：“酒隱安陸，蹉跎十年。”
腳步雖已越過高山，前途尚未駛?cè)肫皆?。苦悶彷徨的李白哀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能出。”“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的日子里，李白夢想“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strong>為了實現(xiàn)“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遠大政治理想，李白痛定思痛，決定暫時向權(quán)貴低頭，求取帝國權(quán)力的入場券。
恰在此時，因受人誣陷，安州（即安陸）政府著手調(diào)查李白。李白于是給安州裴長史寫信，信中除了自證清白外，還有這樣一段話：“伏惟君侯，貴而且賢，鷹揚虎視，齒若編貝，膚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義重諾，名飛天京，四方諸侯，聞風暗許。倚劍慷慨，氣干虹霓。月費千金，日宴群客。出躍駿馬，入羅紅顏。所在之處，賓朋成市。故時人歌曰:‘賓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門。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須驅(qū)馬埒華軒’。”活在李白信中的裴長史，不僅眉清目秀，膚白貌美，還是名動四方的伯樂。
李白向朝廷官員第一次這么俗氣地拍出了響亮的馬屁。因為靈魂深處的清高，李白一時剎不住車，在這篇溜須拍馬處女作的最后，他說：“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這句幾乎是在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話，讓李白幾乎快要憋出內(nèi)傷才拍出的馬屁化為無形。
裴長史門前，終究容不得李白唱“長鋏歸來乎？食無魚”的歌。在干謁這條道路上，如果不徹底忘掉那點驕矜、那點孤高自傲，也許將永遠不可能被推薦朝廷任用。大唐王朝開元年間的選人用人制度，將“直男”李白生生掰彎。
后來，以“識拔后進”聞名的韓朝宗遷任荊州長史。李白給這位父母官上書一封，開篇就說：“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nèi)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在這篇溜須拍馬的實習作品中，李白不僅巧妙地借“天下談士”之口說出實為自己的吹捧之言，還將韓朝宗無限拔高地比作“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fā)”的圣人周公。
這篇僅有506字的信中，李白還這樣恭維韓朝宗：“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quán)衡，一經(jīng)品題，便作佳士。”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李白謙卑低調(diào)到塵土里去：“至于制作，積成卷軸，則欲塵穢視聽。恐雕蟲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墨，兼之書人，然后退掃閑軒，繕寫呈上。”
或許韓朝宗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李白費盡心血遣詞造句的馬屁在他那里了無回音。接連碰壁的李白離開安陸，到權(quán)力中心場長安去碰碰運氣。
在長安，李白通過昔日道友認識了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李白去終南山道觀拜訪時，恰好玉真公主外出，只好住下來等她。這一等就是很長時間，恰逢連綿陰雨，鐘南山里陰冷潮濕。李白渾身不自在，大吐苦水，寫下《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二首》。
李白臨走的時候，給玉真公主留了一首《玉真仙人詞》：“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弄電不輟手，行云本無蹤。幾時入少室，王母應(yīng)相逢。”這首詩里，已經(jīng)沒有前一首詩中的抱怨、煩躁，代之而起的是鳴天鼓、騰雙龍，又是弄電，又是行云，又是王母相迎的玉真公主飛升成仙景象。修仙練道的玉真公主讀了這首詩后十分舒坦，向唐玄宗推薦了李白。
三
天寶元年（即公元742年），已過不惑之年的李白終于等到唐玄宗召其入京面圣的詔書。他以為，此去必定大展宏圖，必定經(jīng)國安邦，必定封侯拜相，“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進宮時，李白受到唐玄宗的格外禮遇，“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隨即令李白供奉翰林，陪侍左右。翰林供奉，實為皇帝御用文人，陪侍皇帝吃喝玩樂，并兼職歌功頌德，粉飾太平。
從李白存世的作品來看，李白曾經(jīng)很努力地在搞好這項工作。唐玄宗春游時，他寫《春日行》，“小臣拜獻南山壽，陛下萬古垂鴻名。”陽春三月的時候，李白獻《陽春歌》，“圣君三萬六千日，歲歲年年奈樂何。”在宜春苑陪侍時，李白寫道：“是時君王在鎬京，五云垂暉耀紫清。仗出金宮隨日轉(zhuǎn)，天回玉輦繞花行。始向蓬萊看舞鶴，還過茝若聽新鶯。新鶯飛繞上林苑，愿入簫韶雜鳳笙?！?/strong>翰林供奉李白的筆下，唐玄宗是地上的堯舜二圣、天上的玉皇大帝。
在與同僚和朋友的書信往來、吟詩唱和中，李白也無數(shù)次的將唐玄宗吹捧成明主、圣君，如《送程劉二侍御獨孤判官赴安西幕府》，“朝辭明主出紫宮，銀鞍送別金城空”；《朝下過盧郎中敘舊游》，“幸遇圣明主，俱承云雨恩”；《侍從游宿溫泉宮作》，“日出瞻佳氣，蔥蔥繞圣君”；《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溫泉侍從歸逢故人》，“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飛”；《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余欲羅浮隱，猶懷明主恩”。
天寶年間的唐玄宗是個什么貨色，后人早有評說。你也一定很難相信，這些肉麻的東西居然出自“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之手。
