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殺手(一)
這場梅雨淅淅瀝瀝下了十來天了。我把雨衣掛在外間的衣架上,水珠還嘀嗒嘀嗒往下掉。拿毛巾擦了擦臉,頭發(fā)濕濕的貼住額頭涼意猶在。氣象臺再次鄭重報告:明日將雨止天晴。也就是說,天氣要一天一天熱起來。
李勇問我下不下象棋。我勸他馬上回家。“你跟我不一樣,家里有老婆在床上等你,早到家她會格外高興。”
我下棋沒棋癮可李勇有。以前不帶年輕人的時候,我們是一對黃金搭檔。我答應只下一盤。我知道怎樣輸給他。李勇樂壞了,將死我的時候,手里還有一車兩馬呢。現(xiàn)在他跟我一樣,也開始發(fā)胖。束好被松開的腰帶,在腰帶上掛好剛才一直放在桌上的槍,然后彎腰開衣物柜取雨衣。他的柜子在最底層。
這時電話鈴響了。
有人報案:小婁巷一個騎車子的年輕女人被勒死。
小婁巷在市中心。在學前街背后。因為那一帶有好幾處名人故居,市政府要拆那兒的老房子遲遲下不了手。其中一位名人寫過一本著名小說。那篇小說里有句話常常被結(jié)過婚的人掛在嘴邊。什么進去的要出來,出來的要進去。不過我認為這句話沒多大道理,因為我本人就是那種出來后不想進去的人。我讀那本小說,不是因為我喜歡讀小說,而是我爺爺跟那個名人是堂兄弟。
李勇開車的時候,我坐在車上胡思亂想。現(xiàn)在雨停了,濕漉漉的馬路在路燈下暗暗發(fā)亮,車子在魆黑魆黑的樓群中疾速穿行。馬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兩三個人,偶爾才見到一部迎面而來的出租車。
那個穿雨披的女人倒在兩邊是高墻的巷子里。報案的是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子。他接他妻子下班路過這里。他妻子嚇得臉色蒼白,遠遠站在路燈底下兩腿打哆嗦。我抄下那個男人的身份證號碼,同意他們離開現(xiàn)場。死者的那張臉已經(jīng)變形,失去了原本令人賞心悅目的美麗面容。
仔細勘察后,李勇也認為死者是被勒死的。而且斷定是被繩子勒死的。一部自行車倒在墻邊,車把上掛著一只漂亮女包。我用戴手套的手拉開拉鏈,里面有餐巾紙、衛(wèi)生巾、化妝粉盒、粉紅筆記本和一個羊皮錢包。這個錢包里有錢,并且數(shù)量不少。數(shù)了數(shù),一千多塊。最重要的是,從錢包里找到了死者的身份證。從照片上看,這女孩清秀靚麗。
這是一個還在讀大學的外地女孩。因為身材好,氣質(zhì)也好,一家服裝公司招她當模特兒,所以晚上常去公司彩排走步。雖然這天晚上比往日結(jié)束得早,可還是出事了。
這女孩有個男友,是她同班同學,好多男生都證明他不在現(xiàn)場。這伙男生在學校宿舍喝酒,喝到夜里一點半才結(jié)束。這男孩喝醉了,吐得滿屋子是酒味兒,臭氣撲鼻。
第二天我去找他的時候,還躺在床上沒起來。這時就我跟他兩個人在那間宿舍里。我給他看我的刑警證他莫明其妙。當他露出年輕人那種不屑一顧的傲慢表情時,我對他說:“你的女同學許晴死了。”
然后,冷冷看著他。
我知道我看嫌疑人的時候目光不和藹。事實上,幾乎每個認識我的人都怕看我的眼睛。眼袋大,眼珠小,兇光畢露。好像每個進入我眼簾的人,不是殺人犯就是強奸犯。我知道至少我前妻不喜歡我的眼睛,我的科長也不喜歡。
那男孩聽了我告訴他的事半晌沒說話,但他臉色平靜,不驚不乍。這時我只好再說一遍:“昨晚十一點左右,許晴被人勒死在一個小巷子里。”
“兇手不是我。”那男孩說。
“這我知道。”
男孩彎下身子從枕邊拿來一盒煙,問我抽不抽。
“據(jù)我所知,”他對我說,“至少有十五個男生跟她單獨出去過,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并不認為一個女孩不專心愛你,就應該拿繩子勒死她,因為這世上沒人只愛一個人。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是只跟一個異性朋友親密接觸。警長先生,你問我誰會行兇殺人我無法猜測,因為即使把所有認識許晴的人都排除在外,她也很容易成為別人的謀殺對象。”
“為什么?”我自己點上那個男孩遞來的白沙煙。
“因為她臉蛋漂亮,要做愛的男人都想強奸她;而且她身上有錢,缺錢花的女人也都想偷她搶她,所以她每天都面臨生命危險,為此我常常替她擔驚受怕。我曾當面跟她講過我的這種憂慮,她罵我胡說八道……”
“小沈同學,”現(xiàn)在得由我來打斷他的胡說八道,“可我們沒發(fā)現(xiàn)被害現(xiàn)場有搏斗痕跡。而且許晴的錢包也沒丟,她本人也沒遭受任何性侵害。”
“那肯定是一個精神病干的。這家伙對金錢和女人不感興趣。他殺人只因為他喜歡殺人。”
我問那男孩是不是湖南人。他說是。我謝謝他給我湖南煙,但沒跟他講我母親也是湖南人,更沒講我是在湖南永州長大的。
莫逸君科長要我接這個案子,還給我配了一個剛從警校出來的漂亮女孩。趁那女孩上樓拿尸檢報告的時候,我對我的科長笑道:“小莫你是不是想要我犯腐化?”
我不喜歡這個年輕科長。他缺乏生活閱歷,也缺乏幽默性格,所以常常聽不出我說的話是真是假。以前他給我當過助手,但我從沒喜歡過他。老實說,提他當科長的時候,我有些意外。但想起當年李善德分局長當我們科的科長時我也感到意外過,才心安理得??磥砦液屠钣露疾皇钱斂崎L的料,只配天天跑殺人現(xiàn)場查兇手。誰叫咱光有槍沒文憑呢?李勇說。他不在乎當不當科長。我也不在乎。何況我們都快退休了,就算爭到個科長當一兩天,也不是值得夸耀的事對不對?
人家都以為我常跟小莫對著干是小雞肚腸。以為我容不得我的前助手指手劃腳來管我。其實這不對。有的兇手有殺人動機,有的沒有。每次爭吵起來,這小家伙就搬出一本本外國書叫我看。我會看報紙,也會看小說,甚至沒事的時候看火車時刻表,或電話號碼本,可就是不看寫破案的書。我自己破過的案子,就能寫好幾本書。
“我們必須查清死者認識的每一個人,”顯然小莫又開始犯傻了,“以便發(fā)現(xiàn)兇手的殺人動機……”
“不是每樁兇案都有殺人動機!”我斬釘截鐵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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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為花城出版社2004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