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烏篷船順著靜靜流淌的洛水而下,悠悠地,打散了河水里樹木蔥翠的影。經(jīng)過幾個彎彎曲曲的河道,繞過鑼鼓山,看到河邊一個小碼頭,幾個纖夫正閑坐著,見有船來,慌忙站了起來,招了招手。
很快地,船靠了岸,停穩(wěn)了。下了船,看到前頭有一縷炊煙,便知道,明溪村到了。明溪村總讓人想起湘西的鳳凰古鎮(zhèn),一樣有泥濘的石板路,一樣有衰老的或是年輕的纖夫,一樣有靜靜流淌的河流,一樣是水汽氤氳的。
至于翠翠、爺爺和大黃狗,也許有,也許沒有。
村口的那縷炊煙,是從小喜家破舊的煙囪里顫顫巍巍地升起的。
幾年前,小喜媽在自家院子里擺了些桌椅,叫鄰居家的一個大嬸來幫忙,就算開了家小餐館,招待起了到明溪碼頭上的纖夫們和偶爾的幾個游人。這樣,小喜媽每日就在廚房里不斷地忙乎。
用的菜是自家種的,米是在村里人那兒買的,葷的只有魚,有時是向過路的漁夫買的,有時是小喜和哥哥放學時在洛水淺灘里逮的。有時連魚都沒有,只有素菜,但是小喜媽的手藝讓人單吃素菜也心滿意足。家里的唯一一口豬是要留到過年時自家吃的,不賣。小餐館在春天、夏天和秋天持續(xù)營業(yè)。
明溪村也就只有這么—家餐館,價格便宜,東西又干凈,纖夫們便都到這里吃午飯。小喜媽樂得可以多得幾份生意,所以雖然游人不多,小餐館的生意也還紅火。
偶爾來了幾個游人,小喜媽便會罕有地從廚房出來,和客人們寒暄幾句,了解些外面的事情。打頭總問:“哪兒人呀?”若是聽到是慶城來的人,小喜媽總會激動起來,一邊不斷地往游客桌上添菜,一邊不停地問著些什么,末了不但不給人多算錢,還打個對折。
小喜知道,因為爹爹在慶城打工,起初媽媽還能收到些爹爹托人從慶城帶回的消息,到后來,爹爹很久都沒有來消息后,媽媽看到慶城人就倍感親切,不斷地與他們聊天,不過是想打聽點小喜爹的下落。
可是小喜媽不知道,慶城是一塊很大的地方,人多也就罷了,不僅住在縣城兩頭的人互不認識,有時連鄰居一年也難得打個照面。她是不會理解這些的,只以為慶城也不過與明溪村差不了多少,哪家出點事,這事就會像風一樣傳遍整個村子。若需要幫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會幫著出點力。
當游客們點點頭敷衍著表示會幫著她打聽點小喜爹下落的時候,她總是感動得連端菜的手都在顫抖。
冬日,白雪依舊可以找到這個偏僻的小村子,紛紛揚揚地下著,把村里的石板路層層疊疊地蓋上。河面上結(jié)了冰,完全地靜了下來。貨船是沒法進來了,原本就很少的游客就更是絕盡了,沒了生意,纖夫們也只得回家去了。
小喜媽早早地把院里的桌椅收了起來,往鄰居大嬸手里塞個紅包,大嬸不接,小喜媽使勁塞給她,很快那個紅包又被大嬸塞給了小喜和哥哥當壓歲錢。
炊煙升起的次數(shù)漸漸減少,有時短暫地出現(xiàn)幾次,是小喜媽在準備著自家的飯。
過年時,家里的那口豬終于被殺了,燒了整整一大鍋肉,到了十五,留給爹爹的那份眼見著快生蟲了,小喜媽不顧小喜吵著要吃,往上撒了些鹽,放進以前腌咸菜的罐子里,蓋上蓋,說什么也要留給小喜爹。
這一年,小喜家依舊沒有得到爹的消息,連同外出打工的錢也在寄回幾次微薄的兩三百元后變得悄無聲息了。
雖然爹就這樣悄然消失,但日子畢竟還是要過的。
而一家人的生計便靠著這小餐館的生意維持著,到了年末清算一下竟還有些富余。小喜媽便像祥林嫂一樣逢人就叨念著:“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讓他爹去城里,也不知怎么樣哩……唉,靠著小餐館一樣能過活,要是他爹明天能回來就好了……明天能回來就好了呀……”
不知幾個明天過去后,河水漸漸融化,又繼續(xù)靜靜地流淌,河水倒映著兩岸又蔥翠起來的樹木,綠油油的。
新的一年,烏篷船和運貨的木船漸漸多了,纖夫們開始了工作,來回地在碼頭邊上邊拉著纖邊吆喝著。
小喜媽把桌椅擺了出去,鄰家大嬸又過來幫忙,“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彼f。
