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玉紅
“想想你的背影，
我感受了堅韌，
扶摸你的雙手，
我摸到了艱辛，
不知不覺你鬢角露了白發(fā)，
不聲不響你眼角上添了皺紋，
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
每當(dāng)聽到這首歌，我都情不自禁，淚流雙頰。因為這歌詞使我想到了我的父親——一位一生勞頓而又堅韌不拔的老農(nóng)民。在我們姐妹們心中，父親的形象既崇高偉大，又令人敬畏，以至于跟他相處近五十年，我從來沒敢寫一篇有關(guān)父親的文章——似乎我們沒有這個資質(zhì)拿筆去寫。
今年父親已經(jīng)85歲了，近來我每次回家，他都會說一些“一年不如一年”的話。這迫使我不得不下定決心，拿筆述寫我姐妹們心中的父親了。
我的爹生于1936年農(nóng)歷八月初三，有一個大兩歲的姐姐為伴。爹說，當(dāng)年因為生活所迫，爺爺奶奶帶著不到一歲的他和三歲的大姑“闖關(guān)東”到了遼寧省西安縣。在東北的冰天雪地里，他們含辛茹苦生活了12 年。
小時候，聽爹講的最多的就是他和大姑在東北要飯吃、撿煤渣的日子。爹四歲的時候，爺爺連饑帶餓，因病去世。據(jù)爹回憶，爺爺去世以后，家里窮的沒有什么可用來裝殮的，在東北當(dāng)兵的四爺爺買了一領(lǐng)席子，卷了卷，把爺爺埋在了東北的野地里……。每次提到這些，爹總是懊惱不已忍不住落淚：都怪自己當(dāng)年太小，竟然不記得到底把爺爺埋在了哪個地方。在那樣的戰(zhàn)爭年代，有多少人尸骨不存啊。
解放后，奶奶帶著13歲的爹和15歲的大姑回到了山東老家臨朐?；貋砗螅棠逃旨藿o了爹的三叔，先后生了二姑、三姑、四姑和二叔。
六十年代末，爹的繼父也就是我們后來的爺爺?shù)昧耸车腊?，在?jì)南住院。爹撇上娘和我的四個姐姐，到醫(yī)院陪床。為方便照顧爺爺，更為了省錢，爹晚上睡在病床底下，一住就是半年。但爺爺還是在1972年醫(yī)治無效離開了人世。
為了給后爺爺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債。我娘說，分家時，我家除了饑荒和幾間南屋，其它什么也沒有得到。
爹的前二十多年間，經(jīng)歷了自己的父親和后爹去世兩件大事；跟娘結(jié)婚后，15年間生了六個女兒，再過了二十年缺吃少穿的苦日子；直到包產(chǎn)到戶，我們家才徹底解決了溫飽問題。而到那個時候，爹已經(jīng)快50歲了。
后來，姐妹們陸陸續(xù)續(xù)成家。每次嫁走一個女兒，爹都躲在屋里偷偷地哭。爹的心是柔軟的，他從小經(jīng)歷了太多的親人離別，嫁女兒讓他感到了仿佛失去親人一般的無奈。
2009年，隨著二舅的離世，娘失去了娘家的最后一個親人。加上妹妹家庭的變故，娘的身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一年三次住院，醫(yī)院甚至給我們下了病危通知書。娘住院的那段時間里，我們不敢讓76歲的爹去醫(yī)院。但爹后來說，一住院我就知道這次你娘回不來了，一個勁地掉眼淚。后來，在爹和我們姐妹們的照料下，娘的身體竟然很快恢復(fù)了，全家才松了一口氣。
讓人想象不到的是娘的記性越來越差，這幾年尤甚。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不無道理。我們姐妹們雖然孝順，但也只是偶爾地陪伴陪伴娘親，更多的時間，都是爹陪著娘。早上起床后，爹給娘沖上雞蛋作為早飯；飯后，爹陪著娘圍著村子轉(zhuǎn)活動活動；然后回家沖上一壺茶，爹倒一碗娘喝一碗；中午，姐姐回家做飯，飯后兩人午休以后，又開始了下午的行程。有時候，娘不聽指揮，要她出去走走她不去，但爹若自己出去，回來必定要遭娘一通數(shù)落，怪爹不叫著她。爹好脾氣地笑笑，不爭辯。晚飯后，躺在床上，娘一夜不知道要起來多少次，每次起來都要喊喊爹，或者去給爹蓋蓋被子。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爹，夜間經(jīng)常被打擾、白天又不敢離開娘半步，還替我們承擔(dān)了照顧娘的重任。爹真的是辛苦了！
