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國時期，彼此之間爭斗最激烈的就是朱溫建立的后梁與李克用奠基的后唐（后唐嚴格意義上從李克用之子李存勖稱帝才算起，此處包含了李克用建立的“前晉”這一后唐的前身），而這一激烈的爭斗，追根溯源并不是從五代才開始的，黃河以南的執(zhí)牛耳者朱溫集團與黃河以北的最大股勢力李克用集團早在唐末的唐僖宗時期就發(fā)生了尖銳的沖突，朱溫與李克用個人之間也早已經(jīng)變成了勢不兩立的死敵。
朱溫集團與李克用集團有著長達40年的龍爭虎斗
這還得從發(fā)生在唐僖宗中和四年（884）這個重要年份的一個重要事件說起。
要說這樁重要事件，先得從唐末的整體的軍事形勢說起。
此時，一度攻克唐朝都城的黃巢軍隊已經(jīng)撤出長安東歸，沿途降服了蔡州（今河南省駐馬店市汝南縣）的秦宗權(quán)，黃巢與秦宗權(quán)遂合兵圍攻陳州（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陽區(qū)），在陳州城外挖掘了五重壕塹并分兵攻城，黃巢還在城北設(shè)立宮室百司，儼然是要持久打下去的樣子。
唐軍自然很緊張，屯駐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的宣武節(jié)度使朱溫、屯駐許州（今河南省許昌市）的忠武軍節(jié)度使田從異、屯駐徐州（今江蘇省徐州市）的感化軍節(jié)度使時溥、陳州刺史趙犨分別派遣使者來到河?xùn)|節(jié)度使李克用這里向他告急求救。
中和四年春天，應(yīng)上述節(jié)度使與刺史等邀請，李克用親自率領(lǐng)蕃漢之師50,000人南渡黃河，直奔戰(zhàn)事膠著的第一線救援陳州。
四月，李克用聯(lián)合朱溫、時溥的軍隊在太康（今河南省周口市太康縣）擊敗黃巢部下重要將領(lǐng)尚讓的部隊，斬獲以萬計，然后又進軍到西華（今河南省周口市西華縣），這一天夜里大雨，黃巢部隊的軍營中驚慌大亂，黃巢另一個部將黃鄴棄西華的營壘而逃遁。五月，大雨更甚，平地水深數(shù)尺，退至陳州北的故陽里的黃巢軍營又被大水沖垮。
朱溫手下的李讜、葛從周、楊能、霍存等將領(lǐng)都是黃巢舊部
黃巢軍雖敗，但是敗軍還有一定的勢力，遂趁亂猛攻朱溫，朱溫再次向李克用求援（復(fù)告急于李克用），李克用救援朱溫的辦法就是不斷攻擊黃巢軍隊，于是來到中牟（今河南省鄭州市中牟縣），當黃巢軍從中牟北汴河的王滿渡口渡河時，李克用乘勢襲擊，臨陣斬殺黃巢部李周、王濟安、陽景彪等，黃巢軍大敗，死傷萬余人；此時，尚讓率其部下投降了時溥，黃巢的其他手下李讜、葛從周、楊能、霍存、張歸霸、張歸厚、張歸弁等投降了朱溫，黃巢只得率領(lǐng)殘兵敗將向東北逃去，李克用又追殺到封丘（今河南省新鄉(xiāng)市封丘縣）。
也不知道為什么，大雨盯上了黃巢軍，這時又遇大雨，黃巢只收集了千人左右的散兵，冒著大雨東奔兗州，李克用親自指揮輕騎一日一夜奔馳三百里繼續(xù)追擊，一直追到冤朐（冤句，今山東省菏澤市西南），最終沒有追上，才不得已撤軍回師。正是在這年的六月，被李克用不斷追擊的黃巢在泰山狼虎谷（今山東省濟南市萊蕪區(qū)西南）被其外甥林言殺死，迎來了最終的敗亡，這是本文主題以外的內(nèi)容，此處也就不展開了。
李克用（856~908年），本姓朱邪，字翼圣，沙陀族
李克用帶著屢戰(zhàn)屢勝黃巢軍的光環(huán)，班師路過宣武節(jié)度使朱溫駐守的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在封禪寺（即宋朝以后的開寶寺，現(xiàn)在開封鐵塔公園一帶）駐軍休整。
