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和《楚辭》是我國古代詩歌的兩座高峰，對現(xiàn)實都多有揭露和針貶，但要從中找到反詩一類的東西，卻是徒勞的?！对娊?jīng)》是經(jīng)孔子整理而成的，孔子這個人講“仁”講“禮”，主張“忠恕”和“孝悌”，一生身體力行“克己復(fù)禮”，最反對反感犯上作亂，經(jīng)他整編的《詩經(jīng)》，又怎么會有“反詩”呢？《楚辭》主要是屈原的一些騷體詩歌，最著名的就是《離騷》。屈原是我國古代的一位大名鼎鼎的愛國者，憂國憂民，最終投江而死，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造反、不會寫“反詩”的。
《詩經(jīng)》和《楚辭》反映的是東周末年春秋時期到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里面雖然找不到“反詩”，卻并不是說當時就沒有人造反，實際上當時的“亂臣賊子”是很多的，比方各諸侯國反東周，各諸侯國內(nèi)部的篡位爭權(quán)，這樣的事例，真是不勝枚舉。不過，由于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造反（主要指的是起義之類）和鮮明的造反言論，加上被各國爭霸爭雄的烽煙所淹沒，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很難找到真正的“反詩”甚至“反話”了。
到了秦朝末年，真正意義上的“反話”才再次見諸史書。說“反話”的是誰呢？他就是我國古代一個大大有名的悲劇英雄——西楚霸王項羽。項羽年輕的時候，跟叔叔項梁到浙江一帶避難。有一次，秦始皇巡游到錢塘江，好不威風。項羽見了，就說：“彼可取而代也。”意思是說，他是可以取代的。由誰取代？話中之意，自然是我項羽啰。
項梁聽到項羽的話，趕緊用手堵住他的嘴巴，說：“不要亂講，會誅滅九族的。”一句話要惹下誅滅九族的大禍，足見這句話的大逆不道了。由此可見，當時造反的人里面，項羽的造反精神是第一流的。同樣是造反，同樣說“反話”，當時的陳勝和劉邦就都不敢這樣大膽和直白。陳勝雖有“鴻鵠之志”，造反的時候也不過說了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劉邦看到秦始皇出巡，卻是非常艷羨地說“大丈夫當如此也。”所以我認為，陳勝和劉邦，都不是徹底的造反派，他們講的話，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反話”。
整個漢朝，從公元前202年的西漢起直到東漢末年，將近四百年的時間，幾乎沒有什么大的動亂，更沒有什么大的農(nóng)民起義，沒有造反的人或者說沒有造反造出名來的人，自然就不會有什么“反詩”“反話”了。但到了東漢末年就不一樣了。那個時候皇帝荒淫無道，宦官（相當于后世的太監(jiān)）當權(quán)，官場腐敗，災(zāi)荒連年，瘟疫流行，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于是，我國歷史上又一次著名的農(nóng)民大起義——黃巾軍起義爆發(fā)了。
發(fā)動黃巾軍起義的是張角三兄弟。張角讀過書，懂醫(yī)術(shù)，給人治病不要錢，并創(chuàng)立了太平道，自號太平真人。不過十來年的時間，當時天下十四州，就有八州有太平道教徒，達幾十萬之眾。張角等時機成熟，就暗中發(fā)動教徒造反，并用四句話作為暗號，叫做：“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這四句話雖然比較含蓄，沒有直接說出造反這兩個字，但造反之意昭然若揭，可以說是一首典型的“反詩”。詩中的“蒼天”，指的就是當時的東漢王朝；“黃天”指的是太平道，也即黃巾軍。他們約定“甲子”年即公元184年發(fā)動起義，推翻東漢王朝，那么就“天下大吉”了。只是這雖然算得上是一首反詩，卻只是起義軍的一個暗號，而且現(xiàn)在我們也不知道它的作者，因此也就點到為止了。
但自此以后，從三國、兩晉、南北朝直至隋朝和唐朝，跨越達六百年之久，而且這之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戰(zhàn)亂連連，雖也出現(xiàn)過一些造反英雄，卻沒有幾個敢于大膽地打出造反的旗號，也不敢大膽地說出造反的話、寫出造反的詩，“反話”“反詩”似乎滅絕了?！斎?，也可能是因為我見識少，沒有發(fā)現(xiàn)。有知道的，敬請不吝賜教。
唐朝（公元618年—公元907年），不論是在中國歷史上還是在世界歷史上，都是一個呱呱叫的王朝。它對中國和世界的影響力，現(xiàn)在都還沒有消失。它的名字，恐怕外星人都會知道吧。它強盛的時候，比方貞觀之治，比方開元盛世，是怎樣的強大、何等的氣概啊，有誰會相信一個這樣的大國會衰落、會滅亡呢？然而，呱呱叫的大唐帝國，也不過維持了不到三百年的時間，就被一些亂七八糟的王朝取而代之了。
