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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夢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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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歡自述
老馬不覺嘶櫪晚
——作于黃瑞云先生八十華誕
文|胡光波
知道“黃瑞云”這個名字,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當時,我讀師范中文專業(yè),因為訂了《人民文學》,陸續(xù)看到他名下的諷刺小品,留下了初步印象。但對其人知之甚少,并未過多關注,因為那時我也象其他青年一樣,被熾盛的“傷痕文學”所吸引。
畢業(yè)后,我回原籍,任中學教員。因涉世不慎,屢忤上司,在??目呐雠?,動輒得咎。一年后,旋被貶到白鹿原上的前衛(wèi)中學。因自尊受損,以考研為補救之法。連考二番不中。后又調入平川一中學。再考亦敗。第四回,總算中華中師大“副榜”,被轉到湖北師院。
1991年9月,來到湖北師院讀書,這才知道黃瑞云,就在此任教。我學的是古代文論,因專業(yè)需要,次年黃瑞云給我們講《文心雕龍研究》。于是,幾于忘卻的“黃瑞云”,成了日觸日熟的“老師”。其實,因了年輕時閱讀的緣故,他在我心中是“先生”,但羞于叫出口,一者素不習慣,二者也嫌過于客氣。
黃先生講《文心雕龍》,主要解釋古文字義,追溯典故本源,凡遇文義歧晦之處,務必征引各類史料,多方求證。這種疏通句意、說明段落的講解,近于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解釋,雖有訓詁學的嚴謹,但并不在劉勰文論意義的發(fā)覆。我覺得學習古代文論,這樣講來,有些瑣屑,略生一絲失望之心。我在中學任教期間,經(jīng)常課余,在校外麥地間小徑,以古人“因聲求義”之法,朗讀《文心雕龍》,有些名句、名段,近于成誦,自以為對《文心雕龍》字義理解不差,切盼黃先生能對宏觀理論意旨挖掘,現(xiàn)在看黃先生如此講解,覺得不符初衷。但是,經(jīng)黃先生細讀精講后,再反觀未講那些篇章,發(fā)現(xiàn)滯礙處在在,才知道自己一向觀辭并未曉義,尋理并未會妙,大而化之的結果,是小而未化??磥碜约阂幌蛲瞥绲摹昂米x書,不求甚解”有誤,“觀其大略”有余,“務于精覽”不足,實非進學之階。黃先生特別說,初讀經(jīng)典,須字字落實,不可遺落疑難,因為文意款曲,常于此處隱含。畢業(yè)后,當我系統(tǒng)閱讀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就受黃先生的影響,特別注意各類注釋、疏證,甚至于同一句出現(xiàn)兩可之辭時,也會在異文之間徘徊,斟酌“最佳意義”,這在讀《墨子》時最得益,因為文字的錯訛,本書在先秦古典中最為突出。
黃先生出身于湖南農(nóng)家,本已結婚生子,全憑一片向學之心,考中武漢大學,得名師指點,上學時已頭角嶄露。豈料其時政治運動頻仍,因其一向耿介,屢受沖擊,諸般苦楚備嘗,雖未劃為右/派,但被貶斥,輾轉湖北數(shù)地學校。等妖氛澄清,在華中師大任教的他,乃因朋友推舉,入職湖北師院。他雖長期在鄂生活,但“湘楚”之音依舊,“荊楚”之聲難覓。當然,因為執(zhí)教師業(yè),凡出言必仿官話聲調,但于我這北方人來說,仍時時墮入煙霧。好在他常常于我們迷離之處,有所察覺,轉身在黑板上書寫重要字詞,慢慢我也聽得七八成。
在課間休息時,黃先生不像其他老師,或者一個人獨自吸煙,作凝眉思考狀,或者獨自喝水,翻閱教案,讓人不好上前打擾。他總是先拍拍手上的粉筆末,抖抖襟袖,出去洗完手,再回來坐下,平靜地看著大家。這時,我們就湊上去問這問那。記得黃先生曾說,寫文章要從經(jīng)典散文體味頓挫勁道,要從優(yōu)秀詩歌領悟靈動不羈。依此教導,我曾把《左傳》、《史記》、《世說新語》等書反復閱讀,把幾種《唐詩選》,作為枕邊之物。后來作文,確實感受到融古方能冶今。
一學期的課程很快結束,黃先生只講了有限的幾篇,但使我初步體味到為學之道。后來,寫了一篇《文心雕龍》文體論的幼稚文字,以計成績。難得先生愛護后學,紅筆批閱達兩頁。可惜,自己未好生收藏,作業(yè)和評閱已失,而先生治學的謹細端正,卻難以磨滅。由于年齡、閱歷、知識等原因,那時與黃先生只限于課堂的交流,并無私下來往,而黃先生與學生只談學問,從不言及他事,故對他了解仍間接所得。與黃先生的個人來往,是畢業(yè)留校之后,雖然仍不多。
大約一九九五年春夏之交吧。黃先生為《歷代詞賦總匯》整理稿事,要去湖南師大一趟。系領導出于他安全考慮,讓我陪同前往。我們一大早,乘長途車從黃石出發(fā)。中途休息吃飯時,我問黃先生吃啥,他說隨便,你看著辦。我就要了簡單兩個菜,外加一盤炒雞蛋。因為黃先生愛喝酒,我要了點小酒佐餐。他毫不挑食,吃得津津有味。那時,因為沿途修路,車慢騰騰的,七八個小時才到長沙。天色已晚,雨后的路濕漉漉,聽到有人吆喝“夭夭薄”,黃先生就說坐這車,上車我才知“夭夭薄”是湖南話“118”。
