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直至他離世，我都沒能原諒他，并且從來也沒打算原諒。對于我媽昔日被拋棄，N年后又和他破鏡重圓的事，我始終保持著冷靜與沉默。作為一生都陷入那場虐戀的女人，她有權(quán)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決定。我5歲那年，他拋下我們母女去了上海，幫別人養(yǎng)孩子。對方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加初戀，老葉口口聲聲是為了愛情。據(jù)說，兩人當(dāng)年因為畢業(yè)分配不在一個城市，而無奈分開。老葉此舉，在當(dāng)年掀起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人前沒有抱怨一句，并且成人之美地迅速和老葉辦了離婚。最不可思議的是，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那點存款，我媽也都給了老葉。她說：“你工作沒了，到上海處處需要錢，先拿著吧，我每月有工資，和菲菲怎么都能維持?！?/span>所有人都覺得我媽精神不正常，可她說：“既然人和心都留不住，那就好聚好散吧?！?/span>每年老葉生日，她依然像從前那樣做一大桌子菜，盡管只有我們兩個人吃。有一次，我不小心碰倒了一盆蘭花，她整整一天不高興。她依然訂閱那幾本文學(xué)雜志、報紙副刊，因為上面不時有老葉的文章發(fā)表。而且，他走后，她開始寫日記，把自己的心情謹慎地鎖在抽屜里。我媽反過來勸他們：他是性情中人，不這么做，這輩子都活得不開心。懵懂的我曾經(jīng)以為是自己不夠可愛，所以爸爸才會離開。所以，他走后，我開始特別用心地學(xué)畫畫，學(xué)書法，大考小考都想要拿滿分。我的所有表現(xiàn)，他都盡收眼底，并且在信中大肆表揚。他知道我的所有喜好，會給我買很貴的畫筆，那些我做夢都想要的布偶、漫畫書……我在她忘記上鎖的抽屜里，看到了那些郵寄東西的存根，以及一封“他寫給我”，還沒來得及發(fā)出的信。就像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可以給菲菲完整的母愛，但并不代表她不渴望父愛，小小年紀的她看著別的孩子牽著爸爸的手，居然學(xué)會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跟我沒話找話，或者讓我看遠處的風(fēng)景……于是，除了當(dāng)一個無微不至的媽媽，她還在偷偷扮演一個雖不在身邊，但愛沒缺席的爸爸。那一年我10歲，因為這種特殊的家庭，我已然成了半個戲精。我沒有揭穿媽媽的謊言，而是故意跑到外面去玩，直到天黑，她叫我吃飯才回家。從此，我依然會收到來自父親的信件、禮物，我依然會表現(xiàn)得很開心，但第二天，我就悄悄把它們?nèi)拥揭贿叀?/span>我以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為名，停掉了畫畫與書法。因為每次只要我寫得好，我媽就會說：“你的字和畫，越來越像他?！?/span>包括我作文寫得好，她也會同樣說：“你的文筆繼承了你爸，他當(dāng)年可是文化局首屈一指的筆桿子。”應(yīng)該是初二的時候，有天早上我跟媽媽一起刷牙。她看著鏡子里的我，驚奇地說：“看你那鼻梁，已經(jīng)長起來了，跟你爸的鼻子簡直一模一樣?！?/span>而且，我媽那驚喜且?guī)е∨藰拥某绨菡Z氣徹底惹怒了我。我大喊著：“以后別再說我跟他很像，我聽到就頭疼?！?/span>“請以后也別在我面前提他，別再冒充他給我寫信寄禮物，我沒那么賤，沒有他，我照樣活得很好。”反應(yīng)過來后，她哭著抱住我：“對不起，菲菲，媽媽保證，以后再也不提他了?！?/span>“你說的對，你是你，他是他，沒有他，咱娘倆也可以過得很好?！?/span>媽媽再也不提他，甚至把他那些花草也送了人，還把他所有的書都打包收起來，甚至重新裝了修。那么多年，那么多人勸她再婚，甚至有非常知根知底，人品和條件都不錯的叔叔追她，她都拒絕了。