從東北回來后，爹上過幾年學(xué)完小畢業(yè)。所以，二十來歲，爹就做起了我們那個片區(qū)的文書、會計、倉庫保管等職。
爹的忠誠，從一件事就可以看得出來。做倉庫保管員時，糧食、食品都放在倉庫里，爹有時餓得兩眼冒金星，但從來沒有冒出過拿個窩頭吃的想法，更不用說產(chǎn)生拿回家給老婆孩子填肚子的念頭。每次爹跟我們說起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一邊說自己“真是傻”，一邊滿臉的自豪。爹說，文化大革命期間，有造反派提出查他的賬。爹搬出所有的材料說：你們隨便查，查出來我兜著，計著你們批斗。造反派們查來查去，什么也沒有查出來。
那時候，大舅在片區(qū)當(dāng)干部，經(jīng)過幾年與爹的交往，大舅是真真地喜歡上了這個“傻小伙”，非得把自己的妹妹說（嫁）給他。后來，娘跟我們說，當(dāng)年跟你爹時，就是你大舅看上了你爹，我和你姥姥堅決不同意。因為你們李家是個大家，又前窩后窩的，關(guān)系實在是太復(fù)雜了。但是你大舅放了狠話：你娘倆要是不同意，就滾出去！嚇得我和你姥姥抱著頭偷偷地哭。每次娘說起這話，爹只是嘿嘿地笑。至于事實是不是這樣，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了。
爹的忠誠還體現(xiàn)在“黨叫干啥就干啥。”爹二十歲上就入了黨，是個有六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了。年輕時候，片區(qū)、大隊怎么安排就怎么干，安排去哪就是哪，從來沒有提過異議?，F(xiàn)在，80多歲的高齡了，只要村里開黨員會，爹只要身體允許，一定按時參加。
爹講過一個故事，是他唯一一次提反對意見，但最后還是以妥協(xié)告終。當(dāng)年大舅做村支書的時候，有戶人家無地蓋房，大舅在村里做了一圈人的工作，沒有一戶同意讓出自己的地方。大舅見別人的工作做不通，便來找我爹，要我們家把自己的柴火園子讓出來。爹說，那是他唯一一次說不。要是讓出柴火園子，自家的柴火放哪里？但是，后來考慮到要支持大舅工作，還有那戶人家的困難，爹還是讓步倒出了我們自己的地方，給了那戶人家蓋房。為了成就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利益，這樣的事情，爹這輩子做了不知有多少！
小時候，姐妹們包括我的表姐妹們都怕爹。印象很深的是：大姑家的三表姐每次來我家玩，都要先趴在門口問我一句：小五，你爹在家嗎？
爹雖然規(guī)矩大，但是爹的規(guī)矩都是教在前的。比如，吃飯的時候，大人不動筷子，小孩不能伸手；飯前先喝湯；吃飯不準(zhǔn)說話，不準(zhǔn)叭嗒嘴，不準(zhǔn)挑肥揀瘦，不準(zhǔn)夾別人跟前的菜；有好吃的要互相謙讓；誰吃到最后誰刷碗等等。
會攤煎餅的都知道，頭鏊子煎餅不好吃，可爹有辦法。爹問：誰不吃頭鏊子？二姐趕緊舉手：我不吃。下一幕就是，爹拿起頭鏊子煎餅遞到二姐手里。二姐只好無可奈何地接過去。
妹妹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用妹妹的話說就是：“每次想避開頭鏊子的想法一出現(xiàn)、還沒來得及實施的時候，爹總能發(fā)現(xiàn)我的苗頭”，然后就拿起這個給她。從此，她再也不敢有不吃頭鏊子的想法，因為爹知道她在想什么。
記得小時候，家里能吃上頓菜的時候很少。如若炒了一盤菜，一家八口人，絕對會剩下。因為大家都舍不得吃，都想留給別人多吃點。
吃上是這樣，為人處事更是要求嚴(yán)格。比如，見人必須說話，而且是不笑不說話；跟人不準(zhǔn)說不禮貌的話；人可以犯錯，但犯了錯誤必須要承認(rèn)；做人必須要誠實。
小時候，爹和娘跟我們把規(guī)矩講在前面，然后姐妹們各自去執(zhí)行。如若犯了錯，多是娘批評我們，爹輕易不發(fā)話。但姐妹們都知道，不說話不等于爹不知道，這是給我們攢著。等攢上幾次，爹有空了，會狠狠地教育我們一通。所以，姐妹們總會自覺地約束自己，輕易不要讓爹給抓住“小辮子”。
