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葚 熟 了
文/立岳
谷雨落，桑葚紅。
那晚，我沿著104國道上的人行道散步，兩邊的村莊錯落有致，典型的江南建筑風(fēng)格，青磚綠瓦，古色古香，周遭樹木葳蕤，生機盎然。
房舍前，一棵碗口粗的桑樹吸引了我的目光，低垂的枝條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紫紅色的桑葚，平日里視而不見的綠桑葚，經(jīng)過這幾日雨水滴滴嗒嗒的滋潤，竟也“雨潤紅姿嬌”了。
我停下腳步，隨手摘一顆有些熟透了的桑葚含在嘴里，還未啟齒，一種甜絲絲的滋味已經(jīng)刺激了整個味蕾，身上的每一根毛孔也剎那間為之一震。輕輕一咬津液四溢，嘴角滿是紅紫，像少女的口紅。
我耳邊響起清代葉申薌《阮郎歸桑·椹》中的幾句詩：南風(fēng)送暖麥齊腰，桑疇椹正饒，翠珠三變畫難描，累累珠滿苞。一種空明而悠遠(yuǎn)的陶然之情油然而生，也迅速彌漫了我柔軟的鄉(xiāng)愁，流向故園，漂泊到了外婆家的那棵大桑樹。
兒時，外婆家養(yǎng)蠶，有很大一片桑園，大門前留有一棵須合圍而抱的大桑樹，虬枝鐵干，直插云天，枝繁葉茂，奇秀無比，我們稱它為村里的“樹王”。桑葉是蠶寶寶的糧食，而樹也成了寶貝疙瘩，更不去忌諱什么“前不栽桑，后不栽柳”。
春天，沉寂了一整個冬天的桑樹，欣欣然地開始活泛起來。
光禿禿的枝條上先是露出一些點點芽尖，然后蜷曲的新芽兒不經(jīng)意間就舒展成嫩嫩的一片，鵝黃溫潤，暈光閃閃，讓人倍覺生命初發(fā)可愛。伴著一夜春風(fēng)的愛撫，像濡染了似的，第二天不約而同忽地就呈現(xiàn)了滿樹的碧綠，清風(fēng)徐來，樹葉婆娑，掩映著外婆家寬綽的院落，更襯托出村莊的清幽。
沒幾天，枝腋下開出似花非花的物狀，那是桑葚果子的雛形，略有小指甲蓋般大小，帶著一層濃密小刺，這就是桑葚。
起初，桑葚的果子是青色的，像翡翠般綠白相間；慢慢地褪去青澀變成澄黃，顏色鮮亮、顆粒飽滿類若琥珀；繼而由澄黃變淡紅，進而深紅再絳珠般紫紅；最后是油光锃亮的烏黑，這個時候的桑葚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成熟。
成熟了的桑葚胖嘟嘟的，黑紫黑紫的，如一串串、一掛掛黑珍珠般珍奇驚艷，在風(fēng)來沙沙作響的綠葉之中，累累碩果若隱若現(xiàn)。
色澤鮮艷的果實常常引得眾鳥盤旋，爭相啄食。
嘰嘰喳喳的麻雀，上躥下躍，邊吃邊丟；精明的麻衣鵲，乜斜著雙眼瞄準(zhǔn)枝頭長得肥實的桑果，一嘴一顆，不落空；灰色的斑鳩最有主意，銜了樹枝把家安在高高的桑樹杈上，打個盹兒醒來就有美食可餐。飽享之余，也不忘引吭高歌，深情款款“雨落咕咕”，或高或低，或長或短，表白再三。
《詩經(jīng)》有曰：“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span>
詩經(jīng)的原意是說斑鳩吃了桑葚會甜得醉暈過去而掉落樹下，每每這個季節(jié)，樹上整天鬧哄哄的、吵嚷嚷的，桑葚、鳥糞、破碎的桑葉滿地都是，卻不曾見過有哪一只斑鳩醉落樹下。
我想鳥兒決沒那么傻，不會像人類那樣貪杯，胡亂沾幾口酒珠兒，就醉得不分南北！
那時，我是外婆家里出了名的“留沒客”，不僅膽子大，更是“戳禍精”。不是今兒個捅了隔壁的馬蜂窩，就是明兒躲在土墻后給路人撂瓦片、撒石灰，沸反盈天，氣得外婆手心直癢癢，卻又舍不得打一巴掌，只是不住地?fù)u頭嘆著：猴跳啊，猴跳！
紫紅色的桑葚，不僅誘惑著天上飛來飛去的鳥兒，更有力地誘惑著孩子們童年稚嫩的目光。
由于樹干太粗，攀爬不方便，我經(jīng)常纏著半聾半啞的二外公，讓他幫忙在大桑樹的樹杈上甩一根粗麻繩，我便借著繩索的力量攀爬到樹上，一個鷂子翻身便踩著樹杈，三下五去二嗖嗖地爬上了半樹腰。
我悠閑地坐在樹杈上，揀又大又紅的桑葚摘，東揪一顆，西拽一把，肆無忌憚地吃；有時碰到手摘不到的，則會雙腿緊緊夾著樹枝，來個“倒掛金鉤”，直接用嘴叼著吃，驚險中帶著刺激，只吃得肚皮滾圓、嘴角流汁，再懶洋洋地采摘些放進衣兜里留著餓了吃。膽小的站在樹下嘴里咽著口水，仰著頭不住地央求著我快快扔些下來。
也許是娃子頭般虛榮心作祟吧，我忘情地摘著桑葚不停地往樹下“噗噗”地扔著，地上的小伙伴們則炸開了花你推我搡歡叫著搶，邊搶邊吃。