到住所后,湖南師大葉幼明教授接待我們。一到那里,稍吃了些東西,黃、葉二師就開始商量稿件。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路精心保護的提包里,是抄寫得整齊的先秦辭賦稿,加了標點。稿紙是那種大開本的,天頭地腳空白較多,便于隨時增刪,而黃先生抄寫的部分,幾乎找不到一個涂黑處。這是我近距離看他的手澤,想著自己一向心浮氣躁,寫字潦草,不由羞愧難當。我們住在校招待所,一日三餐也在那里,簡單而方便。我停留了兩天,趁機走訪在湖南大學讀書的表妹,參觀岳麓書院,攀登岳麓山,留連愛晚亭。后來,我還逛了一回岳麓書社讀者服務部,買到心儀很久的《閱微草堂筆記》。因黃先生要在那里工作一段時間,我就提前返校了。
此后,我因雜事較多,與黃先生來往較少。每次路上相遇,他總是匆匆;系上開會,他常面帶微笑。但私下交談不多。后來才知,黃先生在師院工作,經(jīng)歷了一件最心痛的變故——一個兒子在長江游泳淹死。他平日就是忍著苦楚,以研究與創(chuàng)作,來沖淡內(nèi)心的隱痛。他精心編注的各類韻文選本,時值學術論著出版日絀,都不計報酬地出版,臨了得到幾套書,也多送于朋友與學生。他的寓言創(chuàng)作,也一天天在增多?,F(xiàn)在第八版由武漢大學出版社發(fā)行。散文作品,時常見諸于報刊,其中《楚都二千七百周年祭》以恢宏的氣勢,緬懷楚國興衰史,是一曲扣人心弦的挽歌,而苦難相伴的結發(fā)妻歿后的長篇回憶文《杜鵑花依舊開放》,哀惋悲凄,讀來令人心驚神聳。黃先生一介書生,手無權柄,但其情感的真淳,還表現(xiàn)在信件往來。他雖地處偏僻,但廣交筆友,時寄思念之情,而來信則必復,出于古君子之道,乃互通有無,以文會友。
真實認識黃先生,是我讀博歸來。我在外雖從師學習唐詩學,閱讀相關資料,編輯唐詩論評選,寫作斷代唐詩學史,但自知才具學力短淺,與導師要求相距甚遠。故回校后兩年,在教學之余,不敢草率為文,開始系統(tǒng)閱讀,自我補“博士后”課。那時,初次認識到電腦的方便,為了將來易于閱讀征引(因古籍多繁體豎排),就把一些重要典籍全文輸入,像《左傳》《尚書》之類。近兩年之中,除上課外,讀書自娛,仿佛回到任教中學時,讀《魯迅全集》和《史記》。這時,一個契機來了。
2002年春天,黃先生七十歲,他編選的《詩苑英華》適逢出版,學校準備在黃石搞個活動,既是學術研討,又是對先生的慶賀。系書記通告這消息,我就借來全書五卷,想寫一篇《唐詩卷》的評論,以檢驗自己的識力。
黃先生自幼修習國學,從小學入手,精于字詞詮釋,舊學功底扎實。由于一直從事新舊詩詞、散文、寓言、兒童幽默故事創(chuàng)作,始終保持鮮活的藝術感受力。他編選《詩苑英華》,原為個人閱讀,為創(chuàng)作當參驗,后來在閱讀編選過程中,想到為便于后學,就擴大了容量。凡此種種,決定他選編時,會排除非學術因素干擾,把藝術高下作為圭臬。因此,其序言非僅明體例,而是概觀列代詩史,抉精擇要評述,文辭平實中透出活潑,冷靜中蕩漾著激情,令人讀來時有快意之感。由于他具有良好的藝術直覺,注評能具創(chuàng)作感受,頗能道出詩味真諦。
文章寫成后,蒙先生的謬獎??粗嘌杏憰€有時間,我就進而閱讀全書序言,更清楚地認識到先生的理論見識。職是之故,這次行文有意蕩開一筆,聯(lián)系中國的選學傳統(tǒng),著力揭示先生的學術境界,針砭當下學界時弊。此書的多方面姑且不論,僅以一人之力,通選各代,以我所見,全國之內(nèi)僅先生一人。后來,該書的姊妹編《詞苑英華》出版,先生邀我作評,我更對黃先生的韻文功夫敬服。兩部大書,昭示了先生的治學雄心:初以啟蒙為的,終以導學為標;校注示人以法,點評融情入理。以先生深厚的學術積累,其選學成就遠非把牟利之徒所能擬。這兩個選本,其獨有的學術價值,必為人所重。
自黃先生搬到校外,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因為他每天繁忙,我不忍心打擾。有幾次,我陪人專程拜訪,嫌破壞他的寧靜,也未敢長談,只在幾個房子看看。新屋確實比原先寬敞,因別無長物,似乎有點空曠,舊的家具和書桌,一仍其舊,默默陪伴著他。寫就的稿,涂抹得滿目皆非;攤開的書,夾著長長短短的紙條??蛷d靠窗的桌上,鋪著先生的大字書法,墨跡未干,雖未有書家的圓熟,但透露出濃郁的學人氣,是緊張勞作之后,精神的松弛調息。
前段時間,在學報碰到黃先生,問他最近可有新作。他說修訂的《老子本原》和新出的《莊子本原》,明年將由省內(nèi)一家出版社同時推出。我知道,對歷經(jīng)磨難后心地平夷的先生來說,如今別無他求,唯愿志趣有所寄托。
2012年12月于磁湖之濱。
黃瑞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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