爹的榜樣做得非常好。給我們提的要求，他自己從不違反。久而久之，爹就成了我們家的權(quán)威：爹說什么是什么，爹說怎樣就怎樣。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很擔(dān)心自己長大會是個沒有主見的人。
我妹妹對爹的崇拜簡直到了迷信的程度。以下兩個事例就足以說明。
有一次，妹妹又犯了錯誤。爹問妹妹一句話：咱們家八口人，七個反對你。你說哪個不反對你？妹妹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回答：爹不反對。這件事情成為了我們家?guī)状说男φ劇?/span>
妹妹初中畢業(yè)后先是去散熱器廠上了幾年班，后來回家自己賣布匹。當(dāng)時是九十年代初，妹妹騎個自行車，載著跟自己體重差不多的布匹趕四集。每次出門前，關(guān)于帶不帶雨具這個問題，妹妹從來不相信天氣預(yù)報，總是問爹：“爹，今天下雨不？”爹抬頭看看天，告訴妹妹下或者不下。然后妹妹就放心地帶著或者不帶雨具出門了。妹妹說，爹的判斷從來沒有出過錯。
我家姊妹六個，在那個年代，沒有男孩是要被人戳脊梁骨或者叫做“絕戶頭”的。但是爹從來沒有嫌棄過我們姐妹。他和娘傾其所有培養(yǎng)我們姐妹：要上學(xué)的，砸鍋賣鐵也要供應(yīng)；想上班的，想法設(shè)法送你進(jìn)工廠；在家種地的，提供一切條件幫忙搞點副業(yè)。
爹從來不抽煙，所以我們姐妹們在家都沒有受過二手煙的侵害；日子寬裕后，爹每天都喝點酒，但也就一盅兩盅的量。我記憶中，爹喝醉過一次，就是我們家蓋屋的時候。爹一高興，陪別人喝，反倒把自己給灌醉了。但是喝醉了酒的爹十分可愛，不哭不鬧，不打不罵，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們。
對待我們姐妹們的婚姻和家庭，爹娘一向持尊重的態(tài)度。但是，對每一位可能會成為他們未來女婿的人選，他們一定會給出自己的建議，采納或者不被采納，他們從來不勉強。
我結(jié)婚后，每次回家，爹娘總是教育我，要善待公婆，家里有活要搶著干，要尊重和善待他們的女婿。女兒上幼兒園的時候，爹娘來濰坊給我看過一段時間孩子，爹負(fù)責(zé)接送，娘負(fù)責(zé)做飯。那段祖孫三代相處的日子里，爹的一些為人處事的思想極好地影響了我的女兒。爹會講到過去生活的艱苦，教育他的外孫女要學(xué)會節(jié)約；講到在家要孝敬父母，在校要團(tuán)結(jié)同學(xué)，做個懂禮貌的好孩子；講到我們小時候飯桌上的一些規(guī)矩和現(xiàn)如今社會上的一些不良的習(xí)氣。有時候，女兒會乖乖地聽；有時候不耐煩了，也會攆姥姥姥爺回老家。如今，女兒成長到這個程度，除了她自己的努力外，與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每一位長輩對她的教育不無關(guān)系。
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多虧了黨的政策好?。]有共產(chǎn)黨，哪有今天的好日子！”是啊，愿我的父母多享受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這樣的好光景！
“這輩子做你的兒女，
我沒有做夠，
央求你呀下輩子，
還做我的父親，
我的老父親……”
我愿意永遠(yuǎn)做您的女兒！
祝愿天下的父母永遠(yuǎn)安康、幸福！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
——本文刊載于2020年《北海道》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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