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硬座車廂里
◎劉洪
從杭州回來的火車上,妻子買的是硬臥票,我坐的是硬座。我總覺得在臥鋪車廂里看不見什么好風(fēng)景,乘客們大都橫在鋪上睡大覺,即使不睡,也是你看你的手機(jī)我玩我的電腦,互不搭腔,個個清高得把下巴翹得比頭頂還高。硬座車廂就不同了,車廂里是滿滿的斑斕多彩的眾生。有疲累坐著的,有更加疲累并羨慕那些有座位的(無座,買的是最便宜的站票),有高尚的(小伙子大姑娘為那些站著的老弱病殘讓座),也有精明、貪婪的(形形色色的列車員隔幾分鐘就推著小貨車高聲地推銷五花八門的小商品)。
晚上7時,列車從杭州南站出發(fā)不久,我注意到,斜對面的一張兩人座位上,是一對農(nóng)民模樣的老夫妻。他們的懷里,抱著個一歲多點(diǎn)的小女孩。胖乎乎的很調(diào)皮,鼓鼓的一張小紅臉,大得有點(diǎn)夸張的眼睛圓溜溜的、黑白分明、幽深清澈。周圍幾個年輕人都很喜歡逗她笑。她笑的時候,有時像大珠小珠落玉盤——好聽;有時像鈍刀切割玻璃板——刺耳。
我問老夫妻,小家伙是你們的什么人呀?孫女?還是外孫女?回答是外孫女。果然!我猜對了。如今在中國,負(fù)責(zé)照料嬰兒的老人,好像是姥姥和姥爺居多吧!這個現(xiàn)象,反映了一種什么樣的社會心理呢?那些姥姥姥爺是打心眼里稀罕孩子呢?還是逼得沒辦法不得不照料?
那個姥姥告訴我,他們是浙江蕭山人,女兒、女婿在煙臺的富士康打工,前幾天女兒打來電話哭著說:“好想孩子??!”想得厲害就忍不住哭,飯都沒心思吃。老夫妻倆便抱著孩子來煙臺,讓她跟爸爸媽媽住上幾天。
聽著姥姥的述說,再看看那個哇哇大叫、嗷嗷大跳大鬧的小女孩,我覺得她挺可憐的。這么小,就和親愛的爸爸媽媽遠(yuǎn)隔千里長期分居,當(dāng)她到了煙臺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時,肯定不會一頭撲進(jìn)他們的懷里,她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拒絕他們抱,她會把他們看成是討厭的陌生人。她知道“爸爸媽媽”這四個字是什么含義嗎?
入夜了,小女孩睡了。姥姥把她輕輕地放在座位上躺著,她睡得很香甜。這樣老夫妻倆的座位就沒有了。那個瘦瘦的姥爺,只好站在過道上依著座位的側(cè)面打瞌睡。姥姥身體有點(diǎn)弱便坐在座位的邊角上,只能坐下一小半的屁股。她坐得很小心,時不時就扭過頭去看看孩子,生怕在火車的顛簸中擠醒了熟睡的小家伙。
姥爺有個本事,即使是搖搖晃晃地站著,也能齁齁入睡,胡嚕聲還不低哩。姥姥,一直沒睡,這種坐法也根本睡不著,她的心思在外孫女的身上,閉一會兒眼,就扭過頭去看,看看孩子醒沒醒?
半夜,小女孩突然醒了,哇哇地哭了起來,那哭聲,好大好尖厲??!把很多好不容易睡著了的乘客又給鬧醒了。被哭聲吵醒的人們,臉上并無怨色,更沒有跑過去譴責(zé)老夫妻倆。附近那位一直沒睡的姑娘,從提包里掏出一個亮閃閃、香噴噴的大橘子,塞進(jìn)小女孩的小手里,哄她不哭。小女孩卻把橘子扔了繼續(xù)哭。一位乘警走了過來,對老夫妻說:“想點(diǎn)辦法吧!她老這么哭,別人沒法睡啊!”