她跟那些介紹人也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很難再相信誰啦，一個人守著女兒，挺好。”只是，媽媽會在日記里說實話，被我時不時的偷偷翻看。她在日記里寫道：心里住著一個人，就很難再接受別人。她說，讀著他曾經(jīng)看過的書，練習(xí)著他教過的字，跟那么像他的女兒一起生活，于我而言，已經(jīng)是遺憾里的圓滿，夫復(fù)何求！老葉和她相識相戀結(jié)婚一共七年，但對于媽媽來說，七年，就是一輩子。事實上，我怎樣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覺得這樣很好。可誰能想到，25年過后，我媽會與他再續(xù)前緣。等我得知消息時，他們連復(fù)婚證都領(lǐng)了。爺爺奶奶小姑小姑父也都在，每個人臉上都綻放著微笑。家里的書房，又收拾回從前的樣子，就連擺放順序都跟從前一樣。甚至那盆他曾最愛的君子蘭，也被媽媽從朋友家拿了回來。當(dāng)初，他們結(jié)婚時買回來的君子蘭只是一顆拳頭大的苗，如今，它卻足足有一米高，像一棵樹般茁壯。可老葉呢，依然擁有著當(dāng)年的“油嘴滑舌”。他當(dāng)著親朋好友的面說：“這顆君子蘭飽含的愛與相思，是最珍貴而無價的?！?/span>我不得不佩服老葉的厚臉皮，出走半生，歸來依然如此心安理得。當(dāng)媽媽一臉花好月圓地把我?guī)У剿媲皶r，他出神地看著我，喃喃道：“像，真像，女兒真像我。”這句話再次觸及我的逆鱗，我控制了又控制，但還是說：“長得像你，我沒有選擇，但我活得跟你完全不一樣?！?/span>結(jié)果他笑著說：“嗯，小丫頭果然還像小時候那樣伶牙俐齒。”“別跟我懷舊，因為你并不知道我是怎么長大的，你沒有資格，我媽接受你，不代表我也接受你?！?/span>從小到大，我那么努力學(xué)習(xí)，努力不讓她為我操心，努力工作，努力成為她的驕傲。然后才發(fā)現(xiàn)，她最愛的依然是那個深深負了她的男人。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我媽就是一個戀愛腦的弱智女人。當(dāng)天晚上，我媽來找我，她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老葉是如何回歸的。25年里，他靠著一支筆和一腔摯愛，替那對孤兒寡母撐起了一個安逸的家。三年前，他的初戀因病離世，初戀的兒子定居加拿大，力邀他去國外養(yǎng)老。于是，他給媽媽打電話，話說得特別直接：“她走了，我想回家跟你共度晚年，一起養(yǎng)養(yǎng)花，寫寫字，說說話，可以嗎？”重要的是，命運如此安排，我媽竟喜極而泣地認為，是老天待她不薄。媽媽說：“這些年，我從來都沒有放下他?！?/span>包括無微不至地照顧爺爺奶奶，對她來說，不僅僅是出于情義，而是與他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她都關(guān)心。“那天去機場接他，遠遠看著他向我走來，我激動得氣都喘不上來了，那種感覺，這輩子，只有你爸給過我，連他走路的外八字都看著那么順眼，我覺得，都這把年紀了，什么都不管了，守著他過完余生，我就知足了?！?/span>那一刻，坐在我面前的，不是那個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金剛媽媽，而是一個陷入愛情的小女人。我曾經(jīng)覺得媽媽愛得卑微，但那一刻，不得不承認，她也愛得勇敢且純粹。后來，我媽又解釋：“菲菲，我之所以連復(fù)婚都沒告訴你，就是覺得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跟你無關(guān)?！?/span>我愕然，她這是要為了他，跟我斷絕母女關(guān)系嗎？“你不用為了顧念任何人，包括為了我而接受他，或者逼著自己原諒，這是媽媽的選擇，不是你的?！?/span>“你恨他，不想看到他，我都能理解，很抱歉當(dāng)初沒有能力為你留住爸爸，也很抱歉現(xiàn)在自私地為你找回這樣一個爸爸。”