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畫章第一
【原文】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 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夫畫者,從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 終未得一畫之洪規(guī)也。行遠登高,悉起膚寸。此一畫收盡鴻蒙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 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動之以旋,潤之以轉(zhuǎn),居之以曠。出如截,入如揭。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凸凹突兀,斷截橫斜,如水之 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發(fā)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tài)無不盡也。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 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 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貫之。
【譯釋】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遠古時代沒有法則、法規(guī),因為當時人們混沌蒙昧,混沌蒙昧狀態(tài)一消散,各種法則法規(guī)開始建立。法于何立? 立于一畫,法則法規(guī)是如何建立的呢?是建立在“一畫”即本心自性(可理解為清凈自在之心靈)這個基礎(chǔ)上,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本心自性,為眾生皆 有之本性,是反映客觀外物之根源(意識之心源)。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我們見解活動靠它神秘的指使,深藏于心作用于人的社會活動。而一般的人 不能理解和認識這一點。一畫之法,乃自我立。所以“一畫的方法,就是從我們自身建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建立“一畫的方 法,就是從我們自身建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建立“一畫為方法,就是以本無一法的心源主體派生萬法,而以此形成的法則融會 貫通于眾法之中。”夫畫者,從于心者也。繪畫,是從內(nèi)心流露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這就是石濤以本心建立畫法的重要結(jié)語)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 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終未得一畫之洪規(guī)也。山川千奇百秀人物錯綜復(fù)雜。鳥蟲動物與花草樹木都有性情,池榭樓臺都有嚴謹?shù)囊?guī)矩尺度。對以上這 些自然人生現(xiàn)象,不能深入了解其本質(zhì)道理,曲折地辯明社會百態(tài),終究未得到一畫所要求達到的洪大規(guī)模與范圍。行遠登高,悉起膚寸,行程再遠攀登再高,全部 起始于方寸之心。此一畫收盡洪蒙之外,即億萬萬之筆墨,未有不始于些,而終于此,唯聽人握取之耳,用此心量,能收容盡洪蒙之外(無不包容),即揮寫億萬萬 筆墨,未有不始于這顆心而終止于這顆心。只聽任我們自己掌握取舍罷了。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人能對“一畫”具體把握而理解精微,則意圖明確,筆 墨醒透。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腕不虛靈則畫不隨心意,畫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意是在于腕不靈活。動之以旋,潤之以轉(zhuǎn),居之以曠,出如截,入如揭, 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凸凹突兀,斷截橫斜,如水之就下,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發(fā)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tài)無不 盡也。運筆要有回旋,滋潤處見宛轉(zhuǎn),住筆處曠達妥貼,出筆果斷如斬釘截鐵。入筆處肯定而明確,至于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凸凹突兀,斷 截橫斜,如水向深處流動,火焰炎炎向上一樣運筆自然生動而不容有絲毫強行造作。用筆不神妙自如而筆法無不合理與連貫,處處妥貼入理,而寫情狀物表現(xiàn)神態(tài)沒 有不盡意的。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在駕馭筆墨得心應(yīng) 手的狀態(tài)下,信手一揮,所描繪的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蛉∑湫蜗笥闷鋺B(tài)勢。寫其生動揣其意蘊,運我情愫描摹其影物,或顯露或隱含,人不見畫 成之奧妙,畫不違背作者的用心。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蓋自人的蒙昧散去而一畫畫法才能成立,一畫之法成立而萬事萬物明了顯 著。我故曰:吾道一以貫之。我所以說:我的繪畫之道是以一個中心來貫串。
【評論】:石濤所提出的“一畫”,竊以為取自佛教的“佛性即一”、“不二之法”、“一真法界”,“佛性”即“本心自性”,“一畫”即對其隱稱,識自本心見 自本性即是覺悟,悟道,即洞明意識之根源。“一畫之法”即以本心自性從事繪畫藝術(shù)之法。石濤為清代高僧,據(jù)現(xiàn)存歷史資料記載,他師從臨濟高僧善果施庵本月 禪師,一僧(玉林通秀)曾問本月:“一字不加畫,是什么字?”本月答曰:“文彩已彰”(見《五燈全書》七三本目傳)。石濤深受佛教的熏陶,以佛法指導(dǎo)繪畫 藝術(shù)當是很自然的事情,從畫語錄中充益著大量佛學(xué)用語和參禪詩句(以及石濤大量傳世作品中),不難看出石濤積極入世的大乘精神。他把本心自性做為人生和藝 術(shù)的出發(fā)點精神歸宿貫通始終。石濤“一畫之法”的提出,是以佛法融通畫法的具體運用,是文以載道的躬身實踐和理論總結(jié).“石濤畫語錄篇章不多,卻是貨真價 實的國寶,置之于歷史長河,更始世界美術(shù)發(fā)展史上一顆冠頂明珠”
了法章 第二
【原 文】規(guī)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guī)矩之運行也。世知有規(guī)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轉(zhuǎn)之義,此天地之縛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雖攘先天后天之法,終不得其理之所 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 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濃淡枯潤隨之;筆操于人,勾皴烘染隨之。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無法則于世無限焉。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 也,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障自畫退。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
【譯釋】規(guī)矩者,方圓之極則也。規(guī)和矩是測量圓形與方形的法度、法規(guī)。天地者,規(guī)矩之運行也,天和地,以一定自然規(guī)律運行。世知有規(guī)矩,而不知乾旋坤轉(zhuǎn)之 義。世人只知事事有規(guī)矩,而不知乾坤旋轉(zhuǎn)、陰陽轉(zhuǎn)化,對立統(tǒng)一的道理。此天地之縛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此天地間的規(guī)律束縛了人們思想,人被法則法規(guī)拘役 而蒙昧;雖攘先天后天之法,終不得其理之所存。雖然先后掌握了一些程式法則,終究得不到這些法則所存在的道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有是法不能 了者,反為法障之也。當有了這些法則而不能清楚地了解其所以然時,它們反而成為獲得正確的方法或創(chuàng)建新法則的障礙。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古今以 來的程式法規(guī)與形成繪畫發(fā)展障礙的關(guān)系你不明白了解(既從一切成法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那么一畫的道理也不會明白。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 心,而障自遠矣。對“一畫”明悟于心,則一切障礙不在眼前(思想上沒有了一切束縛,得到法的自由,即進入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從而作畫可順從心愿契 合自己的理想,畫能表達出自己的心愿思想。而作畫的障礙自然就離你遠去。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繪畫,是表現(xiàn)天地萬物形象的藝術(shù), 舍去筆墨(即藝術(shù)之載體)如何能表現(xiàn)自然萬象呢?墨受于天,濃淡枯潤隨之:墨是自然的產(chǎn)物,能隨機渲染變化出濃淡枯潤不同的墨跡效果。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 也,無法則于世無限焉。古代人未嘗不以一定的法則來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因為沒有一定的法則,繪畫藝術(shù)便失去了人們觀賞的標準與規(guī)定的范圍。是一畫者,我所提出 的“一畫”(即一畫的藝術(shù)思想和原則)。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并非是無規(guī)矩限制的一種規(guī)定,也不是有一定方法規(guī)矩的限定。法無障,障無法:繪 畫的方法是靠你靈活掌握運用本不存在障礙,有障礙是你不得方法要領(lǐng)。法自畫生,障自畫退:繪畫的技法自然是在繪畫實踐中產(chǎn)生,局限你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障礙自然 會在繪畫實踐中消退。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技法與障礙的關(guān)系不再參究,而又將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即自然界陰陽轉(zhuǎn)化不斷發(fā)展變化 的規(guī)律得之于心,繪畫的道理和規(guī)律就非常明顯了,“一畫”的創(chuàng)作思想你才完全明白。
【評論】:石濤在“了法章第二”中主要闡述了對一切法則的理解與運用,即要有法可依,又不為成法所限,指出了成法與變法,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辯證關(guān)系。
變化章 第三
【原文】古者識之具也。化者識其具而弗為也。具古以 化,未見夫人也。尚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識拘之也。識拘于似則不廣,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又曰:“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凡事有經(jīng)必 有權(quán),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jīng),即變其權(quán);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 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今人不明乎此,動則曰:某家皴點,可以立腳,非似某家山水,不能傳久。某家清淡,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娛人。是我為某 役,非某家為我用也??v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耳。于我何有哉!或有謂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約我也。我將于何門戶?于何階級?于何比擬?于何效驗?于 何點染?于可革郭皴?于何形勢?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 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譯釋】古者,識之具也,化者,識其具而弗為也。古代的知識法則詳細而具體,善于變化創(chuàng)新之人認識到前人的法則、法規(guī)的局限性而為其所束縛而依仿。具古以 化,未見夫其人也,尚憾其泥古而不化者,是識之具也。墨守成規(guī)而有所創(chuàng)新還未見過這種人,我時常遺憾那些泥古不化的人,是成法拘束了他們啊。識拘于似則不 廣,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認識停留在對成法的依賴模仿上,則不會推陳出新,至于廣大,所以有識之士在于借鑒古代優(yōu)秀的東西而開創(chuàng)今日之新法。又曰:“至 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又可以說:“高明的人是沒有一定之法的”,并非無法,是無定法而用一切法為最高原則。凡事有經(jīng)必有權(quán),有法必有 化,一知其經(jīng),即變其權(quán),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凡事有經(jīng)常性常規(guī),必有權(quán)宜之變化,有一定之法,必有法規(guī)之變化,一知有常規(guī),便思變轉(zhuǎn)常規(guī),一知有成法便 下功夫研究取代而求突破變化。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繪畫,是通達天下變化的高深藝術(shù)學(xué)問。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 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山川形勢的精神英姿,古往今來造物主的陶冶化育,陰陽氣候的流行滋潤,(概括自然造物之美),借助筆墨以描繪天地萬物而使 我遨游陶泳于藝術(shù)天地。今人不明乎此則曰:某家皴點,可以立腳。非似某家山水,不能傳久。某家清淡,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娛人:今人并不明白這個 道理,動不動就說:某家的皴點,可做為基礎(chǔ)。不相似于某家的山水,不能流傳久遠。某家清淡的風格,可以提高品位,達不到某家的工整巧妙,只能滿足娛樂而 已。是我為某家役,非某家為我用也,縱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耳,于我何哉:(這樣的取法)是我為某家做奴才,而不是某家為我所取用,即便酷似某家,亦只 是吃人家的殘羹剩飯,于我有什么呢?或有謂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約我也:或有人對我說:某家可使我博大,某家可使我簡約。我將于何門戶?于何階級?于何 比擬,于何效驗?于何點染?于何勒皴?于何形勢?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那么,我將依傍誰家的門下,排列在哪個等級,與哪家相比,于何處效法驗證,如何點 染,如何勾勒皴擦,如何格局章法?能夠使我和古人達到一模一樣。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這種人只知有古人而不知有我的存在。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 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我之腹腸。我之所以為我,自有我自己的獨特存在,古人的眼睛眉毛,不可能長到我的臉上,古人的肺腑,不能 安入我的腸腹中。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我自抒發(fā)我的襟懷肺腑, 顯示我獨特的須眉,即便有時仿相某家,只是某家接近于我,非我故意去摹仿了某家。由于天然授賦相同罷了,絕非由于我?guī)煿哦换慕Y(jié)果。
【評論】:石濤把繪畫藝術(shù)提高到能表現(xiàn)天地萬物神通變化的地位,注重個性情感的投入。反對繪畫徒具形式的一味抄襲摹仿,有針對性地批判了當時盛行的泥古之風和門戶之見。倡導(dǎo)變法創(chuàng)新。表現(xiàn)個性風貌,對我們今天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仍具有重要意義。
尊守章 第四
【原 文】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籍其識而發(fā)其所受,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不過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識也。未能識一畫之權(quán),擴而大 之也。夫一畫含萬物于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得其畫而不化,自 縛也。夫受:畫者必尊而守人,強而用之,無間于外,無息于內(nèi)?!兑住吩唬?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譯釋】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人類的感受與認識,是先有感受(感性)而后形成認識(理性)。通過理性的認識再來感受,則非從前的感受 了。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識而發(fā)其所受,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不過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識也,未能識一畫之權(quán),擴而大之也。古往今來聰明之士,憑藉認識抒發(fā)感 受,知其感受而發(fā)表知識、見解,不過是對某一方面事情的感受與認識而已,這還屬于小感受小認識,還未能認識“一畫”之至關(guān)重要,推廣而擴大它的應(yīng)用啊(得“一畫”之感受不同一般之感受)。夫一畫,含萬物于中:一畫以其睿智洞達的心懷,包含萬物于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總歸之于心)如天之造 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畫受墨的敷色,墨接受筆的指使,筆接受腕的運轉(zhuǎn),腕接受心的驅(qū)駛,如天生地造一般自然,此便是“一畫”的感受啊!然貴乎人能 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然而,可貴的是人能尊重這種感受,而不尊重,則屬于自我放棄。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得到這種繪畫方法而不求變化出新,則屬自 我束縛。夫受,畫者必尊而守之強而用之,無間于外無息于內(nèi):這種感受,繪畫的人必須要尊重堅守,并且強化而運用它。這感受和外界沒有間斷,在內(nèi)心生生不 息。《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乃所以尊守之也:《易經(jīng)》上說:天遵循天道運行不息,君子當效法天道,自強不息,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要尊重堅守 我們的感受。
筆墨章 第五
【原 文】古人有有筆有墨者,亦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賦受不齊也。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yǎng)不靈,筆非生活 不神,能受蒙養(yǎng)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yǎng)之靈,是有筆無墨也。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cè),有聚有散,有近有 遠,有內(nèi)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飄緲,此生活之大端也。故山川萬物之 薦靈于人,因人操此蒙養(yǎng)生活之權(quán),茍非其然,焉能使筆墨之下,有胎有骨,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潛伏,有沖霄,有崩力,有磅 礴,有嵯峨,有奇峭,有險峻,一一盡其靈而足其神?
