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一輩子的經(jīng)驗非一般人可比。她從出生就是上流社會的頂層貴族,一生榮華富貴,見多了爾虞我詐、人情世故和世態(tài)炎涼。她自己也用“大驚大險,千奇百怪”來形容一輩子的見聞。
老年的賈母看透世情,眼里就沒有“秘密”,任何人也別想欺瞞她。人生七十古來稀,到了她的年紀已經(jīng)徹底通透,不是看不穿,只有不愛管。
正因如此,賈母的態(tài)度和立場充滿了人生智慧,看她說話,尤其在點評人時會叫人恍然大悟,原來話還能這么說。
賈母最有名的“點評”有好幾處。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在瀟湘館,賈母就說“這是我外孫女的房子”,又指著惜春說“我這小孫女就會畫”,言辭不多卻帶出驕傲。
讓人記憶深刻的是那段評價薛寶釵的話。
(第三十五回)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
賈母講這話事出有因,之前薛寶釵恭維賈母嘴巧,拿王熙鳳做“踩踏”,說“任她怎么巧,也巧不過老太太”。
薛寶釵這話說得不差,問題在于表達的有問題。
王熙鳳是賈母的孫媳婦,祖孫對比并不高明。
賈母榮國公誥命夫人,王熙鳳如何比得了?
賈母當年管家要面臨的局面是什么樣,又豈能是王熙鳳此時的局面。
薛寶釵拿王熙鳳比賈母,頗有點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不倫不類。
賈母對薛寶釵不會說話也沒太客氣,直言“比你姨娘強多了”。不迎合就是反對。在此基礎(chǔ)上,賈母再夸薛寶釵,無論如何都感覺刻意了很多。
更要注意賈母也不說賈家四個姑娘是誰,就說都不如薛寶釵。
表面看是三春加上黛玉,但要說是“元迎探惜”四春呢?是不是也說得通。
有些話不說透的意思就在于讓聽者自己去合計。賈母夸薛寶釵的用意就是如此。
薛家只是商賈出身,薛寶釵的身份、地位憑什么比賈母的孫女、外孫女強?薛家又如何比得了賈家?
再有,大家閨秀講究“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沒有張揚出風頭的,薛寶釵真被夸獎好也不是什么褒獎。
除了薛寶釵這次“夸獎”之外,賈母與王夫人關(guān)于晴雯和襲人的一段對話,更是精彩至極。
(第七十八回)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p>
王夫人向賈母匯報晴雯被她攆走了,先斬后奏木已成舟。賈母當然不可能再說不行。
但她還是要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將立場講清楚?!罢挿凑f”體現(xiàn)出高超的語言技巧。
她說“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是針對王夫人說了一大堆晴雯的壞話,核心意思就是不同意王夫人的話。
妙在她又說“只有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除了晴雯選誰都是錯。那還怎么選?晴雯比誰都強,就是最好的“正名”!
最后賈母還說“誰知竟變了”。怎么在她那就好好的,到了王夫人那就變了?言外之意是指出王夫人別想騙她,晴雯什么樣她早看得清楚!
賈母對晴雯被攆立場鮮明,就差直說王夫人說謊,更告訴王夫人“好的不選選壞的”是錯誤的。
(第七十八回)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里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p>
賈母說襲人與說晴雯完全反過來。她說襲人從小是“沒嘴的葫蘆”,告訴王夫人,她更了解襲人。襲人雖好卻太有心計,未必是好選擇,自然更不如晴雯。
又說“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賈母從小看著襲人長大,親自調(diào)教,與王夫人比“誰更深知”?“豈有大錯誤”就還是錯誤。就問王夫人尷尬不!
最關(guān)鍵的“一擊”賈母留在最后,她說賈寶玉就不是個聽人勸的,我也改變不了。
王夫人選襲人和薛寶釵,就是看重有人能“勸”賈寶玉走“正途”。賈母告訴她,賈寶玉根本不是聽人勸的主,找再多的人去看著勸他也沒用用?最終只能“相看兩厭”的悲劇收場。
事實果然如此,“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說的就是薛寶釵的“規(guī)勸”成為壓垮賈寶玉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離家出家而去。王夫人徹底失去兒子。
賈母看人一針見血,但她的身份決定表達方式不可能像王熙鳳那樣直來直去。很多都是含沙射影、旁敲側(cè)擊,是那個時代貴族語言“進化”的最頂級。
文|君箋雅侃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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