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一向被尊稱做最聰明的民族，不是沒有原因的。但這並不由於中國產(chǎn)生了許多大發(fā)明家，相反地，什麼獎金中國人就沒得著一次，發(fā)明正是儍子們幹的事，是成天囚在實驗室裏摩玻璃管顯微鏡的乾燥無味的工作，是父不成，子以繼之，子不成，孫又繼之的百年大計；而且卽使千辛萬苦硏究出點什麼，自己也得不著多少好處。 也不是由於產(chǎn)生了許多大思想家，相反，中國人並不大願意思索，因爲(wèi)思索是傷腦筋的無益的事。做小孩子的時候就常被吿誡著：『這樣就是這樣，不要多問！』王陽明因爲(wèi)要想知道竹子爲(wèi)什麼是空的，曾兩眼枯瞪著它想了一整上午，把養(yǎng)浩然之氣的功夫都忘記了做，結(jié)果也沒想出什麼來；這是前車之鑑。 更不是由於產(chǎn)生了許多革命家，中國人是最會奉守成規(guī)的民族，『援例』是英雄的舉動，『破例』人人不屑爲(wèi)之。何況革命是要犧牲自己一切幸福和利益的。萬一臉上『剌了金印』，豈不是與『膚髮之體，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義大相違背？自從方孝孺被明成祖滅了十族以後，這大逆不道的事再無人輕易敢於嘗試了；因爲(wèi)子孫們一旦斬盡殺絕，『若敖之鬼，其將餒而』，不但親戚朋友不容許你幹，連祖宗八代的魂靈也要呵斥起來了。
中國人所以聰明正是由於不會做這樣的儍事。中國人到底幹些什麼呢？聰明的林語堂博士在他的『生活的藝術(shù)』上吿訴我們： 中國人在『閒暇的時候』所做的事——吃螃蟹，喝茶，嘗泉水，哼京調(diào)，放風(fēng)箏，踢鍵子，鬥草，糊紙匣，解九連環(huán)，打麻將，擲骰子，吃春藥，抽鴉片，在胡同角聚會，念佛經(jīng)，算命，賭月餅，賽燈，焚香，吃鷄蛋麵，猜詩謎，培盆景，送壽禮，互相叩頭，生孩子，睡覺。 然而，中國人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如此聰明呢？顯然不是自古已然，聖人傳下的六藝也只有禮樂射御書數(shù)，沒有這許多花樣。而且古人仍不免相當(dāng)儍氣：愚公移山自然是愚不可及的事；墨子爲(wèi)了幫助『弱小民族』，竟跑了十日十夜，衣裳扯破，腳也走起了泡，冐著生命的危險到楚國去，替不相干的宋人効勞，也是『把別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裏哭』的蠢行；至於孔子週遊列國，竟無人採納他的政見，以致在陳蔡斷絕了食糧，餓了三天，若不是吉人天相，楚王派人來迎，聖人得以解圍，恐怕以後的春秋都刪不出來。哪及得上現(xiàn)代的『要人』，一旦下野放洋，多是腰藏萬貫，祕書保標(biāo)層層護衞，洋船飛機也便當(dāng)?shù)煤埽鄷r『考察』，厭了囘國，依然『國事日亟，倚仗方殷』呢。
中國人所以如此聰明，只怕還是隋代倡行科舉以後的事。元淸雖以外族入主中華，但也立刻認識了這種聰明的辦法，競相學(xué)習(xí)，所以就很快同化了。讀書本是使人明白做人做事的大道理，可是自從『學(xué)而優(yōu)則仕』之後，人們恍然大悟，聰明之竅頓開：原來讀書還能做官，自然做官就能發(fā)財，榮親耀祖，鄕里增光。於是有錢的子弟旣可以聘飽學(xué)崇儒，捐監(jiān)納貢，甚至也可以覓尋『槍手』；無錢買燈油的窮書生們也拚命攻讀，不惜映雪，囊螢，鑿壁偷光了。 至於眞正把讀書當(dāng)做一囘事，想在書中尋找眞理，或膽敢把書上的文章認眞地要拿來實現(xiàn)的 不是被駡做書獃子書蟲，就要被嗤之以鼻：『不識時務(wù)的東西！』 