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的第一首叫《關雎》?!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多人認為是愛情歌曲,也有學者認為是婚慶歌曲。無論如何,人生五倫以夫婦之倫為首,有夫婦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夫婦之禮至為重要,所以《關雎》才能成為《詩經(jīng)》的首篇。我們這本書,也沿襲著《詩經(jīng)》的思路,以婚姻之喜為先。只不過,按照現(xiàn)代人的觀念,結婚必須以戀愛為先導,初戀的喜悅感,雖然沒有結婚那樣濃烈,卻更加清純?nèi)缢?,雋永如詩。
長干行(二首)
崔顥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長干行:樂府曲名。是長干里一帶的民歌,長干里在今江蘇省南京市。
借問:請問,向人詢問。
或恐:也許。一作“或可”。
九江:原指長江潯陽一段,此泛指長江。
《長干行》本來是民歌。魏晉南北朝的時候,因為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漢人南遷,中國的民歌發(fā)展也就分成了南北兩個系統(tǒng),北方民歌深受少數(shù)民族影響,質(zhì)樸粗獷,帶著白馬秋風的肅殺與豁達,比如傳唱至今的《敕勒歌》;南方民歌則溫婉細膩,以刻畫愛情見長,帶著杏花春雨的滋潤與芬芳?!堕L干行》就是典型的江南民歌,后來又成了樂府的題目,用這個題目寫出來的詩一般都是絕句,短小輕靈,訴說著船家兒女的生活和情思。
到了唐朝,詩人對這些樂府舊題加以提煉升華,寫出了真正的精品。崔顥的《長干行》就是其中之一。它本來是一組詩,一共四首,《唐詩三百首》選了其中的前兩首。這兩首詩,其實就是兩段對話,每首四句話、20個字,加起來40個字,但它解決了一個古往今來的世界性難題——愛情。而且解決得既天真又含蓄,直抒胸臆卻又意在言外,充滿著中國人的情趣。先看第一首: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這是誰在說話?船家女。因為她自稱為妾。跟誰說話呢?跟一個小伙子,因為她稱對方為君。說什么呢?這四句話不用翻譯,讀者也都能理解吧:這位大哥,請問您家是哪兒的呀?我是橫塘人。之所以停下船來冒昧地問您,是因為剛才聽您說話,感覺口音像是同鄉(xiāng)呢。
簡單吧?可是細細想來,又不簡單。我們可以腦補一下當時的場景。一個本應該深藏閨中的小姑娘,卻駕著船在滾滾長江上東奔西走討生活,多不容易啊。忽然聽見后面的船上傳來家鄉(xiāng)的口音,該是何等親切、何等驚喜!所以趕緊停了船,回頭就問:“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钡竭@里完全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情感。想都沒想,劈頭就問,問完還主動告知自己的住址,這就是小姑娘的率真。
可是,這兩句話脫口而出之后,小姑娘忽然覺得不太合適了。自己畢竟是個姑娘,而對方又是一個小伙子,自己這么主動搭訕,還跟人家說家庭住址,是不是不太好呀?她覺得自己欠考慮,有點害羞了。怎么辦呢?小姑娘非常機靈,趕緊找補,所以后兩句話隨之而來:“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哎喲,你可別誤會呀,我停下船來問你,是因為剛才聽到你說話,感覺口音像是老鄉(xiāng)呢。這是干什么呀?這是給自己找理由、做解釋。我可不是個見人就亂搭訕的輕浮女子,我也不是看上你了,我只是聽見你的口音覺得親切,我只是想認個老鄉(xiāng)而已。這是給自己洗白呢:你別多想,因為我就沒多想。
那么,這個小姑娘真的完全是心無雜念,只想認個老鄉(xiāng)嗎?又不盡然。小姑娘開頭說“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的時候,大概確實是心無雜念。但是這兩句話說出口的同時,她也看到了后面船家那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這個小伙子一定不討厭,事實上很可能還挺討人喜歡,所以小姑娘才會瞬間產(chǎn)生了羞澀感,一定要給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問題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找理由這個舉動本身,就說明小姑娘動心了。