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千千萬萬女人中的一個女人;她,是沒有偉大壯舉和感人事跡的一個女人;她,是歷史長河中匆匆過客的一個女人;她,是最平凡和最簡單的一個女人;她,是了不起的一個女人。
她,是村里所有人眼中的奇女子。
從記事的那天起,就沒有聽到有人叫過她的名字。年長些的叫她“老三家的”,同齡人叫她“老三婆”或者“老敢”,小孩子們大多叫她“小腳”。從她的這些“名字”中,知道了她姓“敢”。
她個子挺高,和“三兒”差不多一樣高,屬上身胖,下身瘦的類型,比較有特色的就是她那雙纖小的腳,似兩根木頭戳在地上,走路時有點左右晃動,站立不動時,好像難以支撐整個身體,手里時常要扶著東西。我想,可能就是因為她有一雙小腳的緣故,村里的小孩子們才會叫她“小腳”,但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因有人叫她“小腳”而發(fā)火的現(xiàn)象,不論村里人叫她什么 ,她總是笑瞇瞇的答應著。
到她四十歲的時候 ,她共生育了八個兒子,中間基本上是一年一個。這是令她們一家人驕傲的事情,也是令村里其他婦婦羨慕的事情,因為她生育了八個兒子,她成為了家里的功臣。
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沒有偏向哪個人多停留時間,也沒有吝嗇哪個人少些時間。命運卻不像歲月那樣的公平,像個惡魔似的,專一捉弄那些處于低谷的人?!拔萋┢鲞B陰雨?!斑@句話是對命運捉弄人的最好證明,”老敢“也不例外,命運一次又一次的光顧了她,曾一度讓村里人都看不上去了,卻只能無可奈何的搖頭嘆息,只能投她同情的眼光。
在她最小兒子剛入學時,”三兒“因為被生產(chǎn)隊長派工去山上拉煤,回來時不幸和架子車一起跌入山谷中,等”老敢“得到消息趕到生產(chǎn)隊倉庫門口時,”三兒“已被生產(chǎn)隊里換好了衣服,平靜的躺在用倉庫門旁的一棵大桐樹合成的“大棉襖”里,也僅僅是讓“老敢”看了一眼,便在眾多婦女的攙扶和拉扯下眼睜睜的看著“大棉襖”合上了厚厚的蓋子。那一年,“三兒”被評為大隊的先進生產(chǎn)者,全年計滿分。
”三兒“的離去,是”老敢“失去了家庭中的第一個男人。在辦完”三兒“的事情第三天,”老敢“便開始上工了,每天同村里其他婦女一樣,被掛在村中間大樹上的清脆鈴聲召來,被生產(chǎn)隊長吩咐到需要的地方,干滿一天,算一個整工,計12分。
”老敢“從悲痛中走了出來,同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婦女一樣,焦急的為大兒子托媒婆,可一看到她們家的條件和她們家張著的八張嘴,媒婆也不想踏進她們家的門。在”三兒“的忌日那天,”老敢“的大兒子中午放工,因渾身出汗,便壓出了大半缸水,猛灌幾口,又用剛壓的井水沖了一下身子。結果,一會兒的時間,他便渾身發(fā)抖的縮成一團,嚇得“老敢”直跺那雙小腳,幾個年小些的弟弟大哭起來,哭聲引來了四周鄰居。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的村里人,只能一邊安慰著“老敢“,一邊派人去大隊部叫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在鄰居們的一起協(xié)作下,”老敢“的大兒子被赤腳醫(yī)生打過一針后放在架子車上,村里兩個強裝勞動力拉著車子朝公社所在地的方向跑去,架子車后面,跟著一走路就左右晃動的”老敢“和她的四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三個大一點的則一會趕上架子車,看看大哥的情況,一會跑回來攙母親走上一段。
走到離公社不遠的地方,人們的腳步忙了下來。赤腳醫(yī)生對在場的人搖了搖頭,說:“沒必要去了,還是拉回去辦后吧?!啊崩细摇奥劼牐舐暤目藿袔茁暫?,直搖著頭跟著向后轉向的架子車左右晃動著回到村里,坐在院子里望著樹梢發(fā)呆。
大兒子的離去,是“老敢“失去家庭中的第二個男人。在辦完大兒子的后事后,“老敢“依然同村里婦女一起為了12分而勞動著。畢竟,連她一起還有八張嘴張著。
“老三家的,你快回村里吧,你小兒子在池塘洗澡……”正在煙地里打煙葉的“老敢”聽到村里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和她一樣邁著小步來到離村有兩里路的煙地里叫她,便放下手里的活計,跟著向村里跑去。
當她跑到村口的池塘邊時,池塘四周早圍滿了小孩子和幾個沒有上工的大人。她的小兒子直直的躺在池塘邊的一塊草地上,身上蓋著先前自己脫下來的衣服。“老三家的,事情即這樣了,你不要難過了,為了這幾個孩子,你一定要堅強些?!眲偛艌笮诺拇迕穸自谒砗?,用手撩了一下散落下來的幾縷頭發(fā),嘆著氣跟她說著。更多的村民嘆著氣,異口同聲的小聲說道:“哎,她的命怎這樣,太可憐了。”