李克用這次出兵，本身就是應(yīng)朱溫的邀請，先不說在總體上戰(zhàn)勝黃巢軍隊的事，李克用無論是解陳州之圍還是擊敗之前正在猛攻朱溫的黃巢軍隊，都是直接地幫助了朱溫，可謂是朱溫不折不扣的恩人。
梁太祖朱溫（852年12月9日—912年7月18日）五代時期梁朝第一位皇帝
既然恩人駕臨，朱溫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于是朱溫就在上源驛宴請李克用。關(guān)于這次宴請的規(guī)格氣派與氣氛，史書中有這樣的記載：
（朱）全忠（此時唐朝皇帝賜給朱溫的名字）就置酒、聲樂，饌具皆精豐，禮貌甚恭。
張樂陳宴席，汴帥（即朱溫）自佐饗，出珍幣侑勸。武皇（即李克用）酒酣，戲諸侍妓，與汴帥握手，敘破賊事以為樂。
史書中的記載雖然具體不太一樣，但是總之就是好酒好肉、珍寶財物、歌舞伎樂一應(yīng)俱全，朱溫本人親自勸酒，客客氣氣。李克用還與朱溫握手言歡，談?wù)撝霸趺创驍↑S巢軍隊的事情，反正就是一個字爽、兩個字高興、三個字非常嗨。
酒席散后，李克用與從官親兵三百人及監(jiān)軍使陳景思在上源驛住宿，包括李克用本人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都喝醉了，很快就沉沉睡去。
這時，朱溫派遣軍隊用大車與木柵欄堵住了上源驛四周的路，一面放火焚燒館舍，一面圍而攻之，酒醉程度不深的一些李克用部下驚醒之后奮力抵抗，侍從郭景銖熄滅蠟燭，將李克用藏到床下，然后用水潑醒了李克用并告訴他出事了，李克用好不容易才稍稍醒來。
《新五代史》：朱全忠饗克用于上源驛。夜，酒罷，克用醉臥，伏兵發(fā)，火起。
幸而此時天降大雨把朱溫士兵燃起的火熄滅了，李克用在僅存的隨從薛鐵山、賀回鶻與養(yǎng)子李嗣源（后來的后唐明宗）等的拼死保護下，借著閃電的光亮，從尉氏門（汴州城的南門，因南與尉氏縣相通得名）用繩索墜城逃出生天，回到了自己駐扎在城外的部隊中。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上源驛之變”，李克用等少數(shù)幾人僅以身免，但是李克用的監(jiān)軍陳景思、大將史敬思與大多數(shù)從官親兵都在這一事變中遇害。
回到軍中的李克用驚魂未定，與妻子劉夫人相向慟哭，到了第二天天亮，怒火沖天的李克用想要盡起麾下大兵攻打汴州，還是劉夫人勸說他：
你現(xiàn)在為國家討伐賊寇，救援東方諸侯的急難，雖然朱溫謀害你，自有朝廷來主持公道，如果你反戈攻城，那么就是我們無理了，會落人口實。
李克用聽了夫人的話，就撤軍離去，但是派人將問罪的檄文送到了朱溫那里，朱溫回復(fù)道：
那天晚上的事，不是我的本心，而是朝廷派遣欽差使者與我的牙將楊彥洪一起同謀的。
朱溫把事情推到大唐朝廷與事變那天晚上就被李克用方面射殺的部將楊彥洪頭上，總之就是一推三六五加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可是李克用又不是傻子，自然壓根兒就不信朱溫的話。
中和四年七月，李克用整軍回到自己的大本營晉陽（今山西省太原市），將此事向大唐朝廷告狀，請求唐僖宗下詔允許自己出兵討伐朱溫，還沒等到朝廷同意，就派了弟弟李克修領(lǐng)兵10,000人駐扎在河中地區(qū)待命。
唐僖宗看到自己手下這兩個重要的將領(lǐng)之間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又見武裝到牙齒的李克用不依不饒，簡直嚇壞了，連忙派內(nèi)臣宣諭到晉陽勸和，朝廷也知道空口勸和沒什么用，就以獎賞擊破黃巢的功勞為名，冊封李克用為“守太傅、同平章事、隴西郡王”，拼命安撫憤怒的李克用。
