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詩無達詁
“詩無達詁”這句話，出于西漢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精華》，是說對于《詩經(jīng)》作品中的詞語，人們很難作出通達的解釋。如果說詩歌作品是無法解釋的，這話太絕對化，當(dāng)然是錯誤的。但是說對詩歌作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人們會有不同的體會和理解；或者說用今天的語言很難對古典詩篇作出準確而透徹的解釋；這種說法還是符合事實的。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指出了在作品鑒賞中“音實難知，知實難逢”的普遍現(xiàn)象：
夫篇章雜沓，質(zhì)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犊吣媛暥鴵艄?jié)，蘊籍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已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
從作品本身的特點及讀者的審美趣味兩方面論述了“文情難鑒”的原因。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指出了“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奇跡可也”的見解。
清人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提出了“詩無達志”的觀點，即指出：詩歌作品本身的內(nèi)涵具有豐富性、寬泛性與不確定性，這就使詩歌語言帶有多義性與復(fù)雜的意味。王夫之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饲橹我矡o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有詩?！笨隙嗽谠姼梃b賞過程中，主體審美的差異現(xiàn)象正是詩的無窮魅力之所在。
就是說，詩歌本身在內(nèi)涵上就往往是多維、多向、多義的；讀者對同一首詩的理解，當(dāng)然是因人而異，各自不同的。詩歌詞匯的多義性是“詩無達詁”的重要原因之一。如《離騷》：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同 “落英”一詞何解？聚訟紛紜，迄今似無定論。通常解“落英”為墜落的菊花瓣兒，但據(jù)說秋菊是不落瓣的，于是有人把“落”解為“始”，猶如筑室始成謂之“落成”，因而把“落英”解為“初生之花”。
北京大學(xué)吳小如先生提出新解：“落”有“遺”“留”或“?！薄坝唷敝x，如隋代薛道蘅《人日思歸》詩句“人歸落雁后”就是說人歸留在雁歸之后了；書畫家“落款”實即“留款”；因而“落英”可以解為“殘余的英”。（見吳小如《讀書叢札》第297頁）讀者對“落英”的這三種解釋，很難遽定其是非。
再如杜甫《羌村三首》之二的開頭四句：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
“畏我復(fù)卻去”這句詩的解釋，爭論了一千多年，至今仍無定論。主要分歧是“復(fù)卻去”的主語是誰？
一種說法認為主語是“嬌兒”。明人王嗣奭說：“嬌兒卻在，正為少歡趣，不暇拊摩致之。”（見《杜臆》）清人仇兆螯說：“不離膝，乍見而喜；復(fù)卻去，久視而畏。此寫幼子情狀最肖。”（見《杜詩詳注》）
另一種說法認為“復(fù)卻去”的主語是“我”，即詩人自己。清人金圣嘆說：“嬌兒心孔千靈，眼光百利，早見此歸不是本意，于是繞膝慰留，畏爺復(fù)去?！保ㄒ姟抖旁娊狻罚?/span>
二說都各有道理，從句法分析角度看，前者是連謂句，即“畏我”與“復(fù)卻去”是同一主語“嬌兒”的連續(xù)行為。后者是兼語式句子，即“我”是“畏”的賓語，同時又兼作“復(fù)卻去”的主語。語法成分與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不確定，造成了兩解皆通的多義現(xiàn)象。這也是“詩無達詁”的體現(xiàn)之一。
同樣的情況，辛棄疾《清平樂》詞的上片：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其中“醉里”的主語是誰？一般注家析家都認為“醉里吳音相媚好”的主語是“白發(fā)翁媼”，但夏承燾則認為“醉里”的主語是詞人自己。
姜夔《揚州慢》詞：“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句，其中，“猶厭言兵”的主語是誰，是“廢池喬木”，還有當(dāng)?shù)匕傩?？二說亦有爭論。
再如杜甫在夔州詠懷諸葛亮的五絕《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
歷來注家對“遺恨失吞吳”一句有四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或謂以不能滅掉吳國為恨，或謂以先主征吳為恨，或謂制主東下為恨，或謂先主征吳不能用其戰(zhàn)法為恨。實際上可歸為兩說：一是恨未吞吳，一是恨失策吞吳。關(guān)鍵在于對“失吞吳”的理解。從語法角度分析，前者為動賓結(jié)構(gòu)，“吞吳”為“失”的賓語，即失去了吞吳的機會。后者之“失”為意動用法，即以“吞吳”為失策之舉。二者皆通，但從歷史角度分析，應(yīng)以后者解說為長。
再請看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華。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明月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以惘然。
這首詩歷來受到讀者的喜愛，但人們都感到莫曉其意。對其解說的分歧頗多，莫衷一是。古往今來，有人說它是李商隱懷念令孤楚家的一位侍女的，有人說它是詠錦瑟樂器的，有人說它是托興以悼念亡妻的，有人說它是詩人自傷身世的，有人說它是自抒詩歌創(chuàng)作心得的。此外，還有人說它是李商隱“傷玄宗而作”，或是為令狐綯而作，等等。這些說法都缺乏十足的根據(jù)，只不過是猜測而已，盡管其中有的似乎比較接近情理，有的似乎不近情理，但確實無法定案；只能任從它們的存在，正所謂“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有時盡力避免質(zhì)直平淡，避免一覽無余而用種種隱喻、象征，把所要抒發(fā)的情感內(nèi)蘊包裹起來，讓讀者“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去自己體味理解。如《錦瑟》中間兩聯(lián)都是用典：莊周夢蝶、望帝傷春、杜鵑啼血、鮫人泣珠、藍田美玉等。這一連串的典故組合在一起，融為一種迷惘、傷感、悲慟、遺憾、恍惚的情感氛圍，形成一種夢幻般的朦朧美的意境。
這“一首錦瑟解人難”，卻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讀這種寄興深婉的詩篇，只要感受到其獨特的情調(diào)與詩語的芬芳就足以令人陶醉了，至于硬要字字坐實地去孜孜以求，則是膠柱鼓瑟了。
詩歌的語言往往只提供給讀者表層的能指意義，而其情感的意蘊常隱伏于“意在言外”所指的潛層之中。這就是說詩歌的語言只提供給讀者一種意象的組合，只隱含地指點情感的大約走向，卻給讀者留下供想象生發(fā)和再創(chuàng)造的闊海空天。
“詩無達詁”就反映了藝術(shù)鑒賞活動的客觀規(guī)律，因為欣賞者千差萬異的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能力的喚起，乃是閱讀鑒賞活動的真諦與歸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