在村民的幫助下,她在通向公社的路邊安置了小兒子。不知道村里老人們何時定的規(guī)矩,不滿十六歲,不得進入村里的公墓?!袄细摇北鞠胫屗麄儬斎齻€在一起相伴,可她卻無力違抗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能讓小兒子孤零零的身在路邊的溝渠里。
這是她失去家庭中的第三個男人。安置好小兒子,她把小兒子的書包和書給小兒子燒去后,便又和村里的其他婦女一樣,為了12分早出晚歸。
這種苦日子隨著時間也慢慢變甜了,80年代初期,她們家分得了七畝良田,一畝菜田,她帶著孩子們干著更有勁了,生活一天天的好起來了,肚子再也不用挨餓了,每年打下的糧食交完公糧,能讓他們七口人吃一年還有剩余?!袄细摇稗r(nóng)閑時節(jié)也在核算著先給哪個兒子娶媳婦。老二、老三、老四年齡過了,只能等遇到寡婦或有些缺陷的;老五還不算是過,但過了這兩年就真的算超齡了;老六也可以等個三五年,老七先不考慮。
經(jīng)過多次的設定后,“老敢“決定讓老五打前鋒,老二他們等機會,老六老七先不考慮。在他們?nèi)胰说墓餐ο?,老三等來了機會,種完秋便娶了個寡婦,雖然帶著兩個女兒,還是最讓他們一家人高興的,老三他們沒有舉行婚禮,是老三在村口接到她們母女三人,回到家里放了掛鞭,全家人一起包了一頓餃子吃,就算是結婚了。到春節(jié)時候 ,老五也結婚了,場面雖不壯觀,但比老三的要熱鬧多了。這一年,是”老敢“最幸福的一年,甚至比她出嫁的那天還幸福。
在開春時節(jié),老五媳婦日漸隆起的肚子使“老敢“整天合不攏嘴,不管走到哪里,總會對人家說:“我就要當奶奶了。”也不管人家愛聽不聽,反正她是這樣說了。
收過小麥,因天氣連續(xù)干旱,地里全是硬硬的土坷垃,撒下一把豆就能變成炒豆,莫說是種莊稼了。他們和全村人一樣,收拾著抗旱的東西,電機、水泵、澆水管。因為田里只有兩三眼井,村民們便自覺的排隊澆地,先遠的,再近的。這一天,輪到“老敢”她們家里交地了,中午連飯也沒吃的她跟在孩子們后邊來到了地里,除了老五,其他幾個孩子都給轟到了地里。
安裝好,能出水,“老敢”邁著小腳,左右晃動的更厲害了些,又趕回家里給老五媳婦做酸湯面。一切正常后,老二老三先回家吃飯,老四和老六在地里挪管子。老七則坐在機井邊看機器。說是看機器,實際上操作電閘,一塊澆透時,要挪動管子到?jīng)]澆到的地方,這個時候 ,就會向著井邊的人叫:“關掉!“等挪好了,再向著井邊的人叫:”抽水!“看機器的人是最輕松的,大半晌的才叫一次。老七就這樣坐在井沿上,拿起一聲土坷垃朝著遠處的一塊投去,基本投五次能命中三次?!袄掀撸P掉”這時,他聽到四哥的叫聲,便朝著閘刀伸手。不知怎的,只聽“啪”一聲,老七被打翻在地,渾身開始猛烈的抽搐,等地里老四和老六挪好水管,叫他抽水時,怎叫無人應,老四便朝機井走來。
消息傳回了村里,“老敢”沒有來,只是叫他們把老七給弄回家?!袄细摇敝ё吡怂腥?,自己在屋里陪著老七,屋外是老二他們,陣陣泣哭聲惹怒了“老敢”,她打開房門,對著他們大罵道:“有啥好哭的,要是能哭回來,我挨著跪全村人都來哭,老五,去看好你媳婦,別讓你的孩子知道你在哭?!闭f完,她重新關上門,不知道給老七說些什么?
就這樣,她在屋里陪老七說了一晚上的話,老二他們在屋外靜靜的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她打開屋門,對老二他們說:“把你七弟安在你們父親和大哥身旁吧,我給老七說了,他是命里安排和你大哥一起伺候你們父親的?!闭f完,她便一個人回到里屋,把里屋的門關得嚴嚴實實。外面的人開始忙活著,老五媳婦挺著肚子和老三媳婦,還有老三媳婦的兩個女兒站在里屋的門口,側耳聽著里面的動靜,不時的爬在細小的門縫里向里張望著。
老七的離開,是“老敢“失去家庭中的第四個男人。自此后,”老敢“便不再下地了,也不過問地里活,任由老二領著幾個弟弟干 ,每次他們給”老敢“匯報工作時,”老敢“總擺擺手,不想聽,也不想他們說下去。
再往后的幾年,老五媳婦生了個胖小子,老三媳婦的兩個女兒也長大了,老六娶了個漂亮的媳婦,在縣城里租了門面房做生意。老二和老四成了村里的老光棍,農(nóng)閑時站在自家大門口抽抽煙,曬曬太陽。“老敢“常常到村里的池塘邊坐,一坐半天,她不和村里的同齡人說太多的話,不管看誰,都是笑瞇瞇的。她唯一說話最多的時候 ,是孫子、孫女在一起時,大孫女給她疏著銀發(fā),二孫女給她捶著腰,兩個孫子圍著她轉圈的跑,這個時候 ,是”老敢“說話最多的時候 ,至于她說什么,只有大孫女能聽懂一些,但大孫女只是笑。
孫女孫子聽得最多的是:“一定要服命,看我,服了這么多年的命,終于過上幸福日子了。有人疏頭,有人捶背,有人叫奶奶,還有人端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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