【譯釋】古人有有筆有墨者,亦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賦受不齊也。縱覽古人畫作,有筆墨運用非常好的,亦有用筆好而用墨 不佳者,也有墨好而筆意不足者,這并非局限于描繪的山川不同,而是人的秉賦感情不一樣??!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yǎng)不靈,筆非生活不神。 墨雖淺淡而筆表現(xiàn)出靈動之氣,筆在紙上運作而墨也附之以神采,墨非通過長期的訓(xùn)練學(xué)習則不能達到靈動,筆沒有豐富的生活積累與體驗則不能入神。能受蒙養(yǎng)之 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yǎng)之靈,是有筆無墨也。能接受掌握筆墨技巧的知識學(xué)養(yǎng)靈巧運用,而不了解生活的內(nèi)含與精神,是有墨 無筆,能感受生活的氣韻精神,而不變通原定的筆墨技法,是有筆無墨。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cè),有聚有散,有遠有近,有內(nèi)有外,有虛有實,有斷 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飄緲,此生活之大端也。山川萬物將它豐富的變化表現(xiàn)的很具體,有反而就有正面,有偏就有側(cè),有聚密也有疏散,有遠也有 近,有內(nèi)必有外,有虛就有實,有斷也有連,有層次,有錯落,有豐彩標致的一面,也有虛無飄緲的一面。以上所說只是生活的大體形象。故山川萬物之薦靈于人, 因人操此蒙養(yǎng)生活之權(quán)。所以山川萬物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天地造化展現(xiàn)在人類面前,因為人操有認識自然把握自然改造自然的創(chuàng)造能力。茍非其然,焉能使筆墨之 下,有胎有骨,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潛伏,有沖霄,有磅礴,有嵯峨,有奇峰,有險峻,一一盡其靈而足其神?如若不是如此, 怎能使筆墨之下,有血有肉,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有跳,有潛伏,有沖霄,有磅礴,有攢元(音攢環(huán):尖峰),有奇山峭壁,有險峻, 一一畫出它們的生動的靈性而充分體現(xiàn)出它們的神韻?
運腕章 第六
【原文】或曰:繪譜畫訓(xùn),章章發(fā)明,用筆用墨,處處精 細。自古以來,從未有山海之形勢,駕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滌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從淺近處下手耶?異哉斯言也!受之于遠,得之最近;識之于近,役 之于遠。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變畫者,用筆用墨之淺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淺近張本也;形勢者,皴之淺近綱領(lǐng)也。茍徒知方隅之識,則有方 隅之張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終圖之,得之一峰,始終不變。是山也,是峰也,轉(zhuǎn)使脫瓿雕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且也形勢 不變,徒知 皴之皮毛;畫法不變,徒知形勢之拘泥;蒙養(yǎng)不齊,徒知山川之結(jié)列;山林不備,徒知張本之空虛。欲化此四者,必先從運腕入手也。腕若虛靈則畫能折變,筆如截 揭則形不癡蒙。腕受實則沉著透澈,腕受虛則飛舞悠揚,腕受正則中直藏鋒,腕受仄則欹斜盡致,腕受疾則操縱得勢,腕受遲則拱揖有情,腕受化則渾合自然,腕受 變則陸離譎怪,腕受奇則神工鬼斧,腕受神則川岳薦靈。
【譯釋】或曰:繪譜畫訓(xùn),章章發(fā)明,用筆用墨,處處精細:或者說:“繪譜畫訓(xùn)一類的書,章章都在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學(xué)說,用筆用墨的技法講的都很精細”。自 古以來,從未有山海之形勢,駕諸空言,托之同好: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就畫山海的造型技法,駕駛佛學(xué)言論,托興于共同愛好者。想大滌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 不屑從淺近處下手耶?異哉斯言也!想我大滌子(石濤)品性太高吧,從世外立法(以佛法建立畫法)不屑于從淺近的地方下手學(xué)習?有異于前代繪畫理論,受之于 遠,得之最近;識之于近,役之于遠:接受高深的見解,可能得之捷徑,認識膚淺,反會被役使于很遠(走彎路)。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變畫者,用筆 用墨之淺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淺近之張本也;形勢者, 皴之淺近綱領(lǐng)也。一畫者方法認為:從寫字繪畫下手屬于簡單的功夫,掌握繪畫變化,只是用筆用墨淺近易明的法度,山海萬物是臨摹學(xué)習的樣本,對于形體結(jié)構(gòu)的 皴擦勾勒,只是運用了不同的皴法要領(lǐng)。茍徒知有方偶之識,則有方隅之張本:如果僅僅知道一點局部的知識,便會有相應(yīng)的學(xué)習方法和范本。譬如方偶中有山焉, 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終圖之,得知一峰,始終不變,是山也,是峰也,轉(zhuǎn)便脫瓿雕鑿于斯人之乎,可乎不可乎?譬如某一地方有座山,有座峰,有這樣一 個人,得見這山,始終不移地畫下來,得見這峰,始終不加取舍變化地描摹。(雖然畫出來一看),是這個山,是這個峰。假使這個人有將山峰雕鑿制模翻制的手 段。這樣可取還是不可取呢?且也形勢不變,徒知皴之皮毛;畫法不變,僅知形勢之拘泥,蒙養(yǎng)不齊,徒知山川之結(jié)列,山林不備,徒知張本之空虛,欲化此四者, 必先從運腕入手也。況且山形氣勢上沒有取舍變化,僅知一點皴的皮毛知識,畫法技巧上不變,僅知結(jié)構(gòu)造型的呆板拘泥,理論學(xué)養(yǎng)不全面,只知山川布局羅列,山 與林構(gòu)圖上不完備,只知范本上欠缺空虛,欲求化解以上四種不足,必須先從運腕入手。腕若虛靈則畫能折變,筆如截揭則形不癡蒙,腕受實則沉著透澈,腕受虛則 飛舞悠揚,腕受正則中直藏鋒,腕受仄則欹斜盡致,腕受疾則操縱得勢,腕受遲則拱揖有情,腕受變則陸離譎怪,腕受奇則神工鬼斧,腕受神則山岳薦靈。運腕虛靈 則畫筆易轉(zhuǎn)折多變,用筆如截如揭則明確肯定,則形象不會癡呆含糊,運腕著實則沉著透澈,運腕虛靈則飛舞悠揚,腕運正直則行筆中鋒,運腕側(cè)鋒則傾斜多姿,運 腕疾馳則操縱得勢,運腕緩慢則拱揖有情,運腕出神入化則渾合自然,運腕變幻莫測則陸離譎怪,運腕出奇則神工鬼斧,運腕神妙則山岳呈現(xiàn)靈氣。
【評論】:石濤在本章中主要談運腕的經(jīng)驗和在繪畫技法中的重要地位,石濤把解決繪畫筆墨技巧與表現(xiàn)能力的問題都集中在從運腕上入手加以解決,有其獨特的見 解,因為腕是通過臂力連結(jié)心與筆的中轉(zhuǎn)站,心思所想通過臂肘達到腕,以腕控制筆,筆墨是心思所想的落實者,筆的抑揚頓挫,虛靈宛轉(zhuǎn),精微粗放全在于腕的調(diào) 控,練習運腕就是練習對筆的控制能力和造型能力。
氤氳章 第七
【原 文】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畫于山則靈之,畫于水則動之,畫于林則生之,畫于人則逸之。得筆墨之會,解氤氳之 分,作辟渾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jié),不可無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 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v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蓋以運夫墨,非墨運也;操夫筆,非筆操也;脫夫胎,非胎脫也。自一以分萬, 自萬以治一?;欢呻硽?,天下之能事畢矣。
【譯釋】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筆與墨融匯、融洽,相得益彰是為氤氳。無筆不能顯墨象,無墨不見筆之意,筆是 主體,是骨骼,能表心達意,墨為飾體,是皮肉,是形貌,兩者是二也是一,氤氳不可分離,筆與墨在畫面上相互配合,擁抱,糾葛協(xié)作,渾然一體,表現(xiàn)出筆暢墨 達,氣韻生動之效果,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筆與墨的關(guān)系不理解處理不好,就是胡涂亂畫,是為混沌。解決筆墨不分的混沌狀態(tài)。舍棄“一畫”而靠什 么呢?(不靠你自己領(lǐng)悟理解而靠什么呢)。畫于山則靈之,畫于水則動之,畫于林則生之,畫于人則逸之。畫于山則雄壯秀靈,畫于水則激躍流動,畫于林則盎然 生機,畫于人則神彩飛逸。得筆墨之會,解氤氳之分,作辟渾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得筆墨之默契融匯,解氤氳之協(xié)調(diào)合作,作解決開辟筆墨 關(guān)系糊涂的高手,使作品傳諸古今,自成一家,這都是靠智慧取得。
【評論】:石濤闡示的是繪畫之大法及藝術(shù)思想,略而不談的是具體的技法,他強調(diào)對筆墨的理解與精當?shù)陌盐铡Ec精神主體思想境界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接下來他繼續(xù)論述主體精神——心靈境界,在作畫中的作用。
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jié),不可無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作畫時不可雕鑿做 作,不可呆板迂腐,不可拖泥帶水,不可勉強牽連,不可脫離關(guān)系,不可任意無理,在于墨海中立定主體之精神,筆鋒下奔流出濃厚的生活氣息,在畫面上脫胎換骨 (指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得其體貌,賦其神韻)。在意象朦朧中放出光明,(在渾厚,含蘊,抽象,朦朧中表現(xiàn)出極高的意境)??v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 自有我在:縱使筆墨畫風不符合傳統(tǒng)規(guī)范,但自有我之精神風格獨立。蓋以運夫墨,非墨運也;操夫筆,非筆操也,脫夫胎,非胎脫也,自以分萬,自萬以治一?;?一而成氤氳,天下之能事畢矣。這是因為我在運墨,并非墨在運我,我掌握筆并非筆操持我,脫胎換骨,并非物象自己脫胎,這都是出自心靈主體的分化與表達。萬 法總匯統(tǒng)攝于一心,心靈境界的變化與升華成為畫面氤氳(氣韻生動)的結(jié)果,以“一畫”的靈思運作,天下難能之事亦可完全做到。
【評論】:石濤論畫始終不離心法,因為萬法來自心源,心生萬法。因為心即是感受萬事萬物的匯總之源,又是派生萬法的出發(fā)點,可見一個人的心靈思想境界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決定性作用與影響是至關(guān)重要的。
山川章 第八
【原文】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zhì)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知其飾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質(zhì)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獲于一,一有不明則萬 物障,一無不明則萬物齊。畫之理,筆之法,不過天地之質(zhì)與飾也。山川,天地之形勢也。風雨晦明,山川之氣象也。疏密深遠,山川之約徑也。縱橫吞吐,山川之 節(jié)奏也。陰陽濃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聯(lián)疏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高明者,天之權(quán)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風云者,天之束縛山川也。水石 者,地之激躍山川也。非天地之權(quán)衡不能變化山川之不測;雖風云之束縛,不能等九區(qū)之山川于同模;雖水石之激躍,不能別山川之形勢于筆端。且山水之大,廣土 千里,結(jié)云萬里,羅峰列嶂,以一管窺之,即飛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測山川之形勢,度地土之廣遠,審峰嶂之疏密,識云煙之蒙 昧。正踞千里,邪睨萬重,統(tǒng)歸于天之權(quán)、地之衡也。天有是權(quán),能變山川之精靈;地有是衡能運山川之氣派;我有是一畫,能貫山川之形神。此予五十年前,未脫 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 之于大滌也。
【譯釋】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zhì)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得到天地間自然規(guī)律即真理的人即得到了山川的內(nèi)在本質(zhì),得到筆墨技法的人得到了表現(xiàn)山川的技巧 與形式。知其飾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質(zhì)而非法,其法微矣。知道繪畫的形式技巧而輕視排拆理論修養(yǎng),其思想內(nèi)涵淺陋。知其本質(zhì),而輕視筆墨技巧,那技巧法 則就會微弱欠缺,沒有表現(xiàn)力。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獲于一,一有不明則萬物障,一無不明則萬物齊,所以古人知道這兩方面都很重要,必求獲于統(tǒng)一,一方面不 明白,則對萬事萬物的認識就會有障礙,一切都完全明白了則對萬物的認識全面齊備。畫之理,筆之法,不過天地之質(zhì)與飾也。繪畫的思想理論,筆墨的技法形式。 不過是用來表現(xiàn)山川的本質(zhì)與形式。山川、天地之形勢也,風雨晦明,山川之氣象也,疏密深遠,山川之約徑也,縱橫吞吐,山川之節(jié)奏也,陰陽濃淡,山川之凝神 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聯(lián)疏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山川,表現(xiàn)了天地的神韻與動態(tài),風雨晦明,是山川氣象萬千,疏密深遠,是山川約定行徑,縱橫吞吐, 是山川的聲音節(jié)奏,陰陽濃淡,是山川注目凝神,水云聚散,是山川的聯(lián)集疏散。蹲跳向背,是山川的行動與隱藏。
【評論】:山川的形貌特征和人類的感情世界非常相似與溝通。不了解人的感情世界,怎么會聯(lián)想山川的形象與特征。我們描繪山川正是為了表達我們自己——人類的情感。是山川賦予了人類的情感,還是人類的情感賦予了山川。自然與人的聯(lián)系交流需要我們自己來體驗。
高明者,天之權(quán)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風云者,天之束縛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躍山川也,高大明亮的天來掌握、博大厚重的地來衡量。風云繚繞,是天管理約 縛于山川,水石相擊是地激勵活躍于山川。非天地之權(quán)衡,不能變化山川之不測,雖風云之束縛,不能等九區(qū)之山川於同模,雖水石之激躍,不能別山川之形勢于筆 端。若非天地自然的權(quán)威力量,任何它物都不能使山川變化于不測;雖然有時好象風云束縛了山川。但它不能用同等的模式來束縛九州的山川。雖然水石喧囂激躍, 而他們卻不能識別山川形勢于筆端。且山水之大,廣土千里,結(jié)云萬里,羅峰列嶂,以一管窺之,即飛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況且山 水之大,廣闊的土地透迤千里,結(jié)成的白云堆積萬重,羅列的峰巒排列的嶺嶂,以一個小管孔觀看的地方??峙录词癸w佩也不能周旋其間。而以一畫觀測。即可參悟 天地變化與孕育。測山川之形勢,度地土之廣遠,審峰嶂之疏密,識云煙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萬重,統(tǒng)歸于天之權(quán),地之衡也。觀測山川的形勢,度量地土的廣 遠,審視峰嶂的疏密,識別云煙的蒙昧,正面蹲坐觀看有千里,側(cè)面斜看有萬重,統(tǒng)統(tǒng)歸于天地的權(quán)衡與變化。天有是權(quán),能變山川之精靈,地有是衡,能運山川之 氣脈,我有是一畫,能貫山川之形神。天有這樣的神權(quán)威力,能變化山川的精靈,地有這樣的權(quán)衡能量,能運轉(zhuǎn)山川的氣脈,我有這一畫之法,能貫通山川的形神。 此予五十年前,未脫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這在我五十年前,即沒有從描摹山川之形上解脫出來,也不是我糟粕了山川,而是使山川自私了 (即山川吝嗇自私,沒能啟迪石濤早日明白)。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今天山川讓我代表他們發(fā)言了。山 川脫胎變化生成了我,我又脫胎變化成了山川。搜盡奇峰打出草稿。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于大滌也。山川與我神形交遇情感溝通,借我之筆墨跡化而 出。所以山川終歸于大滌子所有??!