李克用自然要給大唐朝廷面子，也就暫時沒有真的攻打朱溫，不過，李克用與朱溫自此徹底交惡，變成了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仇敵。
這對之后的歷史影響很大，后來朱溫雖然憑借自己強大的軍事實力與對中原地區(qū)的掌控最終取代了唐朝建立起五代第一個中原王朝后梁，但是因為不共戴天的強悍仇敵李克用的存在，朱溫始終面臨著前晉方面強大的政治與軍事壓力，一直無法統(tǒng)一北方，及至到了朱溫死后，后梁最終被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覆滅。
后唐莊宗李存勖（885年12月2日－926年5月15日），小字亞子，代北沙陀人
如果說所有的這一切都肇端于“上源驛之變”，或許也并不過分。
那么問題來了，“上源驛之變”究竟是朱溫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
我們先來看朱溫與李克用本來吃吃喝喝言談甚歡，為什么朱溫會突然翻臉用暗殺式襲擊對付李克用呢？
史書記載李克用在宴會上酒到酣時，沒把主人朱溫放在眼里，言語十分囂張，朱溫被激怒了，但是老謀深算的他當面不發(fā)作，背后就命令部下下了黑手。
“上源驛之變”發(fā)生在公元884年，李克用當年年僅29歲，既有青年人年輕氣盛、比較沖動的一面，也有沙陀族不太講究中原禮法禮儀的一面，而且他之前的作戰(zhàn)確實特別厲害，也自恃對朱溫有著大恩，嘴上沒有把門的胡說八道的可能性確實很大——比如，我們可以腦補一些獨眼戰(zhàn)神李克用可能說的話：
要是沒有老子拼死拼活，你丫早就完蛋了。
黃巢這些賊寇兵馬再多還不是白給，像你這種出身賊寇的人其實也是廢材。
以后你只要乖乖聽話，我們河?xùn)|的精兵強將還會罩著你。
朱溫本身也是一個脾氣很壞的潑皮無賴，這一年也只有33歲，能夠忍住在宴會當場不發(fā)作事后才動手已經(jīng)算得上是很克制了，所以后世歷史學(xué)家大都認為朱溫也是臨時起意。
比如北宋歷史學(xué)家司馬光在他寫作《資治通鑒》時收集考證資料的副產(chǎn)品《資治通鑒考異》中如是分析：
全忠（即朱溫）是時兵力尚微，天下所與為敵者非特患克用一人。而借使殺之不能并其軍，奪其地也。蓋克用恃功語或輕慢，全忠出于一時之忿耳。
司馬光的意思是朱溫當時軍事力量還比較微弱，天下與之為敵的人也不是只有李克用一個人，殺了李克用也不能吞并其軍隊，奪取其地盤，大概是因為李克用有自恃有功的話或者輕慢朱溫的話，朱溫也只是出于一時之忿罷了。
唐代藩鎮(zhèn)圖
這當然也有一定的道理，朱溫雖然在中和三年（883）就已經(jīng)擔(dān)任宣武節(jié)度使，實際上是在公元884年也就是黃巢軍徹底瓦解的這一年才坐穩(wěn)地盤、慢慢壯大起來，“上源驛之變”發(fā)生的時候，他的潛在敵人眾多，不是只忌憚?chuàng)睦羁擞靡蝗耍?strong>即使殺了李克用，似乎也真的沒有辦法吞并李克用的軍隊，奪取河?xùn)|節(jié)度使的地盤。
實際上，司馬光的這個說法與他在《資治通鑒考異》中的另一個說法甚至還有一些矛盾：
全忠以克用兵從簡少，大軍在遠，謀害之。
當時進入汴州的李克用確實“兵從簡少”，但是他的大軍并不在遠，而是就駐扎在汴州城外，說是兵臨城下也不為過，朱溫似乎并沒有考慮得多么周全就打算殺了李克用，更印證了他是出于一時之忿。