否則,問了也就問了,誤會也就誤會,萍水相逢,誰會管那么多呢!這一首詩,到此為止就結束了,僅僅20個字,小姑娘的率真、小姑娘的聰慧、小姑娘的羞澀和小姑娘的春心萌動全都表現(xiàn)出來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民歌不經(jīng)常是男女對唱嗎?姑娘既然先開了腔,接下來該輪到小伙子回答了。他說什么呢?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這也好理解:我家就住在長江邊上,每天都在長江上來來往往。你是長干人,我也是長干人,可是我從小跑船,在家的時候少,我還真是不認識你呢。
分分彩信譽群在這兒,得先解釋一下橫塘、長干和九江的關系。橫塘在哪兒呢?橫塘是一座河堤的名字,是當年三國時期吳國孫權所修,就在如今南京市秦淮河的南岸。而長干則是因為孫權修堤壩、建市場而繁榮起來的一片區(qū)域,位置在秦淮河到雨花臺之間。所以橫塘和長干,其實是一個地方。長干范圍大一點兒,橫塘范圍小一點兒,所以兩個人確實可以攀老鄉(xiāng)。
那九江又是怎么回事呢?這個九江并非今天江西省的九江市,唐朝的時候,九江還叫江州呢,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江州司馬青衫濕”那個江州,下設潯陽縣,所以又說“潯陽江頭夜送客”。這首詩里的九江,不在江西,而是泛指長江。橫塘也罷,長干也罷,都在長江的下游,詩里的小伙子,就住在長江邊上,只是作為船家兒女,每天在江上漂泊,很少上岸罷了。
解釋完詩句,該分析一下小伙子的性格了。這個小伙子真是老實厚道。人家問“君家何處住”,他就答“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人家說“或恐是同鄉(xiāng)”,他就答“同是長干人”。到這里已經(jīng)確認了,兩人確實是老鄉(xiāng),那接下去怎么說呢?可以想象,一個聰明靈秀的小姑娘主動搭訕,這個小伙子高興不高興?他當然是高興的,而且都攀上老鄉(xiāng)了,接下來,小伙子何妨搖唇鼓舌,把這層關系再往親密里發(fā)展一步呢?可是這個小伙子真是個老實人,他說到這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干脆說了一句大實話,“生小不相識”。雖然是老鄉(xiāng),但是我還真是不認識你。這小伙子是不是太不會聊天呀?其實也不能這么說。一句“生小不相識”,平淡歸平淡,但是,也恰如其分地把小伙子的感情表達出來了,什么感情呢?相見恨晚。可惜咱們小的時候不認識,可惜我沒有跟你青梅竹馬的機會。這句大實話說明什么問題呢?說明我是如此喜歡現(xiàn)在的你,所以,才會相見恨晚,才會遺憾“生小不相識”呀!
這兩個人,像不像金庸先生筆下的靖哥哥和蓉兒?蓉兒天真又機靈,恰似這個主動搭訕,還能自圓其說的船家女;而靖哥哥老實且憨厚,恰似這個明明喜歡對方,卻不知道怎么接話的船家少年。感情就是要互補才好,就像憨厚的郭靖最終能和機靈的黃蓉神雕俠侶一樣,這一對船家兒女也許就會因為這次搭訕而并船同歸,這就是《詩經(jīng)·野有蔓草》里所說的“邂逅相遇,適我愿兮”,也是《詩經(jīng)·風雨》里所說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兩首詩下來,一女一男,一問一答,似有意而無意,似無意而有意,完全是一片白描,卻又神行天下,這才是真正的天籟之音。
詩寫得這么好,背后的詩人又是何許人呢?這首詩的作者是崔顥,少年的時候恃才傲物、為人輕薄,對美女見一個,愛一個;娶一個,丟一個。在唐朝那樣的年代里能離四五次婚,可謂文人無行。但是后來經(jīng)歷仕途的磨難,特別是到東北邊塞去了一趟之后,詩風大變,風骨與風流并存。一首《黃鶴樓》,甚至讓詩仙李白為之擱筆。想來,李白喜歡崔顥,大概也是因為他這種自然而然,看似信手拈來,其實筆力千鈞的風流吧。分分彩信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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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曼品最美唐詩:人生五味》
中國詩詞大會評委隋唐史學者蒙曼老師“蒙曼品最美唐詩”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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