一般以血汗換取口糧的人們更是等而下之。如果某甲有兩個兒子一個會讀『書』，會做對策『文章』，叧一個卻對方塊字格格不入，偏偏對插秧，除草，上糞之類有興趣，並且動手幹一下；親友們一定誇奬第一個兒子，父母也把他當(dāng)做寳貝，第二個一定爲(wèi)大家所不齒，認爲(wèi)是沒出息的，下流的，無用的人，只好做那些事。 很容易了解，書獃子和歡喜勞動的人們都是不聰明的儍子。他們因爲(wèi)時常讀書，時常勞動，沒有那麼多的閒暇去參與各種有趣的活動；所以林博士在『他的國家和他的人民』裏面對這兩者沒有重要的敍述。 民國以來，科舉是廢除了。但是，人卻變得更聰明了；這也許因爲(wèi)做官更其難了的原故。由於新的考試制度尙未建立起來，考八股固然沒落得只好在三家村敎敎牧羊童，洋八股讀熟了也未必準能考取『狀元』，（其實卽使有了『狀元』的資格也不敢保就能混飯吃）。聰明的人究竟想出了些什麼求官之道呢？這在各種『登龍術(shù)』裏面描寫得很詳細，不必在此贅述了。
在滿淸，每一個生下地來的旗人都有一份糧食，他們大叨愛新覺羅氏之福，得以分享餘羹，只要張開嘴等著，就有飯送上嘴來，不用花點氣力。因此他們成爲(wèi)世界上最閒的人，北平成爲(wèi)世界上最閒的都市，由是產(chǎn)生了世界上最閒暇也就是最聰明的生活。 但由於機器工業(yè)的發(fā)達，人們忙者愈忙，閒者愈閒了；於是『閒暇的人們』所做的事更不止於林博士爲(wèi)我們指出的那若干條。這表現(xiàn)在：吃冰淇淋，喝咖啡牛奶，十二點起床，逛法國公園，吃大菜，穿燕尾服，上電影院，坐飛機，踏高跟鞋，跳舞，乘流線型汽車，哼爵士音樂，玩撲克，學(xué)明星，劃船，剪綵擲瓶，溜冰，打高爾夫，擦司當(dāng)康，說洋涇濱英語，抹雪花膏，釘梢，恥笑『低等華人』，讀證券行市新聞，選皇后，含口香糖，用紙牌算命，戴白手套，送聖誕禮物，吃鹿茸精，打六〇六………沒有比前人更多的聰明絕對應(yīng)付不了的！ 卽是抗戰(zhàn)的砲聲也不能使他們變革，三年前，從某名城開往內(nèi)地的大批輪船中裝滿了梳飛機頭的旗袍，和穿紋皮鞋的西裝，隨帶著留聲機、收音機，圖案化的傢具，麻雀牌，撲克，冰淇淋桶，咖啡鍋，花盆，包車，洋磁馬桶等，自然還少不了伺候的聽差和老媽。而有些機關(guān)的器材卻因缺少船隻，一部份是用木船拖去的，一部份則採取了迂迥的火車戰(zhàn)略，在隴海路大繞其灣子，大部份較笨重的則不得不捨棄，白白送與敵人！ 在目前物價膨脹的程度之下，一般人多只求喂飽了肚皮就罷，衣服不敢添製，幾年前的舊衣，補了又綴，也沒有人笑話。可是，在叧一方面，四十元一筒的香煙，三十元一雙的絲襪，仍然一下子就搶光，以致後至者向隅；而西餐館內(nèi)用飛機和『血的汽油』運來的白蘭地，沙丁魚，也是門庭若市。這也毫無足怪：因爲(wèi)聰明人的財產(chǎn)是不會隨著法幣跌價的，恰恰相反，他們跟著物價的浪潮一同高漲，他們是水面上的舸舫——水大淹不了龍王廟——他們悠然自得地欣賞著被洪水沖斷了生機，在波濤中掙扎著的魂靈，何況還正可以從中『混水撈魚』呢！ 中國人實在吃聰明人太多的虧，而且已經(jīng)吃了幾千年。中國能不能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羈絆下掙扎出來呢？我想是可以的，但首先要把聰明的底子澈底地改造一下。
湘洪《中國人的聰明》，《野草》1941年第6期第10-13頁。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