皴法章 第九
【原文】筆之于皴也,開生面也。山之為形萬狀,則其開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卻生面??v使皴也于山乎何有哉?或石或土,徒寫其石與土,此方隅之皴也,非 山川自具之皴也。如山川自具之皴則有峰名各異,體奇面生,具狀不等,故皴法自別。有卷云皴也,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髏皴、亂柴皴、芝麻皴、 金碧皴、玉屑皴、彈窩皴、礬頭皴、沒骨皴,皆是皴也。必因峰之體異,峰之面生,峰與皴合,皴自峰生。峰不能變皴之體用,皴卻能資峰之形勢。不得其峰何以 變,不得其皴何以現(xiàn)?峰之變與不變,在于皴之現(xiàn)與不現(xiàn)。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如天柱峰、明星峰、蓮花峰、佩人峰、五老峰、七賢峰、云臺峰、天馬峰、獅子 峰、峨眉峰、瑯琊峰、金輪峰、香爐峰、小華峰、匹練峰、回雁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開其面。然于運墨操筆之時,又何待有峰皴之見,一畫落紙,眾畫隨之, 一理才具,眾理附之。審一畫之來去,達眾理之范圍。山川之形勢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山川之形勢在畫,畫之蒙養(yǎng)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善操運 者,仙實而外空,因受一畫之理而應(yīng)諸萬方,所以毫無悖謬。亦有內(nèi)空而外實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內(nèi)不載也。是故古之人,虛實中度,內(nèi)外合操, 畫法變備,無疵無病。得蒙養(yǎng)之靈,運用之神。正則正,仄則仄,偏則偏側(cè)。若夫面墻塵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化者乎?
【譯釋】筆之于皴也,開生面也,山之為形萬狀,則其開面非一端,筆作用于皴,是為表現(xiàn)出山生動的體面關(guān)系和肌理效果,山的形態(tài)狀貌萬千。則表現(xiàn)其自然生動 的狀態(tài)非一兩種皴法可解決。世人知其皴,失卻生面,縱使皴也于山乎何有?或石或土,徒寫其石與土,此方隅之皴也,非山川自具之皴也。而世俗的人只知使用幾 種固定的皴,卻失去了山的生動面貌??v使用皴,這皴和這山有什么關(guān)系呢?譬如石皴或土的皴法,僅僅知道寫畫這幾種皴,此種乃局部而陜隘的皴法,并非是山川 狀貌自具相符的皴。如山川自具之皴則有峰名各異,體奇面生,具狀不等,故皴法自別。如山川自具相吻合的皴,則有峰名各異的不同類型,他們體態(tài)奇異,造型生 動,各有各的特性,沒有雷同,故皴法分別有自己的名號。有卷云皴,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髏皴,亂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彈窩皴,礬 頭皴,沒骨皴,皆是皴也。必因峰之體異峰之面生,峰與皴合,皴自峰生。石濤列舉的這些皴,是前人根據(jù)自然形態(tài)所創(chuàng)造出的各具特色各具表現(xiàn)力的皴,古人創(chuàng)作 皴,必然是根據(jù)山峰體異特征,而使山峰與皴法形象生動,峰與皴十分吻合,皴好象自山峰生出一樣。峰不能變皴之體用,皴卻能資峰之形勢,不得其峰何以變,不 得其皴何以現(xiàn)?峰之變與不變,在于皴之現(xiàn)與不現(xiàn)。山峰不能當作皴來用,皴卻能再現(xiàn)山的形貌結(jié)構(gòu),不得到相應(yīng)的山形何以求其皴的變化。不得到相應(yīng)的皴法何以 表現(xiàn)其山峰。山峰的特征變化與不變,在于皴的效果能表現(xiàn)還是不能表現(xiàn)。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如天柱峰,明星峰,蓮花峰,仙人鋒,五老鋒,七賢峰,云臺 峰,天馬峰,獅子峰,蛾眉峰,瑯琊峰,金輪峰,小華峰,匹練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開其面。皴有一個形象生動的名字,山峰就有和它基本相仿的形貌特征。 如石濤所列舉的眾多山峰的名稱,名稱和山峰的形貌特征基本相仿一致,是這個山就必須具有這個形象,是這種皴法就能表現(xiàn)其體面特征。然于運墨操筆之時,又何 嘗有峰皴之見,一筆落紙,眾畫隨之,一理才具,眾理附之。然而當我們運墨操筆之時,又如何有峰皴的明確預(yù)見,一畫落于紙上,筆筆生發(fā),皴擦點染隨感受而渲 泄,一種(筆墨造型)關(guān)系剛則建立,一切理法隨時附應(yīng)。
【評論】:前人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皴法與技巧,那是他們根據(jù)山峰的具體特征創(chuàng)造的相應(yīng)皴法,然而當我們面對千變?nèi)f化的大自然作畫時,又如何能等待我們搬來 各種皴法和自然山峰相對照有了見解才動筆。經(jīng)驗豐富的人往往是一筆落紙,勾勒點染描寫皴擦隨自己對自然的感受隨機生發(fā),哪里有時間去千般思索,萬般設(shè)計 呢?
審一畫之來去,達眾理之范圍。審察一畫的來去之理,確實能夠通達一切理論技法的范圍。山川之形勢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山川之形勢在畫,畫之蒙養(yǎng)在墨,墨 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山川的形勢特征有一定的規(guī)律。古今的一切皴法技巧也沒有什么特殊。山川的形勢在于你自己的觀察描畫,而繪畫的修養(yǎng)在筆墨上(墨 因為有五色,是表現(xiàn)體形的,在石濤的理念中,墨是代表陰陽明暗,遠近虛實等繪畫造型規(guī)律的),而對筆墨的生動活潑在實踐中練習掌握。而這種操練掌握在于堅 持持久地用功訓(xùn)練。善操運者,內(nèi)實而外空,因受一畫之法而應(yīng)諸萬方,所以毫無悖謬。善于駕駛筆墨技巧的人,內(nèi)心充實而外空一切(即不受外界影響),這是因 為接受了“一畫”的理論而從容適應(yīng)一切畫法,所以畫法自然絲毫沒有違悖和謬誤。亦有內(nèi)空而外實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內(nèi)不載也。也有繪畫沒有 內(nèi)容與內(nèi)含意義,而外表描畫的具體實在,是形式法則上的變化(如工藝、實用美術(shù)等)不用思索,外形已表現(xiàn)的具體細致美觀,而不乘載思想內(nèi)涵。是故古之人, 虛實中度,內(nèi)外合操,畫法變備,無疵無病。得蒙養(yǎng)之靈,運用之神。正則正,仄則仄,偏側(cè)則偏側(cè)。所以古代的人,虛實掌握適度在思想內(nèi)容與形式上都統(tǒng)一(即 重視對內(nèi)容思想與外在形式上的高度統(tǒng)一),各種不同類別的畫法掌握具備。沒有缺陷與弊病。他們得到很好的教養(yǎng)學(xué)知而有靈感,運用起來就神秘莫測。正的就表 現(xiàn)為正,傾斜的則表現(xiàn)其傾斜,歪斜的則表現(xiàn)其歪斜(得心應(yīng)手,隨心所欲地如實反映客觀現(xiàn)實)。若夫面墻塵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化者乎?如果是那些見識短 淺,缺乏藝術(shù)修養(yǎng)的人,有沒有對自然造化產(chǎn)生憎惡呢?
境界章 第十
【原 文】分疆三疊兩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是也。每每寫山水,如開辟分破,毫無生活,見之即知。分疆三疊者: 一層山,二層樹,三層山,望之何分遠近?寫此三疊奚啻印刻?兩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兩段。為此三者,先要貫通一氣,不可拘泥。分疆 三疊兩段,偏要空手作用,才見筆力,即入千峰萬壑,俱無俗跡。為此三者入神,則于細碎有失,亦不疑矣。
【譯釋】分疆三疊兩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是也。在山水畫的構(gòu)圖上最常見的是“三疊”、兩段式手法,一味地 運用這些老套的程式似乎失去自然與新意,然而也有將表現(xiàn)形式處理好的,如:“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這兩句詩是禪示畫理的詩句。吳越兩地為錢塘江水所 分隔,我們在越岸這邊,反而看不到越岸山勢的雄奇秀麗,只看到吳岸這邊山巒壯觀,透迤千里,當我們從越岸出發(fā),登上吳岸,隔岸反觀越岸這邊山巒起伏,卻感 覺比吳岸這邊山巒多了許多,神奇了許多。這就要求啟發(fā)我們要經(jīng)常變換思維與視角,利用反思維改變常規(guī)可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每每寫山水,如開辟分破, 毫無生活,見之即知。每次畫山水,總是開辟分破之類程式法則,一見即知是老一套。分疆三疊者;一層地,兩層樹,三層山,望之何分遠近?寫作三疊奚啻印刻? 兩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似云在中,分明隔做兩段。什么叫分疆三疊者?一層地,二層樹,三層山,望之何以分出遠近關(guān)系,如此作畫無異于死板刻印。兩段 者,景在下,山在上,通俗的手法將云畫在中間,分明隔做兩段。為此三者,先要貫通一氣,不可拘泥,分疆三疊兩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見筆力,即入千峰萬壑, 俱無俗跡。為此三者入神,則于細碎有失,亦不疑矣。在繪畫上要處理地、樹、山這三者的關(guān)系。首先要將三者的形神、畫法貫通一氣,不可拘泥呆板而且生硬。偏 要發(fā)揮突破創(chuàng)新意識與作用,才見筆力即功夫。即畫入千峰萬壑。全無一絲陳俗痕跡。將地、樹、山三者表現(xiàn)的神合意連。則于局部細節(jié)有失誤或不足,亦不礙大雅 和整體氣韻。
【評論】:程式與法則是有限的,在自然的啟示下人們的思維觀念與創(chuàng)新是無限的,程式和構(gòu)圖是手段,是形式,表現(xiàn)出我們思想境界是我們的目的,山水畫中地、 樹、山水永遠是被表現(xiàn)的主體。作者描繪他們是為了表現(xiàn)作者的思想精神與意韻,所以他們?nèi)卟皇亲匀坏姆珠_之物,他們是有機的整體,必須要使三者貫通一氣, 神合意連,方能表達作者之意境。
蹊徑章 第十一
【原 文】寫畫有蹊徑六則:對景不對山,對山不對景,倒景,借景,截斷,險峻。此六則者,須辯明之。對景不對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對景不對山也。樹 木古樸如冬,其山如春,此對山不對景也。如樹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樹木倒,皆倒景也。如空山杳冥,無物生態(tài),借以疏柳嫩竹,橋梁草閣,此借景也。截斷 者,無塵俗之境,山水樹水,剪頭去尾,筆筆處處,皆以截斷,而截斷之法,非至松之筆莫能入也。險峻者人跡不能到,無路可入也,如島山渤海、蓬萊方壺非仙人 莫居非世人可測,此山海之險峻也,若以畫圖險峻,只在峭峰懸崖棧直崎嶇之險耳。須見筆力是妙。
【譯釋】寫畫有蹊徑六則:對景不對山,對山不對景,倒景,借景,截斷,險峻,此六則者,須辯明之。繪畫有竅門捷徑六則:一、對景不對山;二、對山不對景; 三、倒景;四、借景;五、截斷;六、險峻。此六則藝術(shù)手法,必須要辯明理解。對景不對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對景不對山也。(一):什么叫對景 不對山者,如我們描繪的山巒如冬季,但在古貌的冬景里蘊含著生機與春意,側(cè)重在景界的表現(xiàn)而不著意于外在的形貌。樹木古樸如冬,其山如春,此對山不對景 也。(二):繪畫中樹木處理的古樸如冬,而山巒卻表現(xiàn)出盎然春意。此乃為表現(xiàn)主體“山”,其余的景色是為了烘托主體。這乃采取了在同幅畫面中,主體與襯托 的對比與反差,色彩的冷與暖對比。其目的在于表現(xiàn)山,突出山,一切形式手法是為突出主題服務(wù)于主體。此乃對山不對景的手法。如樹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樹 木倒,皆倒景也。(三)如我們在繪畫的構(gòu)圖上,設(shè)計樹木正直挺立,而山石奇斜參差,山與石端莊正立,而樹木橫斜伏仰。皆屬倒景。如空山杳冥,無物生態(tài),借 以疏柳嫩竹,橋梁草閣,此借景也。(四):如表現(xiàn)空山杳冥,寂靜無人,因而借來疏柳嫩竹,橋梁草閣來表現(xiàn)空寂的意境。示有是為了表現(xiàn)空,寓動是為了表現(xiàn) 靜。空、靜、動這些抽象的意境觀念不借助于具體的物象是難以表達的,借,必須借的巧妙,借的自然,而生發(fā)人的聯(lián)想,引導(dǎo)觀者達到繪畫所營造的境界中去。即 所謂,觸景生情。截斷,無塵俗之境,山水樹木剪頭去尾,筆筆處處,皆以截斷,而截斷之法,非至松之筆莫能入也。(五):截斷,截斷式構(gòu)圖,將山山水水截頭 去尾,不同于常規(guī)風景構(gòu)圖方法,即截取物象局部即某一部分用以突出或創(chuàng)造新奇的一種構(gòu)圖方法,處處用筆,皆以截斷筆法處理,如筆斷意連等,和構(gòu)圖方式相協(xié) 調(diào),而斷截及似連非連式的用筆,非松動機巧之筆,不能達到這種效果。險峻,人跡不能到,無路可入也,如島山,渤海,蓬萊,方壺,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測, 此山海之險峻也,若以畫圖險峻,只在峭峰懸崖棧道崎嶇之險耳,須見筆力是妙。(六):險峻,人跡不能到達,或高不可攀,無路可走入,如島山,渤海,蓬萊, 方壺,除非仙人難能居住,不是世俗之人可以測度的。這是山海之險峻的原故,若以繪畫表現(xiàn)這險峻的景界,只在于刻畫山峰高聳,懸崖陡峭,棧道崎嶇之險峻即 可。須有深入刻畫的筆力功夫方可入于妙境。
【評論】:蹊徑章是石濤在繪畫實踐中歸納總結(jié)出的幾項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與手段吧!