一張張櫻桃小嘴被染成了紫黑色，活脫脫地一個個饞嘴的“花貍貓”，身上的汗衫更是慘不忍睹，如打翻了呂家的染缸，紅也有，綠也有，紫也有；只剩下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還在骨碌碌地轉(zhuǎn)。
此情此景，甚是滑稽，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穿過樹梢，掠過云層，飄向遠(yuǎn)方，酸酸甜甜的桑葚豐潤了我們快樂的童年。
那些熟透了的桑葚，經(jīng)不住一點蹉跎，風(fēng)一撥弄，就簌簌跌落，如趕赴一場愁腸百結(jié)的詩會。“殷紅莫問何因染，桑果鋪成滿地詩”說的就是這種情景。紅桑葚，紫桑葚，酸甜的滋味沁心入脾，甜的是恬淡平靜和瑣碎生活，酸的是迢迢光陰和蓬勃記憶。
等到桑葚落盡的時候，二外公會在桑樹底部的枝杈上架一副秋千，我們或坐或站，童年的光陰也隨著秋千的來回游蕩之間悠悠然然地逝去。
二外公在又一個桑葚成熟的早晨走的，走得很安詳。一群麻衣鵲在桑樹枝上“喳喳喳”地叫著，似乎有心電感應(yīng)一樣，它們大概是怕二外公黃泉路上一個人太過寂寥而一起奏樂呢！
二外公一生很勤勞，如他喂養(yǎng)的那頭老耕牛。
每天，天不亮他準(zhǔn)時挑滿大大一缸水；雨天披件蓑衣帶上自織的網(wǎng)兜，撒網(wǎng)捕魚；秋冬穿了膠鞋抗著鐵鍬在藕池里挖肥實的白蓮藕；正月里拜年，他偷偷地往我們懷里塞個一毛二毛的壓歲錢。他因患有瞬時性耳聾的毛?。ㄉ贂r河里扎猛子所致），失去最佳治療時間，時聾時啞，終身未娶，沒有留下只兒半女。晚年得了胃下垂，我和舅舅留在身邊為他求醫(yī)問診、治病抓藥，一刻也沒離開過半步。
彌留之前的一個傍晚，他硬撐著，比劃著雙手示意要我陪他到村西的魚塘走一走，按他的意思：那兒留有他少年時的快樂影子。
黃彤彤的浮云遮擋了即將落山的太陽，二外公吃力地彎下腰，顫巍巍的手抄了捧清涼涼的塘水，莊重地洗了一把臉，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半努力地比劃著半用沙啞的聲音嗯嗯呀呀著，大意就是：“水怪美，只怕是來日不多??！”
我安慰著：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不會這么快來收人！當(dāng)我抬起頭再看他時，豁地見一束少有的強光透過層層彤云，照在他那形容枯槁的臉上，蠟黃蠟黃的。
這個場景至今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以至于多年后，我也常常憶起。
可親可敬的二外公走了，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
他這輩子也許從來沒有走出過小縣城，更不會知道大洋彼岸一個叫卡西莫多的人，和他一樣聾，但同樣擁有一顆善良的心，這顆心是彌足珍貴的。
村西的荒坡上，他的墳和大外公的墳相差沒幾米遠(yuǎn)，一樣靜靜地躺著，默無聲息。陪伴著他的還有墳前的大堰坑，昔日是他常去捕魚的地方，那兒四季綠波蕩漾，楊柳疊翠，在此安眠，也算是不錯的所在了。
他的一生盡管碌碌、卑微，就像那熟透了的桑葚，身上似乎黑暗多過光明，但卻氣勢磅礴，芬芳異常。它的色澤里散發(fā)出來的，全是鏗鏘，是對生命消逝的另一種詮釋。
生命于人只不過是蒼茫一瞬，一段段紅塵往事，不過是桑葚結(jié)來桑葚落，一樹一樹歸塵埃。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然而似乎生，只是生；而死，卻是一種磅礴的意象，是另一類生的悄然再現(xiàn)。
我想那桑葚，其實也和二外公沒啥兩樣的，落下又生長，生長又落下，也就是一次生命的輪回，二外公的軀體也必將和大地一起生生不息……
立岳：
原名秦麗月，河南新野人，文風(fēng)散淡，個性隨和，愛書法，好行隸。喜游山水，聊寄情懷。
谷亮：
70后，自由職業(yè)者、主持人、教書匠、演員。無科班出身的光環(huán)，千禧之年與麥結(jié)緣，而立之年方幡然醒悟：此生應(yīng)屬于舞臺，遂創(chuàng)立主持工作室。
為了傳承主持和聲音藝術(shù)，開始帶成人學(xué)生，因成人學(xué)生時間無法滿足教學(xué)的熱忱，不惑之年起像帶小徒弟一樣帶播音主持與表演班孩子，成立教書匠谷亮私塾。
【聯(lián)系方式：13803773021】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