姥姥,只好把孩子抱起來搖晃,念叨著:“乖,乖,咱聽話呀,咱悄悄的呀,咱不哭哈,你哭會影響別人睡覺的呀,叔叔阿姨會不喜歡你的。”女孩哭聲更加撒潑。姥爺這時伸出兩手,說:“給我吧。”姥姥瞪了他一眼,扭過了身子。姥爺強(qiáng)行抱過了孩子,讓她半坐半躺地斜在自己的懷里,動作是那么熟練。奇怪不?孩子真的一點(diǎn)點(diǎn)不哭了!
姥爺?shù)靡獾厍魄评习?,縮著脖,無聲地笑了笑。姥姥,朝他打著豐富的手勢,那意思是:再晃她一小會兒,等她完全睡過去了,還把她放在座位上躺著。賢惠的老妻啊,她不忍心讓沒睡夠的老伴一直抱著這個大胖外孫女。
車廂安靜了,窗外的蘇南平原如水流淌,一個個小鎮(zhèn),一盞盞燈火,一叢叢綠竹,一汪汪閃耀夜色的靜水,如詩,美得神秘;如畫,美得靜謐;如童話,美得純凈。
“好啦!”姥姥朝姥爺?shù)吐暤卣f著,還把一只手掌遮在嘴邊。姥爺看了看懷里的孩子,輕手輕腳的,來到座位前,緩緩地放下了懷里的孩子,可是還沒把她正式放在座位上,她就察覺了,哇哇哇又哭開了,邊哭邊用小手死死地揪住姥爺?shù)募珙^,堅(jiān)決抵制姥爺?shù)摹安涣计髨D”。
“熊孩子!”我身旁那位中年乘客嘀咕了一句,他可能是車廂里唯一一位把不滿從內(nèi)心浮到嘴邊的人。當(dāng)女孩重新大哭時,我注意到了姥姥的表情:苦笑又盡量笑得坦然,看看被驚醒的乘客,搖搖頭、聳了聳肩,既像在說:“俺這個小家伙挺有意思的是吧?”又像在說:“俺也沒法子呀,她要是俺的親閨女,我會打她的,可惜她不是呀!”還像在說:“求求你們,多多諒解吧,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屁孩呀!”
女孩哭得比上一輪更加野蠻,閉著兩眼皺著眉頭哭,哭得委屈,哭得滿臉是通亮的汗珠兒。姥爺只好繼續(xù)抱著她晃。你說怪不?走著晃著,她的哭聲就又稍稍地低一些,一旦不走動不晃動,她又大哭,如果姥爺試圖在別人讓出的座位上坐下來喘上幾口氣,屁股往往還沒挨著座面呢,她便察覺了,頓時,不僅嚎嚎地哭,還伸出小手狠狠地抓扯姥爺?shù)哪槨?隙ǘ啻伪蛔ヌ哿?,但那姥爺,不見疼容,也不見怒容,趕緊直起身來,走動著,晃著,念叨著。姥姥呢,真是急壞了,愁壞了,老伴走到哪兒,她的雙眼就跟到哪兒,一副難受的樣兒,不知是心疼那可氣的孩子呢還是心疼那可憐的老伴?因?yàn)閹筒簧弦稽c(diǎn)忙,她的難受表情呀,更明顯了,明晃晃地跳躍在臉部那密集幽深的皺紋間。突然,她想起一件該做的事了,趕緊拿起一條不是很白的白毛巾,緊跟在老伴的身后,一會兒擦擦孩子的淚水,接著再揩揩老伴額頭上的汗水,并多次無聲地拍著手掌,要求接過孩子讓她來哄哄吧。老伴不給她。于是,無奈、焦急、心疼、惶愧、委屈……起碼有七八種心情在她那黑瘦多皺的臉上閃著。
當(dāng)姥爺懷抱孩子溜達(dá)到我身邊的時候,我聽見他這樣念叨著:“小乖乖,咱不哭啊,明天晚上啊,你就會見到爸爸媽媽啦,爸爸媽媽可想俺的小乖乖啦,爸爸媽媽可親俺的小乖乖啦,爸爸媽媽會買好多好多的好吃的給俺小乖乖吃?!本驮谶@時,我分明聽見那孩子像是愣了一下似的變低了哭聲,接著,就聽見她清晰地,顫聲地,連續(xù)地喊出四個字:“媽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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