林木章 第十二
【原 文】古人寫樹,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陰陽,各自面目,參差高下,生動有致。吾寫松柏古槐古檜之法,如三五株,其勢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 躚排宕?;蛴不蜍洠\筆運腕,大都多以寫石之法寫之。四指、五指、三指,皆隨其腕轉(zhuǎn),與肘伸去縮來,齊并一力,其運筆極重處,卻須飛提紙上,消去猛氣。所 以或濃或淡,虛而靈,空而妙。大山亦如此法,余者不足用。生辣中求破碎之相,此不說之說矣。
【譯釋】古人寫樹,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陰陽,各自面目,參差高下,生動有致。古人寫樹,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陰陽,各自面 目,參差高下,生動有致。古人寫各種樹木,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必令其所寫樹木反正陰陽,各株有各株的長勢和獨特面目,參差高下,生動有致。吾寫松 柏古槐古檜之法,如三五株,其勢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躚排宕。而我寫松柏古槐古檜之法,如三五株組合的松樹其勢如英雄起舞,或俯仰或蹲立,蹁躚排宕, 即石濤不僅重視描繪每一棵樹的形態(tài)特點,更注重賦于所描繪之物與性格,借物以達人情。賦作品以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或硬或軟,運筆運腕,大都多以寫石之法寫 之。四指、五指、三指,皆隨其腕轉(zhuǎn),與肘伸去縮來,齊并一力,接下來石濤談用筆;或硬或軟,運筆運腕,大多以寫石之法寫之。這寫石之法大概是指:五指、四 指、三指,皆隨其腕轉(zhuǎn),與肘伸去縮來,齊并一力。(以肋力帶動腕力,四指、五指、三指皆隨其腕而轉(zhuǎn)使,成為助肘之力。即突出強調(diào)肘力,大氣,直率奔放,猛 疾之力度美來表現(xiàn)樹木山石之粗獷,剛勁,雄厚之美。)其運筆極重處,卻須飛提紙上,消去猛氣,所以或濃或淡,虛而云,空而妙,大山亦如此法,余者不足用, 生辣中求破碎之相,此不說之說矣。即而其運筆極重處,卻須飛提紙上,消去猛氣,(我認為這是指奮筆疾馳時的飛白。)所以或濃或談,虛而靈,空而妙,這是指 飛白產(chǎn)生的特殊效果與粗糙破碎之相,此種技法不說也易明白了。
【評論】:石濤通過寫松柏古槐古檜之法,不但要汲取古人寫樹,“令其反正陰陽,各自面目,參差高下,生動有致”。更應(yīng)寫:“其勢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 蹁躚排巖”。即從單純寫生再現(xiàn)升華為注入作者情感思想的具象表現(xiàn),達到移情入畫,借物抒情之目的,畫家筆下的一草一木,不再是客觀真實,生動的摹寫與再 現(xiàn)。而是寄托,融進了作者豐富的思想、情操,哲理的特殊符號。
海濤章 第十三
【原文】海有洪流,山有潛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薦云,山能脈運。山有層巒疊嶂,邃谷深崖,贊沅突兀,嵐氣霧露,煙云畢至,猶如海之洪流,海之吞 吐,此非海之薦靈,亦山之自居于海也。海亦能自居于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樓雉氣,海之鯨躍龍騰;海潮如峰,海汐如嶺。此海之自居于 山也,非山之自居于海也,山海之自居若是,而人亦有目視之者,如瀛洲、閬苑、弱水、蓬萊、元圃、方壺,縱使棋布星分,亦可以水源龍脈推而知之。若得之于 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我受之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筆一墨之風流也。
【譯釋】海有洪流,山有潛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吞云,山能派運,海有洪流,山也有潛伏奔涌之勢。海有吞吐欲言之態(tài),山有拱揖禮貌之狀,海能薦生命 以靈性,山能脈運天下,扶助自然萬物生長。山有層巒疊嶂,邃谷深崖,贊沅突兀,嵐氣霧露,煙云華至,猶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薦靈,亦山之自居于 海也。山有層巒疊嶂,邃谷深崖,尖山突兀,嵐氣霧露,煙云聚集,貫通浮動于山川之間,猶如海洋的波濤滾滾,海之浪嘯濤聲。但,此并非山接受于海之存靈。亦 在于山具有海之特性和本質(zhì)。海亦能自居于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樓雉氣,海之鯨躍龍騰,海潮如峰,海汐如嶺。此海之自居于山也,非山 之自居于海也。同樣,大海也能具有山這本質(zhì)與特性。如海之汪洋起伏,海之含泓廣大,海之激嘯如山風、海之蜃樓雉氣。海之鯨躍龍騰,海潮如山峰,海汐如巒 嶺。此海本身自居山之性靈特征,并非山居住在海中,山海自居若是,而人亦有目視之者。山與海各自的特征不同而又有相同之處。而人們也具有一定的觀察能力。 如瀛洲、閬苑、弱水、蓬萊、元圃、方壺等人們想象中的神話境地。縱使棋布星分。亦真亦幻也是可以根據(jù)現(xiàn)實世界這水源龍脈,推而知之。這正如在繪畫中所表現(xiàn) 的瀛洲、閬苑、弱水、蓬萊、元圃、方壺等人們想象中的神話境地??v使棋布星分,亦真亦幻也是可以根據(jù)現(xiàn)實世界水源龍脈,而推知這仙境產(chǎn)生的來源與依據(jù)。若 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如若你得到海,而不了解海具有山之特性,或只知道山而失去其海的特性。這都是人的知識限于一偏而 得不到正確的感受。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筆一墨之風流也。我的感受是,山里面有海,海里面有山,山和海和我交流而知道 我的感受。皆在人一筆一墨中侃儻風流地表現(xiàn)它們。
【評論】我認為石濤在海濤章中對山與海的個性與共性進行了生動描述。闡釋了海里面有山,山里面有海的特性,是否隱喻禪示了客觀世界與藝術(shù)作品,藝術(shù)作品和 人的精神感受之間的關(guān)系,即互為依存,互為反映,互為獨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關(guān)系,山與海發(fā)生聯(lián)想為海濤,聯(lián)系我們的作品與客觀世界的是我們的思 想意識和感受。現(xiàn)實生活孕育出我們的藝術(shù)作品,我們的作品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他們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四時章 第十四
【原 文】凡寫四時之景,風味不同,陰晴各異,審時度候為之。古人寄景于詩,其春曰;每同沙草發(fā),長共水云連。其夏曰:樹下地常蔭,水邊風最涼。其秋曰:寒城一 以眺,平楚正蒼然。其冬曰:路渺筆先到,池寒墨更圓。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詩曰:雪慳天欠冷,年近日添長。雖值冬似無寒意,亦有詩曰:殘年日易曉,夾雪雨天 晴。以二詩論書,欠冷、添長、易曉、來雪、摹之不獨于冬,推于三時,各隨其令。亦有半睛半陰者,如片云明月暗,斜日雨邊睛。亦有似睛似陰者,未須愁日暮, 天際是輕陰。予拈詩意為為書意,未有景不隨時者。滿目云山,隨時而變。以此哦之,可知書即詩中意,詩非書里禪乎?
【評論】此章暫沒譯出
遠塵章 第十五
【原 文】人為物蔽,則與塵交。人為物使,則心受勞,勞心于刻書而自毀,蔽塵于筆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損無益,終不快其心也。我則物隨物蔽,塵隨塵交,則心 不勞,心不勞則有畫矣。畫乃人之所有,一書人所未有。夫畫貴乎思,思其一則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畫則精微之,入不可測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發(fā)之。
【譯釋】人為物蔽,則與塵交。人為物使,則心受勞。人為世俗名利所誘惑,必奔忙于世俗之迎合交往。人為物質(zhì)利益所支使,則心神必然勞損,勞心于刻書而自 毀,蔽塵于筆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損無益,終不快其心也,勞心費神地造作刻畫則自毀滅于藝術(shù)上的提高,沾染世俗舊的筆墨程式,而自我拘束了藝術(shù)個性的 發(fā)展。這屬于認識局限陜隘的人。對自己但有損害而無益處。終究不會快樂自己的心志。我則物隨物蔽,塵隨塵交,則心不勞,心不勞則有書矣。我則是隨緣處世, 不計較個人得失,隨順自然,這樣心神則不疲勞,心寧意定。則有靈感,才能進入繪畫創(chuàng)作之佳境。畫乃人之所有,一畫人所未有。一般繪畫能力人人具有,“一 畫”人人未必都有,夫畫貴乎思,思其一則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畫則精微之,入不可測矣。繪畫可貴的是要有思想,思想專注于一則心中明確顯著而快樂,所以畫則 精到微妙,入于不可測之境。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發(fā)之。想古人未必言及于此,所以我特別深入地發(fā)掘出這個藝術(shù)思想。
【評論】:在“四時章第十四”參禪悟性以后,緊接著以“遠塵”,“脫俗”兩節(jié)相續(xù)。非常明確地表現(xiàn)出石濤要求人們在參悟佛性后,必須要以“遠塵”“脫 俗”的切實行動作為保任佛性的要求與條件。就是倡導(dǎo)人們以高度的社會責任和以超凡的情懷來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拋棄物質(zhì)誘惑與功名思想,全力維護藝術(shù)之純真,這 便是石濤畫論的可貴之處。
脫俗章 第十六
【原文】愚者與俗同譏。愚不蒙則智,俗不濺則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達,不能不明。達則變,明則化。受事則無形,治形則無跡。運墨如己成,操筆如無為。尺幅管天地山川萬物而心淡若無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譯釋】愚者與俗同譏,愚不蒙則智,俗不濺則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愚蠢與庸俗同樣會受譏笑。不受愚昧蒙蔽則聰明智慧,不沾染庸俗則高尚清雅,庸俗是 因為接受愚昧,愚蠢因為蒙昧無知。故至人不能不達,不能不明,達則變,明則化。所以杰出的人不能不通達,不能不明悟。通達則知變化,明悟則入神化。受事則 無形,治形則無跡。我們的心感受了解事物并不見它的形影。創(chuàng)造外在形式而不露它的痕跡。運墨如已成,操筆如無為。運墨好像已天然形成,操筆一任天真如無意 所為。尺幅管天地山川萬物,而心淡若無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尺幅里經(jīng)管天地山川萬物而心境恬淡若無所用意作為,這是因為愚昧去除智慧生起,庸俗除去 清雅而至。
兼字章 第十七
【原 文】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筆能傾復(fù)山川之勢,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無不細悉,必使墨海抱負,筆山駕駛,然后廣其用。所以八極之表,九土之變, 五岳之尊,四海之廣,放之無外,收之無內(nèi)。世不執(zhí)法,天不執(zhí)能,不但其顯于畫而又顯于字。字與畫者,其具兩端,其功一體。一畫者字書先有之根本也,字畫者 一畫后天之經(jīng)權(quán)也。能知經(jīng)權(quán)而忘一畫之本者,是由子孫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 功;天能授人以畫,不能授人以變。人或棄法以伐功,人或離畫以務(wù)變。是天之不在于人,雖有字畫亦不傳焉。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 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畫,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畫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廣者也。我故兼字之論也。
【譯釋】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筆能傾復(fù)山川之勢,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也。墨能表現(xiàn)山川之真實形象,筆能表現(xiàn)山川生動的氣勢。筆墨的表現(xiàn)功能不可以一丘一 壑而限量它呀。古今人物無不細悉,必使墨海抱負,筆山駕駛。然后廣其用。古今杰出的人物無不詳細了解這個道理,必須使有將海當做墨池的抱負和駕駛?cè)缟骄薰P 的能力,然后才可以廣泛發(fā)揮筆墨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力和社會功用。所以八極之表,九土之變,五岳之尊、四海之廣,放之無外,收之無內(nèi)。所以(極言天地山海之廣袤) 八極之表,九土之變,五岳之尊,四海之廣,放筆直取可以表現(xiàn)無窮,收斂于心中而不見于內(nèi)。世不執(zhí)法,天不執(zhí)能,不但其顯于畫而又顯于字,字與畫,其具兩 端,其功一體。世人不固執(zhí)程式法則,自然則不固執(zhí)其能力,不但將其顯露于畫而又顯彰于書法。字與畫是筆墨的兩種功能。其功效卻一樣。一畫者字畫先有之根本 也,字畫者一畫后天之經(jīng)權(quán)也,能知經(jīng)權(quán)而忘一畫之本者,是由子系而失其宗支也。心源感受是先于繪畫與書法應(yīng)有的天性與根本。書法與繪畫是人在具有了心理意 識以后的創(chuàng)作活動,能知構(gòu)思創(chuàng)作而忘掉了心理感受,就好象有了子孫而忘掉了祖宗。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能知道古今藝 術(shù)品的恒古不朽,而忘掉其功績不在于人的創(chuàng)造。就好像萬物失去了自然的化育滋養(yǎng)。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書。不能給人創(chuàng)新變化。人或棄法 以伐功,人或離畫以務(wù)變,是天之不在于人,雖有字畫,亦不傳焉。人或拋棄正確的繪畫方法一味追求功用,人或者離開畫的本位一味地追求變化。是自然天賦的靈 性不在這種人身上,雖有字畫作品,亦不會為人喜愛和留傳。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自然天賦稟授于人,是因人有其可賦 授的素質(zhì)而稟授之,亦有智商天賦好而得大知識,智商天賦小而接受小知識。所以古今字畫,本之天而全之人也。所以古今字畫的成就,資憑于個人天賦素質(zhì),而成 功全在于人的努力。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不有字畫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廣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論也。從自然對人有天賦稟授以來,而人又有大知識 與小知識者的不同,都會有繪畫,書法等不同的藝術(shù)理論與技法存留傳世,從而又會得到偏隘與廣博的不同學(xué)說。我因此有涉及書法的論述。