然而，假如我們思考得復(fù)雜一點，從朱溫的出身與心理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或許也有其他的可能性。
自安史之亂以后，唐朝割據(jù)的藩鎮(zhèn)中以河北三鎮(zhèn)為最強，而對抗藩鎮(zhèn)的力量中，河?xùn)|節(jié)度使與朔方節(jié)度使似乎最勇敢善戰(zhàn)，這都給人以黃河以北的軍事集團在武勇方面占盡優(yōu)勢的感覺?？墒窃鴰缀螘r，河南的流民、私梟、州郡世職軍士等等因為時局的動蕩變化，組成了浩浩蕩蕩的流民武裝集團，從中原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南面打到廣州，西面直搗長安，并不讓河北、河?xùn)|的武裝力量專美于前。
朱溫就是從這個流民武裝集團中分裂出來歸順唐朝的，他本人在黃巢軍隊中的不斷擢升與他投順大唐以后的官高爵顯，使得本性就貪婪反復(fù)的朱溫形成了一種思想上的思維定式與行為上的路徑依賴。
朱溫集團的成員因為利益而結(jié)合，共同對外時頗具團結(jié)力。
這種思維定式與路徑依賴表現(xiàn)在李克用問題上或許就是：在朱溫看來，李克用的沙陀軍本身是雇傭軍性質(zhì)的武裝，打仗是為了在作戰(zhàn)的同時搶掠財物或者獲得恩賞，也就是“無利不起早”如果沒有戰(zhàn)利品一切免談，與自己以往接觸的流民武裝集團也有著相似的共性。
而與此同時，李克用此次率領(lǐng)蕃漢之師50000人中除了沙陀軍還有其他民族出身的士兵，總體來說或許并沒有對李克用及其家族的忠誠；因此，只要殺了李克用與他身邊的幾個重要人物，憑借自己控制的宣武鎮(zhèn)等地盤的財力物力，不妨慢慢地對這支軍隊進行收買腐蝕，后續(xù)進行汰粗存精的收編或者索性使得這支沒有首腦的武裝瓦解，都并非是不可能的。
換句話說，既然當時的局面不是司馬光所記載的“大軍在遠”，那么久歷戎行的朱溫不會忽視李克用率領(lǐng)的這支就在汴州城外的大軍，對于如何對付這支大軍，朱溫只要稍有理性，不可能不加考慮。
因此，朱溫試圖夜襲暗殺李克用不太可能是“出于一時之忿”的臨時起意，而是有著通盤的善后考慮的蓄謀已久——當然，我們并不是說因為朱溫有過考量，他的計劃就一定是非常完美沒有后遺癥的。
我們的結(jié)論是：發(fā)生在中和四年（884）的“上源驛之變”，也就是李克用班師過汴之時朱溫陰謀襲殺李克用未成的這一事件，造成了黃河南北兩大軍事集團的決裂，從此雙方對抗40年之久。
這一事件的起因，是當時實力未彰但隱隱以黃河以南軍事集團代表與未來盟主自我期許的朱溫試圖對黃河以北軍事集團實施的一次“斬首行動”，并且很可能有殺死李克用之后進一步蠶食鯨吞或分化瓦解其軍隊的考慮，所謂李克用在歡迎酒宴之上恃功狂傲不羈、言語輕慢無禮，很可能只是朱溫的一個借口。
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滅亡后梁，終于報了一箭之仇
然而，朱溫陰謀的失敗，使得他的這個未來最大的敵人與其的冤仇不死不休，也開啟了長達40年的梁晉爭鋒也就是朱溫集團與李克用集團武裝沖突，從此雙方都沒有了回頭路。
（完）
談古論金系頭條號簽約作者，本文首發(fā)于今日頭條，原標題為“面對襲殺獨眼戰(zhàn)神僅以身免：上源驛之變與五代兩大軍事集團的決裂”
談古論金：死胖子侃有趣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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