小喜家的煙囪又升起了縷縷炊煙。
今年第一個慶城里的客人來得格外早,穿得十分體面,小喜媽把菜端出來后,依舊向他打探著城里的消息。
客人低著頭悶聲吃飯,不大說話。聽到小喜爹的名字之后,他抬了抬頭,看了小喜媽一眼,低下頭,繼續(xù)吃著飯,卻連飯碗都拿不穩(wěn),小喜媽看在眼里,認為有消息了,趕忙激動地拉著他的手,客人卻推開了她,付了飯錢,便匆匆地離開了。
客人那晚在明溪村住下,給了寄住的那家人一大筆錢,說要在這待上些時日,體驗田園生活,明溪村人看他穿得體面便沒有考慮太多,便把他留下了。還把多給的錢還給他,僅留下了些伙食費。
一星期后,纖夫老王拉了一艘船,上面下來了一些警察,還跟著幾個記者,有的還拿著攝像機,老王一輩子沒見過這種陣勢。警察們到了村里,把每家每戶都搜查了一遍,最后將那個游客帶走了,村里人議論紛紛,說那個游客是慶城一個煤窯的礦主,一年前煤窯瓦斯爆炸,困了五十來個人,礦主逃逸,所以一直找不到被困礦工的具體位置,礦工們就生生地被活埋了。礦主逃到這個偏僻的村莊,想要躲幾年,最后還是被抓了。小喜媽一聽是慶城的,忙趕上去,抓住一個記者就問有沒有小喜爹的消息。
記者驚訝地看著她,趕忙從包里抽出一張名單,上面寫著“遇難礦工名單”,其中赫然寫著小喜爹的名字。
礦主在明溪村被抓了,相關(guān)影像不斷地出現(xiàn)在各大新聞里。烏篷船、石板路、青山、綠水……明溪這個偏僻而又秀美的小村莊被越來越多的城里人覺察,旅行團紛紛推出明溪旅游團,開始有大量的游客擁入村里。
他們驚嘆世上居然有這樣的世外桃源,呼朋喚友,一同來享受城市中缺失的寧靜,哪怕寧靜再也不是寧靜了。
起初,小喜媽的飯館生意異常地火爆,炊煙不斷地升著,直直地飄向天空。
看著生意那么好,小喜媽喜笑顏開,在廚房里不斷地忙乎著。
然而,夜深的時候,客人們都離開了,月光靜靜地照在院里的桌椅上。小喜媽獨自站在院里時,小喜卻看到她眼角閃著淚光。
漸漸,城里人看到明溪村蘊含著的豐富的利潤,紛紛投資。小飯館四處開花,均號稱“純天然,無污染”,村里的糧食價格猛增,其他小餐館的價格卻不升反降,天天有大魚大肉供應(yīng),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導游帶著團直往里面鉆,出來時手里拿著牛皮紙信封。
小喜媽不懂這些,她只知道怎么做好飯菜,只知道客人突然變少了。很快地,鄰居大嬸被其他小餐館聘走,村里的碼頭經(jīng)過改造,再也不需要纖夫了,小喜媽的生意漸漸冷了下來,比以前更不如了。
炊煙斷斷續(xù)續(xù)的,而且升起的時候越來越少。
還沒有過年,家里養(yǎng)的那頭豬就被殺了,小喜卻一口豬肉都沒有吃到。
但是小喜媽還是為小喜爹留了一份。
僅靠賣一頭豬的肉還是挽救不了小餐館。天氣剛剛轉(zhuǎn)冷,河水還沒結(jié)冰,小喜媽就把院里的桌椅收了進去,自己到城里人開的一家小餐館當廚娘。
然而,僅僅過了幾天,小喜媽就被辭退了。城里人說她不懂得變通。
日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其中冷暖自知。
大年三十,吃著冰冷的年夜飯,小喜的哥哥說:“家里日子這么難過,糧食就要吃完了,又快開學了,妹妹還要讀書,以后她嫁人還要嫁妝,我得去城里打工掙錢……”
小喜和小喜媽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說,只剩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過完年,河水又化開了,小喜的哥哥乘著烏篷船逆流而上。船兒向著外面的世界開去,河邊樹的葉子才剛剛發(fā)芽,只有微微大,影子落不進水中。
小喜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見到哥哥。
某一天,村口的炊煙,又顫顫巍巍地升起了。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