資任章 第十八
【原文】古之人寄興與于筆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應(yīng) 化,無為而有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養(yǎng)之功,生活之操,載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質(zhì)也。以墨運觀之,則受蒙養(yǎng)之任;以筆操觀之,則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觀之, 則受胎骨之任;以郭皴觀之,則受畫變之任;以滄海觀之,則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觀之,則受須臾之任;以無為觀之,則受有為之任;以一畫觀之,則受萬畫之任; 以虛腕觀之,則受穎脫之任。有是任者,必先資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筆。如不資之,則局隘淺陋,有不任其任之所為。且天之任于山無窮。山之得體也以 位,山之薦靈也以神,山之變幻也以化,山之蒙養(yǎng)也以仁,山之縱橫也以動,山之潛伏也以靜,山之拱揖也以禮,山之紆徐也以和,山之環(huán)聚也以謹,山之虛靈也以 智,山之純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歷也以險,山之逼漢也以高,山之渾厚也以洪,山之淺近也以小。此山受天之任而任也,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 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遷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遷于仁而樂山也。山有是任,水豈無任耶?水非無為而無任也。夫 水:汪洋廣澤也以德,卑下循禮也以羲,潮汐不息也以道,決行激躍也以勇,瀠洄平一也以法,盈遠通達也以察,沁泓鮮潔也以善,折旋朝東也以志。其水見任于瀛 潮溟渤之間者,非此素行其任,則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之血脈乎?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是猶沉于滄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猶岸之不知有滄海也。是故知 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聽于源泉而樂水也。非山之任,不足以見天下之廣,非水之任,不足以見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見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見 乎環(huán)抱。山水之任不著,則周流環(huán)抱無由;周流環(huán)抱不著,則蒙養(yǎng)生活無方。蒙養(yǎng)生活有操,則周流環(huán)抱有由;周流環(huán)抱有由,則山水之任息矣。吾人之任山水也, 任不在廣,則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則任其可易。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廣。任不在筆,則任其可傳;任不在墨,則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則任其可靜;任不在 水,則任其可動;任不在古,則任其無荒;任不在今,則任其無障。是以古今不亂,筆墨常存,因其浹洽斯任而已矣,然則此任者,誠蒙養(yǎng)生活之理,以一治萬,以 萬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筆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實也。總而言之,一畫也,無極也,天地之道也。
跋
宋王孫趙彝齋者,其品峻絕千 古,其畫妙絕一世。品不以畫重,而畫益以品重也。宋亡,隱居廣陳鎮(zhèn),山水之外,別無興趣,詩酒之外,別無寄托,田叟野老之外,別無知契。孤昂肅潔之操,如 云中之龍,云中之鶴,不可昵近者也。乃今之大滌,非昔之彝齋乎?其人同,其行同,其履變也無不同。蓋彝齋之后,復(fù)一彝齋。數(shù)百載下,可以嗣芳徽,可以并幽 躅矣。兩先生之隱德,吾知頡頏西山之餓夫固然耳。且其浩浩落落之懷,一皆寓于筆墨之際,所謂品高者,韻自勝焉。吾觀大滌子論畫,鉤玄抉奧,獨抒胸臆。文乃 簡質(zhì)古峭,莫可端倪。直是一子,海內(nèi)不乏解人,當不以余言為河漢也。
雍正六年戊申,秋七月,朅邱生張沅跋于江上之畏廬
【附錄一】《苦瓜和尚〈畫語錄〉》札記 作者:周錫山(上海藝術(shù)研究院)
原濟(石濤)的《畫語錄》①,是我國繪畫(特別是山水畫)理論史上一部極為重要的著作,也是我國美學(xué)的瑰寶。它闡明山水畫藝術(shù)的本質(zhì)、目的、方法以及自然 美和藝術(shù)美的關(guān)系等問題,體系完整,立論精辟。本文試行分析書中行文比較深邃的幾章,探尋作者的若干觀點,并談些個人的體會。
"一畫"
石濤認為山水畫乃借助自然形象以表達內(nèi)心世界的一門藝術(shù)顯然是為了人而非自然,是為了表達人的"自我"的,而不是復(fù)制自然的。書中雖說,"夫畫者,形天地 萬物者也,"②但更著重于"夫畫者,從于心者也。"③突出了藝術(shù)家本人在這門藝術(shù)中的主動地位。我們今天常說山水畫家通過自身對自然的體驗,進行藝術(shù)反 映。這樣說也含有"畫從于心"的意思,不過我們的心和石濤的心反映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階級內(nèi)容。在石濤看來,山水畫創(chuàng)作過程始于我與物接,經(jīng)過物由我 現(xiàn),終于物為我化,中間貫
① 晚年修改,名為《畫譜》,刪節(jié)較多。
② 《了法章》第二。
③ 《一畫章》第一。
本著一個根本的東西--畫家的主觀能動反映的力量,也就是今天所說作為創(chuàng)作動力的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他把這力量及其運用作為畫學(xué)的中心問題,《一畫章第一》就是談的這個問題。①
石濤本于儒家的"吾道一以貫之"②,以及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得一以生,"③認為自然現(xiàn)象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自然美和藝術(shù)美既 都屬于"萬物",它們的規(guī)律都必然地導(dǎo)源于"一",以"一"為根本。因此,他說自然現(xiàn)象的規(guī)律本于"一畫",山水畫的規(guī)律本于"一畫之法";后者有時也簡 稱"一畫"。畫家的主觀能動力或創(chuàng)作動力,就表現(xiàn)在他能把握這"一畫",始終以"一畫之法"來指導(dǎo)創(chuàng)作,通過對自然美的反映,抒發(fā)他自己的胸臆與美學(xué)理 想。從主動性方面來看,畫家既立此"一畫之法",更靈活地運用此法,其中包含著"了法"、"用法"、"化法"。這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藝術(shù)家掌握了客觀的 以及反映客觀的規(guī)律,由必然進入自由的意思。在石濤看來,"法"和"化"是相反而又相成的,亦即辯證統(tǒng)一的。所以本章有這樣幾句重要的話:"法于何立,立 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這樣看來,"一畫"和"一畫之法"是用來概括山水畫中借物寫心,物我為一、心手兩忘這么一個創(chuàng)作全部過程,同時生動地描繪出在這過程中山水畫家攝取萬象、塑造典型、托出自我這樣一種高度的藝術(shù)本領(lǐng)。
畫家既掌握此根本,便可以在作品中憑"一畫之洪規(guī)",描繪事物,"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進而借物寫心,故曰,我有
① 下面引文,兼用《畫語錄》和《畫譜》。關(guān)于"一畫"之說,參看本書《論國畫線條、"一筆畫"、"一畫"》。
② 合用《畫語錄》、《畫譜》第一章末句:"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豈虛語哉"。
③ 《老子》四十二章和三十九章
是 一畫,能貫山川之形神。"①這里,"貫"字很重要,要求山水畫家須把自然美升華為藝術(shù)美,并借以表現(xiàn)他自己的情思。意境,寫出"形"中之"神",亦即我心 之所寄了。就自然的景物或形象說,"一畫"關(guān)系著它的結(jié)構(gòu)以及結(jié)構(gòu)的規(guī)律、法則,乃至理之所在,而山水畫中的無數(shù)筆墨,特別是法及其運用,都服從這個法則 或至理,所以又說:"一理才具,眾理附之"②;"一畫落紙,眾畫隨之"③這里,"一畫"是指理與法則,"眾畫"是指具體的筆墨。而山水畫家正是由于掌握" 一畫之洪規(guī)",才能透過自然的混沌,窺見自然的法則、條理,因此又說:"辟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④本章還有一句,則把這道理說得愈加清楚了:"此一畫 收盡鴻濛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
本章最后指出,山水畫家如能把握并且運用"一畫"這個至理大 法,將會感到物為我用,法為我化。關(guān)于這種境界,石濤更有一段描寫:"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 露隱舍,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也就是畫無不從于心了。于是,山水畫的本質(zhì)被體現(xiàn)了,山水畫的目的也達到了。
用今天的話說,山 水畫家不僅要使"一畫"、"一畫之法"概念,在他的思想深處扎下根子,使他一方面保證實現(xiàn)山水畫藝術(shù)的借物寫心這一創(chuàng)作目的,另方面通過自然形象的觀察、 分析與改造,以及典型概括、寓情于景一系列的藝術(shù)實踐,既恪守"一畫"的"洪規(guī)",又發(fā)惲"一畫"的作用,書中花了大量篇幅闡明后一方面,意在避免脫離自 然、現(xiàn)實、侈淡"一畫",以致理論失去物質(zhì)基礎(chǔ),陷入唯心主義的泥坑。石濤的"一畫"說克服了這一片面性,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①《山川章》第八
②《法章》第九
③④《絪緼章》第七
"了法"、"變化"
石濤認為把握"一畫之法"并非沒有困難,沒有矛盾。矛盾存在于自然現(xiàn)象和畫家主觀之間,以及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之間;《了法章第二》、《變化章第三》就是為了解決這矛盾,從而握取運用一畫之理,保證山水畫家在自然面前的生動,以進入山水畫藝術(shù)的自由王國。
先談《了法章》。所謂"了法",就是認識并掌握規(guī)律、法則,能夠靈活運用,而不為法障。石濤根據(jù)長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深深懂得不是畫家掌握規(guī)律,便是規(guī)律 綑死畫家,故曰:'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必須去此法障,方能解決矛盾,使法為我用,而"古今法障不了",都是"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 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具體說來,"了法"是指"以有法貫眾法"時,消除了筆墨運用時和借物寫心的種種差距,這些差距都屬失敗了 的"眾法",對"一畫之法"或"有法"來說,乃是障礙。因此,障的根源不在法本身,而在畫家未能貫一畫于眾法,所以 石濤又說:"法無障,障無法,法 自畫生,障自畫退,法障不參,…畫道彰矣,一畫了矣。"了法而后能用法,能用法則法障自去。尤其是"法自畫生,障自畫退",關(guān)鍵在于"了法":兩個"畫" 字都概括了山水畫創(chuàng)作全部過程,說明"法"決非畫家憑片面主觀所能"了","了"必須通過鉆研自然,造形寫神、以意使筆的反復(fù)實踐,那末"有法貫眾法"之 日,便是"法自畫生,障自畫退"之時了。作為眾法的無數(shù)筆墨之所以成功而不失敗,都是由于有"一畫之法"作指導(dǎo),從而緊緊抓住景中有情的原則,筆筆傳情而 無妄下,結(jié)果沒有背離山水畫藝術(shù)的本質(zhì)、目的、方法,那末還會有什么法障了呢?可以說"障自畫退"須以"法自畫生"為前提,而"一畫"的概念總是領(lǐng)先。也 就是:在"畫從于心"的"心"中,必須有此"一畫"啊!