“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小家了，我也想任性地做一回自己了?！?/span>這些年，與她相依為命的日子重新在我腦海又過了一遍。說到底，我還是擔(dān)心、心疼她，怕那個男人再次傷害她。可是，媽媽說：“我和他的初戀，差就差在出場順序，媽媽并不差，我和他余生會很幸福，我來找你，就是希望你能諒解?！?/span>如果站在我的立場，媽媽這輩子將單身進行到底，才符合我對她的人設(shè)。如果我用這樣的人設(shè)去要求她，豈不是跟老葉一樣自私！就這樣，我媽終于擁抱了她的happy ending。那么低調(diào)的一個人，居然開始在朋友圈里撒狗糧。老葉給她做的花式早餐，給她插的花，教她臨的帖，和她比心的合照……不管他是補償也好，真愛也罷，我開心地圍觀著媽媽的眼角眉梢終于有了小女人的神態(tài)，和她念念不忘的男神在一起，她真的很幸福。是的，我還是無法原諒他，也沒有因此站在道德至高點上要求自己原諒。那句話說得特別好：錯誤是一把鎖，有時候我們用原諒打不開，因為合理的責(zé)怪和懲罰才是鑰匙，人類的內(nèi)心世界永遠是守恒的，不為錯誤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就會破壞這種平衡。我需要維持我內(nèi)心的秩序，依舊責(zé)怪和疏離。所以，我會單獨給媽媽買她喜歡的東西，每年依然像從前那樣，帶她旅游，回家見到老葉，也只是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時至今日，我心中依然好遺憾，哪怕是在老公面前，我都從來不會主動親親抱抱。甚至剛開始跟他交往，對他主動親吻的舉動，心里異常抵觸。后來我才明白，我不是排斥他，是在童年最需要父親來培養(yǎng)親密關(guān)系養(yǎng)成的時候，他不僅不在，而且拋棄了我。這樣的他，讓我如何在成年之后，無中生有地對他產(chǎn)生濃濃的親情？從他入院第一天起，我媽便寸步不離，任誰替她都不肯。我說：“媽，我5歲時他就離開了，我不知道真正的父愛什么樣，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相處，所以，能不能讓我替替你，你白天，我晚上，讓我也能有機會跟他相處一段時間?！?/span>用她的話說：“如果你能原諒他，那這輩子，咱們家就沒什么遺憾了?！?/span>第一次陪護，老葉受寵若驚地一會問我渴不渴，一會又拿桔子讓我吃。最后，不得不對他實話實說：“我來，不是為了你，而是怕我媽熬垮了，你要是心疼她，就當(dāng)我是請來的護工，有事叫我，沒事不用沒話找話?！?/span>每天早晨媽媽來接班，看著我給他盛飯，跟他道別，她眼神里是滿滿的欣慰。醫(yī)生說手術(shù)成功率只有一半，媽媽堅持想用這一半的希望，換手術(shù)成功后的三年壽命。可是，手術(shù)中才發(fā)現(xiàn)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只好重新縫合。術(shù)后他一直昏迷，醒來時，他的目光一一看過爺爺奶奶小姑、我媽和我。最終，他用盡力氣握著媽媽的手，說了一句：“下輩子，我哪里也不去，就守著你……”N年前，他拋棄了媽媽一次，歸來后，他再次丟下了她。可我媽卻說，從前七年，歸來三年，這輩子，跟他的十年，夠了。說實話，那一刻，我羨慕媽媽，這種毫無保留的原諒與愛，我做不到。所以，我同樣羨慕老葉那個從加拿大趕來的繼子，偌大一個男子漢，在遺體告別時，哭到昏厥。我能夠在大家哭作一團時，特別冷靜地應(yīng)對那些繁瑣程序與手續(xù)，就像局外人。我永遠也體會不到真正的父愛是什么樣子的，于我而言，這將是永生的情感殘缺。*作者：劉小念，一個寫故事的手藝人，也是一個二胎媽媽，專寫婚姻內(nèi)外那些事兒，著有作品《二胎時代》《煮婦煉愛記》《創(chuàng)業(yè)情侶》等，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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