對李白的吹捧，有時候連唐玄宗自己都不好意思。唐玄宗曾問李白，我與武則天孰優(yōu)孰劣？李白答道：“天后朝政出多門，國有奸幸，任人之道，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惟撿肥大者。我朝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唐玄宗對此笑道：“學士過有所飾。”
然而李白最負盛名的馬屁，不是拍給了唐玄宗，而是拍給了楊貴妃，即是極力夸耀楊貴妃美貌的《清平調(diào)三首》。楊貴妃很受用“詩仙”的贊美，“笑領(lǐng)歌，意甚厚?！睏钯F妃高興，唐玄宗也就開心，“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因為文采飛揚，馬屁正點，李白遭到高力士、張垍等人的嫉恨，加上唐玄宗也看出李白輕浮放浪，縱能下筆千言倚馬可待，但并無政治才干和理政能力，只可裝點門面不能委以重任。李白試圖以溜須拍馬這種下三濫方法取悅唐玄宗，進而走進權(quán)力中心，實現(xiàn)宏偉政治理想的道路變成了死胡同。
言不由衷，曲意逢迎，本不是李白想要的生活，理想幻滅，希望落空更是給了李白沉重的打擊。李白心灰意冷，只好借酒澆愁，經(jīng)常酩酊大醉，甚至有一次借著酒勁罵一眾同僚是蒼蠅，不能與他陽春白雪同日而語，“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diào)”。李陽冰后來說，李白“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已有了歸隱的念頭。
李白在長安一共只待了三年，最后被唐玄宗以賜金放還這種體面的方式辭職。對于李白來說，郁郁不得志是他個人的不幸；但對于中國古代詩歌來說，李白離開長安是一大幸事。
從此，他不需要待在宮廷里向唐玄宗楊貴妃唱肉麻的贊歌，轉(zhuǎn)而走向民間，尋找身體和靈魂自由，大膽地笑，“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放肆地罵，“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歡快的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strong>
四
離開長安后的李白，重拾修仙練道之業(yè)，并接受“道箓”，成為一名官方注冊道士。此后十余年，李白“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交友涉及三教九流。
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彼匾怨苤佟⒅T葛亮自許的李白，雄心壯志再次死灰復(fù)燃，“心雄萬夫”“忠義奮發(fā)”，不顧老邁的軀體，毅然逆行北上，準備參加李光弼的平叛大軍，但因病被阻于途，暫居廬山。對此，李白感到很遺憾，“愿雪會稽恥，將期報恩榮。半道謝病還，無因東南征。”
鎮(zhèn)守江陵的唐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聽說李白的名氣，為標榜唯才是舉，禮賢下士，三次派人上廬山請李白出山相助。正愁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李白欣然前往，做起了李璘的幕僚。此時的李白自信力爆棚，“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胡沙。”
“東山謝安石”，即指揮晉軍以少勝多取得淝水之戰(zhàn)勝利，挽救東晉王朝的名相謝安。但李白在李璘處的作為，比謝安差的不止十萬八千里，他既不能“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也不能“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相反，李白絲毫看不出李璘的野心太大，能力極低，重操吹鼓手，頭腦發(fā)昏地為新主子無底線地大肆吹捧。
當時，太子李亨已登基即位，命令李璘入蜀覲見太上皇唐玄宗。但李璘不尊皇命，擅自率軍東下，直奔廣陵，殺害朝廷命官。在李璘已經(jīng)顯露謀反面目之時，李白居然一口氣寫下十一首《永王東巡歌》。
其中有幾首詩是這樣：“龍盤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訪故丘。春風試暖昭陽殿，明月還過鳷鵲樓。”“祖龍浮海不成橋，漢武尋陽空射蛟。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帝寵賢王入楚關(guān)，掃清江漢始應(yīng)還。初從云夢開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李白用他的生花妙筆，把李璘塑造成救民于水火的救世主。在唐肅宗的中央政府已經(jīng)成立的時候，李白還把李璘比作再世秦皇漢武唐太宗，充分暴露了他在政治上的低能。
不久，妄自尊大的李璘以謀反的罪名，被唐肅宗輕而易舉擊敗并被殺。李白那些溜須拍馬的詩歌，順理成章地成為其參與謀反的罪證。李白被朝廷逮捕，命懸一線。
在潯陽，身陷囹圄的李白寫下一生最為沉痛的詩《萬憤詞投魏郎中》，其中有言：“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穆陵關(guān)北愁愛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一門骨肉散百草，遇難不復(fù)相提攜。”
在朋友的竭力營救下，李白最終被免除死刑，流放夜郎。少年時意氣風發(fā)出川，頭發(fā)花白時以這種狼狽不堪模樣溯江回鄉(xiāng)，李白心如刀絞，面如死灰。走到白帝城時，接到朝廷大赦詔令，起死回生的李白欣喜欲狂，馬不停蹄返程，“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晚年的李白沒有回故鄉(xiāng)四川，沒有回居住十年的安陸，沒有回令他神傷的長安，也沒有回到魯?shù)匾浑p兒女的身邊。
或許，他以為一生功業(yè)未成，潦倒落魄，無顏見江東父老；或許，他不希望他的子女背負如他一樣的負擔，近距離感受到有一個“歷史反革命”的父親。
李白的族叔、安徽當涂縣令李陽冰最終接納了老無所依的他。李白最后死在當涂。那個地方處江湖之遠，與理想無關(guān)，“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對于李白的死，后人編造了一個美麗的故事。李白于采石磯長江上飲酒，伸手撈取水中月亮，不慎落水，乘龍升天。
在人們心中，李白是貶落天庭的神仙，在人世經(jīng)歷剔骨磨難后，終究是要回到天上，那兒才是他的終極故鄉(xiāng)和理想棲息之地。
注：文中標注部分均為李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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