石濤從"古今法障不了","一畫之理不明",進而談到如何繼承傳統(tǒng),克服古人法障的 問題。他感到在他以前的畫家們已研究過自然現(xiàn)象的規(guī)律了,立過眾法了,并以他們精湛的筆墨體現(xiàn)過眾法了,所以"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但是如果死守古為 之法,亦步亦趨,那么也會生出法障。《變化章第三》就是要求掃除遺產(chǎn)帶來的法障。
石濤堅決反對泥古不化,提倡"我于古何師而不化",尤其是"借古以開今",爭取在變化、革新的藝術(shù)中表現(xiàn)畫中之"我"乃是自己,而非古人,也非今之名家。 他說:"我之為我,自有我在"。近年來介紹石濤畫論的文章大都集中在這一論點,這里就不多說了,但是關(guān)于石濤所謂畫中"自有我在"和"畫從于心",我 想。"我"或"心",指畫家的思想竟境,亦即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謂存于筆先的"意",里面沒有什么唯心論或主觀主義。對每一畫家來說,這"我"、" 心"在其每一作品中都有獨特的表現(xiàn),正如每一藝術(shù)典型,是唯一的而不雷同的。如果學(xué)習古代大師(或當代名家)那也只是學(xué)他落筆必用其"心"、必寫其" 我"。此所以石濤曾在給伯昌先生的一幅畫上很有感慨地寫道,"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頭地也。"①這段題詞可作《變化章》的補充,而這 里所謂的"心"則是古人心中的"一畫"之想。
本章還有幾句重要的話:"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有法必有化";"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他接著前文所說的有畫必有法、有法必有障、有障必須去、去障必化法,進而點明:如果真能化
①《大滌子題畫詩跋》卷一《美術(shù)叢書》本。
法, 則有法猶如無法,而無法便是至法了。石濤不怕重復(fù)這些意思,乃是為了闡明創(chuàng)作中法與化、規(guī)律與自運,必然與自由的辯證關(guān)系。因此,也可以說,"一畫之洪 規(guī)"側(cè)重于作為創(chuàng)作動力的"法",而"變通之大法"側(cè)重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化"兩者原非相互排斥,而是在法的前提下趨于統(tǒng)一,以促進創(chuàng)作的。因為對真能創(chuàng)作而 模仿的畫家來說,確實是舍法無以言化;舍化無以用法。
"尊受"、"運腕"
《畫語錄》頭三章主要是闡明"一畫"的主導(dǎo)作用和"畫 從于心"的創(chuàng)作原則?!蹲鹗苷碌谒摹穭t論說畫家為了畫從于心,必先使心有所受,而又尊重其所受。創(chuàng)作過程中各個環(huán)節(jié)的運用,都受著層層力量的驅(qū)使,這些力 量更都溯諸創(chuàng)作的本源--"一畫之法",從而共同實現(xiàn)"從心"的目的。"夫一畫含萬物于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 所受也。"因為"一畫"這個至理大法,如能藏于心中,便會通過運腕而用于筆墨,那末運腕和筆墨二個環(huán)節(jié)也都聽命于心,于是紙上的種種形象要皆"一畫"之所 寓了。接著還應(yīng)懂得石濤所說"受"與"識"的關(guān)系:"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受,指對于含有客觀事物的規(guī)律的"一畫",有所感受認 識,指對這規(guī)律的深入理解與領(lǐng)會;先受后識,則是強調(diào)必先接物而后知物,這足以說明石濤是堅持唯物主義的認識論的。所以,從反面看,"得其受而不尊,自棄 也"。用今天的話說,不尊重客觀和對客觀的感受,等于自動放棄藝術(shù)的認識世界的職責。從正面說,"必尊而守之,強而用之,無間于外,無息于內(nèi)"。如果山水 畫家對"一畫"的至理大法,既能守,又能用,則有助于借物以興懷,做到物我交融,內(nèi)外合一。"無間于外",是說保持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無息于內(nèi)",是說時刻 不忘意境的建立,物、我兩面不可偏廢。因此,尊受乃尊我所受于"一畫之法"者并且進而化法以為我用,而《變化章》所謂"有法必有化",實為尊受的最終目 的。這樣看來,尊受必尊我,尊受必尊我心,尊我心則"一畫"存焉。
心受"一畫"之后,便直接向運腕產(chǎn)生作用,于是石濤特意寫了《遠腕章法第 六》,主要闡明"腕受心"乃貫徹"一畫之法"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但是他先從反面說:"形勢不變,徒知鞟皴之皮毛;畫法不變,徒知形勢之拘泥;蒙養(yǎng)不齊,徒知山 川之結(jié)列;山林不備,徒知張本之空虛。"然后回到正面:"欲化此四者,必先從運腕入手也。"如果腕所受的以及腕所由運轉(zhuǎn)的,并非心中所存的"一畫"之理, 而只是一些前人的程式、窠臼,那末就不可能循"一畫"所寓的物、我或景、情交融的創(chuàng)作道路,去鉆研以至改造瑰麗多姿的大自然,而為已用了。至于"運腕"之 道,他提出"虛"、"正"、"仄"、"疾"、"遲"、"化"、"變"、"奇"等等,乃是描寫下筆之際,畫從于心、以心運腕所呈現(xiàn)的種種形態(tài)。但是,石濤并 未抹煞物對心的作用,仍然強調(diào)學(xué)習自然。關(guān)于這一點,《山川章第八》講得更明白了:"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水畫家貴能 立"一畫之法",以形貌山川而寫自我,這是一個不可動搖的原則,所以說:"山川脫胎于予也";在這前提下來寫自我,畢竟還須通過山川的形貌,所以又說:" 予脫胎于山川也";因而"搜盡奇峰打草稿"就不是被動地復(fù)制自然,在這"草稿"上面不僅僅是些丘壑位置,畫中之"我"已隱約可見了。近幾年來,"搜盡奇峰 打草稿"是《畫語錄》中被引用得最多的一句,成為石濤的名言,但是如果撇開物我結(jié)合、借物寫心這個前提來理解,那就很容易局限于客觀世界的"奇峰",只見 自然美,而不知藝術(shù)美了。
我們再往下念,到了《遠塵章第十五》和《脫俗章第十六》,又遇見爭取主動,不為物使的問題,同樣地并不否定心對客 觀事物的感受,但也同樣地點明了這感受首須通過主觀把握的"一畫之法"。他說:"人為物蔽,則與塵交,人為物使,則心受勞",意思是見物而不見我,即使作 畫,也不過是"勞心于刻劃以自毀,蔽塵于筆墨而自拘",片面地追求形似和技法,而"終不快其心也。"石濤指出,"勞心"和"快心"迥然不同:前者是我為物 用;后者是物為我用,也就是上面所說的"畫從于心"。他更進而強調(diào),對畫家來說,"從心"與"快心"究非直覺可致,必須通過理性認識。"夫畫貴乎思,思其 一,則心有所著而快";"心不勞,則有畫矣"。畫家如能認真思考,領(lǐng)悟眾有、萬象的共同根本--"一"、"一畫",以及藝術(shù)處理中的"一畫之法",那末他 的畫就進入心腕無間、物我圓融的境界而快然自得了:"受事則無形,治形則無跡,運墨如已成,操筆如無為。"這幾句話并非玄談,乃是描寫畫家掌握必然,進入 自由的創(chuàng)作境界,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可以體會得到。結(jié)果是畫面雖只"尺幅",卻能"管天地山川萬物",而落筆之際,又似乎不很著意,"心淡若無"了。聯(lián)系上文來 說,凡是不能接物、明理、了法、立法、用法、去障、化法,終于化物以為我用的畫家,便是未能遠塵,未能脫俗。可見石濤所說的"塵"、"俗",乃"法障"的 同義詞,所謂"遠塵"、"脫俗",不應(yīng)和封建士大夫們的隱逸以自鳴清高,混同起來。因此,我們不難看出石濤對山水畫家和自然的關(guān)系是:在"一畫"的指引 下,于受物而又化物的過程中力爭主動,使物為我用,從而表達自己的意境和審美觀。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忽視,石濤所謂的"我"或"我心",具有一定歷史 時期的一定階級內(nèi)容。
全書最后的《資任章第十八》主要是再論山水畫家和自然的關(guān)系,并提出"資其所任"的重要論點。作者以很多的篇幅講"任",只用兩句講"資任",所以就不妨從"任"談起。
我們先沿用石濤的詞匯作些解釋。由于"天"或大自然所賦予,山和水各有其稟受和作用;也由于這種天賦,畫家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山和水的這種稟受、作用。 凡屬天對山、水和畫家的賦予,以及物與人對天的稟受,"予"與"受"的關(guān)系,"予"與"受"所表現(xiàn)的種種制約--這一切,石濤統(tǒng)稱為"任"。天對山和水的 結(jié)構(gòu)、形狀的種種規(guī)定,叫做"天之任山","天之任水",或"山之任","水之任"。山水畫家所作的反映,叫做"吾人之任山水",或"人之任山","人之 任水"。此外,由于天賦,山和水還在它們的稟受體用上相互關(guān)涉,于是又有"山之任水","水之任山",而畫家對這種關(guān)涉所作的反映,則表現(xiàn)為"吾人之任山 水"。因此,同是一個"任"字,卻觸及幾個方面:(1)自然形象及其規(guī)律;(2)山與水的形象所表現(xiàn)的相互作用及其規(guī)律;(3)藝術(shù)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亦即 改造過了的自然形象及其規(guī)律。實際上(1)包括了(2),所以可歸結(jié)為兩個方面:現(xiàn)實、自然或自然美;藝術(shù)或藝術(shù)美。
"天"對山的規(guī)定,千變?nèi)f化,故曰:"天之任于山也無窮",但可以舉出"得體"、"薦靈"、"幻變""蒙養(yǎng)"、"縱衡"、"潛伏"、"拱揖"、"紆 徐"、"環(huán)聚"、"虛靈"、"純秀"、"蹲跳"、"峻厲"、"逼漢"、"渾厚"、"淺近"等十六個例子,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山的位置、形狀、深淺、形勢,以 至體態(tài)、精神。它們的存在,都決定于客觀、自然,山本身則處于被動,所以又說:"此山受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之也。"接著,石濤援引《論語·雍 也》:"仁者樂山,……仁者靜,……仁者壽",以及朱熹的注釋①,點出了山之任雖多,卻具有"厚重不遷"的共同之點。因此天之任于山者是"靜","靜"形 成了客觀世界中山的主要特征。
關(guān)于"天"對水的規(guī)定,石濤也舉了由"汪洋廣澤"到"折旋朝東"等八個例子,認為,"非此素行其任,則又何能 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脈乎"?他也根據(jù)《論語、雍也》:"知者樂水,……知者動,……知者樂"和朱注②,點出水之任雖多,也有共同點--"周流"無 滯。因此天之任于水者主要是"動","動"乃客觀世界中水的主要特征。
至于"天"給山和水相互之間所作的規(guī)定,則是"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見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見乎環(huán)抱。"這種相互依存的"周流"與"環(huán)抱"、動和靜,形成了客觀的山和水(水和山)相互之間的特征。
在石濤看來,山和水盡可以表現(xiàn)為變化萬千的具體面貌,而山水畫家在認識、領(lǐng)會上卻歸結(jié)到山之"靜"和水之"動",以及山與水的形象特征,顯然是牽強附 會。但強調(diào)了山水畫家面對一定的自然景物時,須有完整的、本質(zhì)的認識,這一點很有必要,因為這是一個起步,對山水畫藝術(shù)中典型概括、寓情于景來說,是不可 缺少的。
石濤從自然形象的規(guī)律轉(zhuǎn)到藝術(shù)反映自然形象的規(guī)律,企圖闡明畫家將何以任于山水?將怎樣確定或賦于畫中的山水形象?本章從"吾人之 任山水也"一句起,都在探討這問題。為了把握并表現(xiàn)自然的豐富多彩,畫家可以采取"易"和"制"相結(jié)合的手法或原則。"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廣。"" 易"是加以簡化,這樣就不怕對象如何多樣,"制"是進行剪裁,這樣也不怕對象如何廣泛:總之,是對自然形象有所抉擇、組織、提煉、改造和升華,從而陶鑄出 山水畫藝術(shù)的典型形象。
①朱熹注:"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
②朱熹注:"知者安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
就在這里,作者下一轉(zhuǎn)語,"然則此任者,誠蒙養(yǎng)生活之理,以一治萬,以萬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筆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 有其資者也。"這才點到本章的章名--資任。"資"是資取或借助的意思。"任"指"一畫"這個一以貫之的至理大法所獨具的功能,它規(guī)定了山水畫中自然與藝 術(shù)、物與我、景與情的關(guān)系。"資任"意味著山水畫家憑借且發(fā)揮這一功能,進行創(chuàng)作,突破客觀的山山水水的局限,擺脫古今名家筆墨的窠臼,而有自己的精神面 貌。而且"一畫"、"一畫之法"如上所說,必須由我而立,任何藝術(shù)大師也不能代勞,故曰"不任于圣人"。石濤這部著作較晚的版本(《畫譜》)的本章末一句 不是"是任也,是有其資者也",而是"是任也,是有其實也??偠灾?,一畫也,無極也,天地之道也。"那末,"資任"是說善用"一畫"于山水畫創(chuàng)作,也就 愈加清楚了。
《資任章》將《畫語錄》全書要旨仍舊歸為"一畫"、"一畫之法",益見作者十分強調(diào)而且堅持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主動性,堅持山水畫是為了寫自我而不為了復(fù)制自然。最后,不妨引用石濤的題畫二則,來補充"一畫之洪規(guī)"和一畫之法"須由我立的論點。其一:
天地氤氳秀結(jié),四時朝暮垂垂;
透過鴻?之理,堪留百代之奇。
其二:
"今問南北二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
①《大滌子題畫詩跋》卷一,《美術(shù)叢書》本。
【附錄二】論石濤畫論的美學(xué)思想
石濤的畫論著作,主要是影響巨大的美學(xué)專著《畫語錄》18章和其另一版本《石濤畫譜》, ① 另有《大滌子題畫詩跋》四卷 ② 等。其中所蘊含的美學(xué)思想,現(xiàn)當代已有多種論著闡釋和闡發(fā)。本文就石濤在全面繼承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chǔ)上堅持獨創(chuàng)、藝術(shù)家與宇宙山水之關(guān)系的探索和從比較文化、 比較美學(xué)角度看石濤畫論的偉大成就等三個方面作一全面而簡要的論述。
一、在全面繼承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chǔ)上堅持獨創(chuàng)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至唐宋之后,已形成儒道佛三家鼎立互補的格局。石濤之所以能在創(chuàng)作和理論上皆取得劃時代的偉大成就,首先是因為他能全面深入地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在此基礎(chǔ)上堅持獨創(chuàng)。
石濤《畫語錄》首章即論“一畫”,且以一畫始而又以一畫終,一畫論是《畫語錄》的中心論題。“一畫”之“一”,即來自《易經(jīng)》乾卦中最基本的符號——陽 爻-。陽爻-和由其發(fā)展而出的另一基本符號陰爻,皆代表宇宙萬物及其變化之根本?!兑捉?jīng)》為儒道兩家和佛學(xué)的眾多中國研究者一致尊奉的經(jīng)典。一畫的哲學(xué)背 景可溯于道家創(chuàng)始之作《老子》: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老子》此言既表達出宇 宙生成的總規(guī)律,又大致描繪出地球上生命萬物的生成過程。③ 中國繪畫表現(xiàn)天下萬物的規(guī)律既具道家的哲學(xué)背景又與道家揭示的天下萬物之生長規(guī)律相通。石濤《畫語錄》探索了藝術(shù)家與宇宙山水之關(guān)系,皆以儒道佛三家之哲 學(xué)為背景,因斯題頗大,故而本文下節(jié)專作討論。