促使這個強大王朝最終走向滅亡的，是中國歷史上又一次著名的農(nóng)民大起義——黃巢領(lǐng)導(dǎo)的唐末農(nóng)民大起義。
齊魯自古多豪杰。山東好漢是出了名的。黃巢就是一位山東好漢。他是山東曹州（今山東曹縣）人，死于唐朝末年的公元884年，生于哪一年，現(xiàn)在不得而知。年輕的時候，他讀的是圣賢之書，想走科舉取士這條路，謀個一官半職，報效國家。結(jié)果考了很多次都沒有考取。當官無望，他就轉(zhuǎn)行販賣起私鹽來，居然很快就聚斂了一筆不小的財富。同時,還學會了一身本領(lǐng)，善于擊劍騎馬射箭。在整個封建社會，販賣私鹽都是被禁止的，是違法的。這就跟現(xiàn)在的走私差不多，很冒險，一旦被抓，不死也得脫身皮。不是藝高膽大的人，是不會干這勾當?shù)摹Ｗ咚蕉几?，造反也就是一個時機的問題了。據(jù)我所知，私鹽販子造反，除了黃巢，有名的還有隋唐的混世魔王程咬金，元末的大漢皇帝陳友諒。到唐懿宗咸通（公元860—873年）末至僖宗乾符（公元874年—879年）初，全國連年遭災(zāi)，黃河以南尤其嚴重，農(nóng)民起義紛紛爆發(fā)。公元875年初，王仙芝在河南長垣發(fā)動起義。五月，黃巢募眾響應(yīng)，最終走上了造反的道路。
由販賣私鹽到招兵造反，對黃巢來說，這決不是偶然的，可以說是蓄謀已久。他少有大志。屢試不第，科場失意，斷絕了他通過當官一展抱負的夢想。志向遠大的人，正如錐處囊中，總是會脫穎而出的。此路不通，他就一定會另辟路徑。如果又身處末世、亂世，不造反才怪。黃巢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為什么這樣說呢？強有力的證據(jù)就是他的兩首詠菊花的詩：《題菊花》和《不第后賦菊》。
題菊花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不第后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根據(jù)分析，可以肯定這兩首詩是黃巢在他的人生的第一個階段寫的，第一首在前，第二首在后。他的人生大約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讀書考試；第二個階段是販賣私鹽；第三個階段是造反。他的人生的第一個階段，從詩中看是很失意的，但他失意不失志，相反，他豪情萬丈，豪氣勃發(fā)。《題菊花》詩中的菊花，既是自然界的菊花，也是人格化的菊花，后者顯然指的就是黃巢自己。菊花生在秋天， “颯颯西風”，“蕊寒香冷”，連蝴蝶也不睬。詩人對此充滿同情，于是當即鄭重許諾：如果將來我作青帝，主管春天，我就讓菊花與桃花一起在春天里開放。在這里，他的不滿的矛頭直指當時主管春天之神——青帝。這青帝不就是當時的皇上么？不就是不滿皇上不讓他這樣的人才進入仕途施展才華么？如果說第一首詩他表達的還只是一種不滿和希望，對皇上還心存幻想的話，第二首就全然不同了。在這一首詩里，他已經(jīng)完全清醒過來，十分清楚要讓菊花與桃花一起開在春天里是不現(xiàn)實的，菊花只能開在秋天。那好吧，開在秋天就開在秋天吧，我就開出最燦爛的一片，要香透長安，讓滿城金黃。這種表達，赤裸裸的宣告了他要造反、要改變現(xiàn)狀的強烈愿望。
這兩首詠菊詩，其志不在小，而且充滿大氣和殺氣，是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均絕高的反詩。詩中的反意，破詩而出，沒有誰看不出來。奇怪的是，黃巢并沒有因此獲罪；而且后來還販私鹽大發(fā)其財，為造反積聚了第一桶金。從正面來看，唐王朝確實是個很大氣的王朝，居然不搞文字獄，連反詩也能夠包容下來；從反面來看，唐王朝到此真是氣數(shù)已盡，統(tǒng)治是漏洞百出，對黃巢這樣的人，不但棄而不用，而且養(yǎng)虎為患，這樣的王朝，不亡還有天理嗎？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黃巢，死了；唐朝，亡了；菊花詩，還在。黃巢的這兩首詩，將與菊花同在，與造反同在。這世上只要還有菊花，有愛菊花的人，這兩首菊花詩就會有人記起。這世上只要還有壓迫，還有反抗，還有人造反，這兩首反詩也就會被人吟誦，被人發(fā)揚。四百多年后，元末明初之際，有一個乞丐出身的英雄就仿照黃巢的《不第后賦菊》，也寫了一首《詠菊》：
百花發(fā)時我不發(fā)，我若發(fā)時都嚇殺。
要與西風戰(zhàn)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因此，古代反詩中，黃巢的菊花詩在時間上縱使不能算最早，在影響上也當推為第一。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