《畫語錄·資任章第十八》論述說:“山之得體也,以位;山之薦靈也,以神;山之變幻也,以 化;山之蒙養(yǎng)也,以仁;山之縱橫也,以動;山之潛伏也,以靜;山之拱揖也,以禮;山之紆徐也,以和;山之環(huán)聚也,以謹;山之虛靈也,以智;山之峻厲也,以 險;山之逼漢也,以高;山之渾厚也,以洪;山之淺近也,以小。此山受天之任而任,……是以仁者不遷于仁而樂山也。”又說:“山有是任,水豈無任耶?水非無 為而無任也。夫水:汪洋廣澤也,以德;卑下循禮也,以義;潮夕不息也,以道;決行激躍也,以勇;瀠洄乎一也,以法;盈遠通達也,以察;沁泓鮮潔也,以善; 折旋朝東也,以志。……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聽于源泉而樂水也。”此據(jù)孔子《論語》“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之立論,其將山水與人的仁義道德和文 武智勇之品格相比擬、聯(lián)系,既包含儒家美學(xué)中的比德說、擬人說,又有文品和畫品與人品相一致的觀點,與儒家重視人品的根本觀念有密切聯(lián)系。此章首言:“古 之人寄興于筆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應(yīng)化,無為而有為。身不炫而名立”?!睹撍渍碌谑费?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操筆如無為”,則明顯與《老子》“萬物將自化”(三十七 章)、“無為則無不為”(四十八章)、“功遂身退天之道”(九章)等著名觀點有傳承關(guān)系?!懂嬚Z錄·變化章第三》:“又曰‘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 法,乃為至法。”首章言“以無法生有法”和《脫俗章第十六》“受事則無形,治形則無跡”,“尺幅管天地山川萬物而心淡若無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皆 自《老子》“有生于無”的著名原則和“無生萬物”的規(guī)律而生發(fā)。石濤《畫古木寒塘野老獨行》題跋云:“浮云高士跡,枯木道人心。”亦透露出他推崇遺世獨 立、枯心靜養(yǎng)的道家思想。
石濤對儒道兩家的養(yǎng)氣說的重視,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他于題跋中稱:“盤礴脾睨,乃是翰墨家生平所養(yǎng)之氣,崢嶸 奇崛,磊磊落落。”④ 此乃繼承《孟子》“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而來。又認為“天地纟 因秀結(jié)”,“天地渾融一氣,再分風雨四時”。⑤ 此皆源自《莊子·知北游》:“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他因此而認為作畫須“化一而成纟 因,天下之能事畢矣”⑥ 。此也即作畫“先要貫通一氣,不可拘泥” ⑦ 。“作書作畫,無論老手后學(xué),先以氣勝,得之者精神燦爛”⑧ 。這些觀點,既與曹丕以來的文氣說理論有關(guān),更與中國哲學(xué)自《周易》至老、莊、孔、孟,直至明末的儒道兩家的氣學(xué)理論有關(guān),也與先秦至明末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 和藝術(shù)家修煉的親身體驗有關(guān)。石濤本人也有此修煉實踐,他在題畫詩跋中多次言及。如“盤礴萬古心,塊石入危坐。青天一明月,孤唱誰能和” ⑨ 。
第二句言其靜坐練功的場所。又如:“數(shù)息閑穿日,如泉似水陂。有聲通岳處,無異挾山時。舊注癡龍養(yǎng),幽歸亢鶴期。”10
首句即言靜坐練功即數(shù)息,和練功的時間之長(“閑穿日”,即整天靜坐也)。因此他對宇宙的認識——“天地渾融一氣”,除讀自道家典籍外,也是自己練功后 的體驗。與此相聯(lián)系,他對藝術(shù)與時代的關(guān)系,也從文氣說的角度予以認識:“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zhuǎn),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淡,如漢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 畫,如初唐盛唐,雄渾壯麗,下古之畫,如晚唐之句,雖清麗而漸漸薄矣。”11進而認為元以后之畫“無復(fù)佳矣”。時代與風氣有關(guān),與氣運有關(guān),石濤據(jù)此認識 畫史的時代差別并擔當起開創(chuàng)新風的重任。
由于石濤認為書畫創(chuàng)作首要是“氣勝”,故而他在《尊受章第四》引“《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 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在他的整個藝術(shù)生涯中,他始終堅持積極強烈的進取態(tài)度;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堅持“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 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v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12。將儒家的進取精神和道家崇尚的自由空靈、不受拘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及探索精神相結(jié)合,運用 于繪畫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領(lǐng)域。
當代論者認為《畫語錄》重視對《周易》哲學(xué)的吸收,其重要概念“蒙養(yǎng)”尤與《周易》有關(guān),尤其是明代來知德《易經(jīng)集注》卷二對“蒙養(yǎng)”的直接闡發(fā),更有利于我們對《畫語錄》的理解。13
“至人”、“混沌”等觀念出于《莊子》;石濤對山水的看法出自道家的宇宙生成論,其隱遁于江湖的人生軌跡,則遵循著道家的生活道路。
黃賓虹認為:“太極圖是書畫秘訣。”14
當代論者據(jù)此認為石濤繪畫美學(xué)和《周易》、《老子》發(fā)展而成的“太極美學(xué)”有關(guān),亦有道理。15
石濤雖因政治所迫而幼入空門,但他在康熙初年特地到松江(今屬上海市)昆山之泗州塔院拜高僧旅庵本月為師,其《生平行》詩鄭重追述入門時“三戰(zhàn)神機上法 堂,幾遭毒手歸鞭驟”的證道悟道過程。因此論者一般都認為他受佛禪影響很深。但近亦有論者認為“石濤的繪畫美學(xué)思想與唯心的禪學(xué)無關(guān)”、“與佛教唯心學(xué) 說,沒有任何關(guān)系”16。實際上《畫語錄·四時章第十四》明言:“滿目云山,隨時而變。以此哦之,可知畫即詩中意,詩非畫里禪乎?”石濤又于多篇畫跋中強 調(diào):“法無定相,氣概成章。”“世尊云:‘昨說定法,今日說不定法。’吾以此悟解脫法門也。”“古人立一法,非空論者。公閑時拈一個虛靈,只字莫作真識 想。如鏡中取影,山水真趣,須是入野看山時,見它或真或幻,皆是我筆頭靈氣,下手時,他人尋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此真大家也。”“丘壑自然之理,筆墨 遇景逢緣。”“悟后運神草稿,鉤勒篆隸相形。一代一夫執(zhí)掌,羚羊掛角門庭。”“真識相觸,如鏡寫影。”17
這些都是直接運用佛禪的理論和觀 念,且運用得當,借佛禪之理明喻畫理。又如畫跋中有言:“高人胸次應(yīng)與苦瓜同一鼻孔出氣也。”18“一鼻孔出氣”貌似尋??谡Z,實為禪宗公案中名言類似的 常用句法。至如其言山水皆有仁義道德、文武智勇及《一畫章第一》謂:“夫畫者,從于心也者。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 理,曲盡其態(tài),終未得一畫之洪規(guī)也。”亦言山川萬物和鳥獸草木皆有靈性。此皆以佛家認為山川萬物、鳥獸草木乃至池榭樓閣、日常器具皆有生命和靈魂的生命觀 為基礎(chǔ)。
此外,當代論者紛紛指出石濤的一畫理論受其佛門之師“善果旅庵本月禪師的影響。玉林通秀曾問本月:‘一字不加畫,是什么字?’本 月答曰:‘文采已彰。’19這是一句禪機的話,意思是說,既有一字,就已經(jīng)從無到有,從‘一’字開始,又會產(chǎn)生更多的字。‘一’字雖然不加畫,但字形已 備,文字已經(jīng)開始,所以‘文彩已彰。’同樣第一根線條出現(xiàn),那么,造型藝術(shù)也就開始了。”20認為其“受識”的觀念出自佛典,《廣五蘊論》云:“受,謂識 之領(lǐng)納。”識是心的別名。佛學(xué)本體論為其繪畫美學(xué)體系的哲學(xué)基礎(chǔ)之一。21等等這些,多論及石濤與佛家哲學(xué)和宇宙生成論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皆引之有據(jù),言之成 理,茲不重復(fù)。
綜上所述,石濤的畫論全面深入地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作了具體、精辟的發(fā)揮。其繼承的全面性體現(xiàn)在儒道佛三家都予正確繼 承;其深入性體現(xiàn)在以儒道佛三家的原典(《周易》、《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和佛經(jīng))為自己的出發(fā)點,在正確領(lǐng)會的基礎(chǔ)上加以熟練運用。
石濤之所以能建立自己的繪畫美學(xué)體系,是因為他能在全面深入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堅持自己的獨創(chuàng)。其畫跋有云:“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 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 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人不能一出頭地也。冤哉!”22又謂自己作畫“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v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 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23
此類言論甚多。其強調(diào)獨創(chuàng)的理論和實踐,功績巨大。但其中也有兩點值得重視。其一,他多次 強調(diào)其獨創(chuàng)性的繪畫成就來自觀察山水,深入萬物,非憑空臆造,乃“搜盡奇峰打草稿也”24。其二,以上多為其年少氣盛時之語,在繪畫領(lǐng)域內(nèi)有過分蔑視古法 而一味強調(diào)獨創(chuàng)的偏頗,他于晚年時,態(tài)度趨向溫和,看法比較辯證。
石濤作為中國繪畫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其獨創(chuàng)性的偉大成就彪炳史冊,固 然不容置疑,但當代有些論者獨尊獨創(chuàng)的大家石濤而全盤否定以繼承前人為創(chuàng)作主旨的清初四王,25則不可取。我認為,藝術(shù)史和當代藝術(shù)的狀況都證明嚴格繼承 前人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之作的大家和突破前人立創(chuàng)新風的大家,都有其不可磨滅的貢獻和重要的歷史地位,多元并存是藝術(shù)繁榮之根本。
二、藝術(shù)家與宇宙山水關(guān)系的探索
作為一位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大家兼理論大家,石濤對藝術(shù)家與宇宙山水的關(guān)系,作了多角度的探討。
首先, 石濤在宇宙生成論方面,以及在繼承道家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畫學(xué),作了自己的闡發(fā)。老子的道一論及其“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 以盈,萬物得一以生”26的闡發(fā),對石濤為表現(xiàn)宇宙山川萬物的一畫論之產(chǎn)生,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藝術(shù)家對宇宙生成的看法,對藝術(shù)家認識自己與宇宙的關(guān)系有決 定性的作用。
其二,石濤對繪畫與宇宙山水的關(guān)系進行了理論上的總結(jié)。他在《畫語錄·了法章第二》指出:“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變 化章第三》進一步指出:“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質(zhì)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又于《尊 受章第四》補充說:“夫一畫,含萬物于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將繪畫與宇宙山水和萬物之關(guān)系,表達 得明白曉暢,尤其是繪畫“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一語,與《纟 因章第七》:“筆與墨會,是為纟 因。纟 因不分,是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皆將繪畫對宇宙山水之藝術(shù)創(chuàng)造,比擬于自然界宇宙天地山水之生成,極有見地。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石濤認為藝術(shù)家與 宇宙山水的第一個關(guān)系是代言人的關(guān)系?!懂嬚Z錄·山川章第八》謂:“且山水之大,廣土千里,結(jié)云萬里,羅峰列嶂”,“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 “天有是權(quán),能變山川之精靈;地有是衡,能運山川之氣脈;我有是一畫,能貫山川之形神。”“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 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于大滌(石濤之號——作者注)也。”于《纟 因章第七》又曾言畫家用一畫之法“畫于山則靈之,畫于水則動之,畫于林則生之,畫于人則逸之。得筆墨之會,解纟 因之分,作辟渾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此論具體闡發(fā)畫家在“代山川而言”時的創(chuàng)作任務(wù),并提出“傳諸古今,自成一家”的目標和途徑。
與畫家為山川代言有緊密關(guān)系的是天人合一,因此藝術(shù)家與宇宙的第二個關(guān)系是天人合一的關(guān)系。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儒道佛三家都持 天人合一的觀點。天人合一,根據(jù)其繁復(fù)深奧的理論闡述包括氣學(xué)的理論和實踐,我認為大致可以歸結(jié)為三點:1.宇宙(空間和時間)、山水和人與萬物,都由陰 陽五行(金水木火土)組成,并根據(jù)陰陽五行的運動規(guī)律而變化、發(fā)展和生滅。2.人是宇宙的產(chǎn)物,死后也回歸于宇宙之中。3.人的五臟經(jīng)絡(luò)等與宇宙有對應(yīng)的 關(guān)系,因此人是與大宇宙相對應(yīng)的小宇宙。
學(xué)養(yǎng)深厚的石濤即以以上所概括的天人合一學(xué)說來認識藝術(shù)家與宇宙山水之關(guān)系,并闡發(fā)畫理。前已引 及的《山川章第八》所言“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于大滌也”,即明顯地以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認識為其立論之基 礎(chǔ)。其整個一畫理論,誠如俞劍華先生所指出的:“一畫的方法既然成立,眾法就不能不隨之而生。既然有法,就不能沒有規(guī)矩以為標準。規(guī)矩既為一切畫法的標 準,也合于天地自然運行的原理。”27也即其整個一畫的理論實亦為天人合一的產(chǎn)物。其運用天人合一的理論,與其他傳統(tǒng)文化的諸多原理、理論一樣,在闡發(fā)畫 理時往往能做到如鹽著水,不見痕跡。如其題《耄耋圖》曰:“貓種出天竺國,不受中國氣。目睛旦暮俱圓,午豎一線,一名烏圓,一名蒙貴。”28意思是說貓是 波斯種,于波斯天地之中生長,受氣與中國不同。氣,此指波斯貓生養(yǎng)之產(chǎn)地特殊的山水自然之地理環(huán)境特點所形成的對生物生長的一種影響力,其論點既以中國傳 統(tǒng)的天人合一的理論為其哲學(xué)背景,又與西方泰納的地理環(huán)境影響文學(xué)藝術(shù)的理論相通。
石濤畫論中所反映的藝術(shù)家與宇宙山水之第三個關(guān)系是江 山之助。“江山之助”雖由劉勰第一次提出,他于《文心雕龍·物色》篇云:“屈平之所以能洞鑒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從此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一個 有名的理論,實際此論亦為天人合一理論的一個派生物,淵源甚早。石濤《畫語錄·尊受章第四》認為“夫一畫,含萬物于中”,“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 以受也”。強調(diào)“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韓林德認為本章主旨為:“要求畫家在生活中加深對山川自然之美的直接感受,在創(chuàng)作中提高心與手、手與筆墨的諧調(diào) 關(guān)系。”29《資任章第十八》言:“因有蒙養(yǎng)之功”,“已受山川之質(zhì)也”。畫家“以山川觀之,則受胎骨之任”。韓林德釋為:畫家因為洞察了天地造化的秘 密,把握了山川的內(nèi)在本質(zhì),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接受造化、宇宙創(chuàng)造力的賦予,就寫山水來看,得接受大自然生命力的賦予。30此皆已得石濤所論畫家受宇宙、江 山之助之要旨。
石濤的畫跋和題詩中也常有此類言論。如《黃山圖題詩》首兩句即云:“黃山是我?guī)?,我是黃山友。”31《題畫山水》有云: “山水有清音,得者寸心是。”32又《題畫雪景贈劉石頭》亦云:“萬里洪濤洗胸臆,滿天冰雪眩雙眸。”33皆有江山之助之意。另如《題春江圖》謂:“吾寫 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水隨我起。把卷望江樓,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開圖幻神髓。”34則亦江水為其師,其為江花友矣。另如《丙寅深秋宿 天隆古院快然作此》:“尋常多散亂,今坐靜無窮。偶失從前見,能遲向后功。山濤翻石出,松籟吼云中。猛自發(fā)深省,寒生衣袂風。”“石蹬從空下,凌虛欲御 風。置身丘壑里,何慮險?中。海青霄回,山峰丹障雄。此間描不盡,霜葉更飛紅。”35前詩言自己靜坐修煉得江山之助,后詩言繪畫題材得江山之助,且每逢美 景常有“此間描不盡之感”。36由于石濤是一個山水畫家,因此他對江山之助的體會多從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角度闡發(fā)。
綜合以上的認識和其靜坐的修 煉,石濤對宇宙山水別有會心,其題畫詩云:“古木蒼蒼,云水淡淡,到者方知,非墨非幻。”“天地纟 因秀結(jié),四時朝暮垂垂。透過鴻之理,堪留百代之奇。”37其會心之得結(jié)晶為畫論和畫作,但又如其題跋所言:“林靄欲浮春,嚴光動幽照,應(yīng)知凈業(yè)人,忘言 亦微笑。筆墨乃性情之事,于依稀仿佛中,有非筆墨所能傳者。”38讀者亦須用悟心去領(lǐng)會。
三、 從比較文化和比較美學(xué)的角度看石濤畫論的偉大成就
由于時代的局限,石濤在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理論建樹中未能吸收和參照西方文化、美學(xué)的成果,但他的理論創(chuàng)造所取得的杰出成果則頗有與西學(xué)互通其理者。
《畫語錄·了法章第二》:“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提出了“無限”的觀念。吳冠中釋此語為“他之倡導(dǎo)一畫之說,就是要在無限中有 一定之限,而又不限于既有之法”,抓住了此言之要旨。石濤此言提出“無限”觀念,很重要。“一畫”是無限的,而具體作畫時,運用一畫時又須“無限而限”, 要在無限中有一定之限。此與古希臘歐幾米德平面幾何學(xué)之直線觀念相同。歐氏認為一直線之兩端原本無限,而在幾何學(xué)的運用之時,必須假設(shè)AB兩點為其有限之 起始,然后方可作圖、運算。石濤繪藝術(shù)之圖的一畫法與歐氏繪科學(xué)之圖的直線法,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原理,厥功皆偉?!懂嬚Z錄》此章謂“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 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無法則于世無限焉。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障自畫 退。法障不參,乾旋坤轉(zhuǎn)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此原理完全適用于西方自歐氏平面幾何學(xué)發(fā)展而來的描繪“天地萬物”的科學(xué)制圖之法。而西洋繪畫以 自然科學(xué)方法為基礎(chǔ)的焦點透視、遠近比例之創(chuàng)作方法,其基本原理亦同。
《畫語錄·變化章第三》云:“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 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又于《題畫雪景贈劉石頭》云:“萬里洪濤洗胸臆,滿天冰雪眩雙眸。”于《畫水》題畫詩云:“黃 河落走河海,萬里瀉入胸懷間。”39此“陶泳乎我”、“洗胸臆”和“萬里瀉入胸懷間”云云,皆與亞里士多德之陶冶、凈化(洗滌)說原理相通。亞里士多德認 為文藝作品尤指悲劇對人的心理、性格有陶冶、凈化(洗滌)作用。石濤則認為山水畫對人有陶泳作用,他們所面對的藝術(shù)作品之類型雖不同,而其總結(jié)出的藝術(shù)原 理則相同。
石濤于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三月十八日之題畫文云:戊寅春三月望后二日,白田喬子以懷予詩見贈,兼有索畫之作,并筆墨 數(shù)種。予正抱微疴于大滌堂中,展玩之際,心神俱爽!古人云:“詩文字畫,得到極處,足以卻病延年,解悶消愁。”誠哉斯言也。越日遂作《桃源圖》并綴數(shù)語, 以博一笑,非敢云報瓊也。40
石濤認為優(yōu)秀的藝術(shù)作品的欣賞,能使人“卻病延年,解悶消愁”,這個觀點,既與上所言及的亞里士多德 《詩學(xué)》中的陶冶、凈化(王國維譯為“洗滌”)說原理相通,又與王國維所引進叔本華并加以發(fā)展的文藝作品“解脫說”互相生發(fā)。王國維指出:“美術(shù)(按即藝 術(shù))之務(wù),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斗,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shù)之目的也。”41石濤 贊成古人關(guān)于藝術(shù)作品能“解悶消愁”,即與解脫說有關(guān)。近代意大利美學(xué)家賈斯莫·萊奧帕爾迪(1798—1837)說:“天才的作品永遠起著慰藉作 用。”42亦為此意。西方近代美學(xué)家這方面的相似論點頗多,皆是亞氏理論的發(fā)展。
石濤《畫語錄·了法章第二》曰:“規(guī)矩者,方圓之極則也; 天地者,規(guī)矩之運行也。世知有規(guī)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轉(zhuǎn)之義,此天地之縛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雖攘先天后天之法,終不得其理之所存。”石濤于《兼字章第十 七》又曰:“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畫,不能受人以變。人或棄法以伐功,人或離畫以務(wù)變。是天之不在于人,雖有字畫,亦不傳焉。天之授人 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畫,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畫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廣 者也。”此言天(大自然)能授人以法則,但不保證成功;天擇人而授予法則,只有天分高的人(大知)才能充分接受天之啟迪(大授),也即“只有那種能領(lǐng)會法 則的人才授予”43。
康德在論述天才說時指出:
天才(一)是一種天賦的才能,對于它產(chǎn)生出的東西不提供任何特定的法規(guī),它 不是一種能夠按照任何法則來學(xué)習的才能;因而獨創(chuàng)性必須是它的第一特性;(二)……天才的諸作品必須同時是典范,這就是說必須能成為范例的。它自身不是由 摹仿而產(chǎn)生,它對于別人卻須能成為評判或法則的準繩;(三)它是怎樣創(chuàng)造出它的作品來的,它自身卻不能描述出來或科學(xué)地加以說明,而是它(天才)作為自然 賦于它以法規(guī);(四)大自然通過天才替藝術(shù)而不替科學(xué)立定法規(guī),并且只是在藝術(shù)應(yīng)成為美的范圍內(nèi)。44
這便是康德之天才說和論天才與法 規(guī)之關(guān)系的著名論斷。石濤《畫語錄》之上引文字和有關(guān)論點,實亦明確、完整地表達了康德所作的理論揭示。“天能授人以法”,“天能授人以畫”,“天之不在 于人,雖有字畫,亦不傳焉”,“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即已表達出康德“天才是一種天賦的才能”的觀點;結(jié)合“至法無法”等理 論,又表達出“不提供任何特定的法規(guī),它不是一種能夠按照任何法規(guī)來學(xué)習的才能”的觀點。石濤的以上論點同時也包容了康德“它(天才)作為自然賦于它以法 規(guī)”的觀點。而“至人無法”、“至法無法”又超越了康德的見解,真正進入了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自由王國;此亦是道家有生于無、佛家言語道斷的哲學(xué)背景和高超思維方 式在畫論中的運用。
石濤的論說與西方美學(xué)家的觀點可以相通或互可生發(fā)之處尚多,除筆者的上述簡論外,吳冠中先生所著《我讀石濤畫語錄》在 評論《畫語錄·林木章第十二》“吾寫松柏古槐古松之法,如三五株,其勢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躚排宕”時認為:“西方近代美學(xué)中德國立普斯(1851— 1914)的‘移情’觀點早在石濤作品中遇知音,尤其在樹木中最為明顯,石濤不僅重視每一顆樹身段體態(tài)的性格特征,更著眼于群樹之間的人情呼應(yīng)。”于評論 其《資任章第十八》時指出石濤“古之人寄興于筆墨,假道于山川”,在論述畫山的體會時,“利用山的多種狀貌與特征,石濤談的全是人格:仁、禮、和、謹、 智、文、武、險、高、洪、小……我無意,也無水平從哲學(xué)角度研究他的邏輯思維。畫家石濤,寫畫語錄,當主要著眼于繪畫表現(xiàn)中的意境與人情,為19世紀德國 美學(xué)家立普斯的‘感情移入’說提供了例證。”45
作為當代畫壇名家兼理論家的吳冠中于此體會特深。他還認為石濤的某些理論與法國波德萊爾 (1821—1867)關(guān)于“畫中有詩”的發(fā)現(xiàn)、意大利克羅齊的“直覺說”殊途同歸,因而有評論者認為吳冠中《我讀石濤畫語錄》一書“站在中西、古今兩大 坐標體系之上,對石濤給予了有史以來的最高評價”,為石濤“二百年后遇知音”而深表慶幸。46
吳冠中在此書前言中認為:“石濤與梵 高,他們的語錄或書信是杰出作者的實踐體驗,不是教條理論,是理論之母。”“毫不牽強附會,他提出了20世紀西方表現(xiàn)主義的宣言。我尊奉石濤為中國現(xiàn)代藝 術(shù)之父,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比塞尚早兩個世紀。”繪畫大師巴爾斯蒂也有類似的觀點,他說:西方的偉大繪畫,正是那種并未同東方繪畫一刀兩斷的繪畫……總之,不應(yīng) 該摹仿。摹仿怎么能夠成為藝術(shù)呢?更何況,中國有那么多的好東西! 道濟的《苦瓜和尚畫語錄》,寫得何等地好!在我們西方,很少有這樣好的東西,現(xiàn)在的西方藝術(shù)理論,哪里有談得如此透徹的東西。西方墮落了。你們?yōu)槭裁催€要 到西方藝術(shù)里去找出路? 47
石濤《畫語錄》及其題畫詩跋所取得的繪畫美學(xué)的成就在世界美學(xué)史上所處的領(lǐng)先地位和深遠意義,于此可見。
注釋:
① 《畫語錄》和《石濤畫譜》之字句僅小有異同,劉長久校注《石濤畫譜》(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版)附有《〈石濤畫譜〉和〈石濤畫語錄〉對較》,甚便學(xué) 者。關(guān)于《畫語錄》和《畫譜》孰為先后,未有定說。一般論者謂《畫譜》為先,《畫語錄》為作者之定本,唯王遜《石濤的〈畫語錄〉及其繪畫理論》(《美術(shù)史 論》1982年第4期)持相反觀點:“我之法與古人法的關(guān)系。對于這個問題,石濤前后有些變化,22歲時認為南北宗說是可笑的,態(tài)度堅定;在57、68歲 的兩次題跋中也是取嘲笑的態(tài)度;68歲后把他自己之法與古法統(tǒng)一起來,認為我法與古法之間沒有嚴格的界限。這種變化在《畫語錄》中明顯,《畫譜》則較溫 和。表明《畫語錄》似應(yīng)早于《畫譜》。”此說也值得注意。
② 《大滌子題畫詩跋》四卷,原為清代汪繹辰輯校,原本甚少,后由黃賓虹、鄧實增輯為四卷,收入其合編之“美術(shù)叢書”中。然其中也有其同時名家王士禎(漁 洋)、曹寅和藏家博爾都及后人如胡賡善等人為其畫作所作之題跋。而石濤自撰之題畫詩跋,黃、鄧四卷本仍有失收者。
③ 詳見拙文《論〈老子〉之“道”之為氣》,《中國文化與世界》(91’上海·國際研討會論文專輯),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
④⑤⑧⑨10 11 17 18 22 28 31 32 33 34 35 36 37 39 《大滌子題畫詩跋》。
⑥ 12 《畫語錄·纟 因 章第七》。
⑦ 《畫語錄·境界章第十》。
13 15 楊成寅:《石濤畫學(xué)本義》,49~50、151~168頁,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6。
14 趙志鈞編《黃賓虹論畫論》,155頁。
16 鄧白:《石濤畫學(xué)本義·序》。
19 《五燈全書》卷七三《本月》。
20 27 俞劍華:《石濤畫語錄》附錄,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
21 閆秀芝:《論石濤繪畫美學(xué)體系的特征》,《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1995年第1期。
23 《畫語錄·變化章第三》。
24 《畫語錄·山川章第八》。
25 李萬才:《石濤》(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80~81頁,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
26 《老子》第三十九章。
29 30 43 韓林德:《石濤與畫語錄研究》,210頁,252頁,192頁,247頁,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1989。
38 轉(zhuǎn)引自吳冠中《我讀石濤畫語錄·石濤題畫詩跋選錄》,70頁,榮寶齋出版社,1996。
40 轉(zhuǎn)引自《石濤畫學(xué)本義·石濤題畫詩文選錄》,260頁。
41 《紅樓夢評論》,拙編《王國維文學(xué)美學(xué)論著集》,9頁。
42 萊奧帕爾迪:《雜記》第1卷,252頁。轉(zhuǎn)引自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xué)批評史》第2卷333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
44 康德:《判斷力批判》,153~154頁,商務(wù)印書館,1985。
45 吳冠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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