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芝和她的羊皮褥子
劉克儉
德高望重的解放戰(zhàn)爭時期 革命烈士遺孀張秀芝二姨坎坷一生，一直銘刻在我的心中。前幾天，老伴讓我?guī)椭聵菚癖蝗臁Ｓ质刮蚁肫鹆藦埿阒ザ?，?jīng)常給講的“羊皮褥子”。
張秀芝，1926年出生在河北遷安西密塢村的貧困農(nóng)家，父親張鳳是泥瓦匠師傅，手藝超群，德高望重，中年病逝。她們姐弟六人，我媽排行老三，當時二姨才14歲，母親劉文芝娘七個含辛茹苦地度日子。1943年她剛剛十七歲，經(jīng)媒婆介紹、就被寡婦媽媽無可奈何地，包辦給長城腳下青龍縣王臺子村王友鳳為妻。
張秀芝結(jié)婚時就居住在侵華日軍千里無人區(qū)---集團部落（當?shù)厝罕娡纯嗟亟小叭巳Α保┑摹榜R架子簡易棚”里。在光天化日之下，日本鬼子看見漂亮中國女人就獸性發(fā)作，邊追邊說：“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一旦被日本畜牲逮住，輕者摟住你啃幾口，重者...... 為了自己的安全，張秀芝結(jié)婚的旗袍婚衣只穿了三天，從娘家“回門”后，就戀戀不舍地脫下來收藏起來了。婆婆特地給她準備了一身 老太婆的破衣裳穿上了。在人圈里吃糠咽菜、瘟疫流行、缺醫(yī)少藥，每天還得往自己的臉上抹些“黑鍋墨煙脂”（鍋底黑）丑化自己，過著沒有中國人尊嚴的奴隸生活。
王友鳳德才兼?zhèn)?、一表人才，是祖?zhèn)髦嗅t(yī)家庭王全的獨生子。妻子張秀芝懷孕后，樂得公婆抿不上嘴，跟親人們奔走相告：“我兒媳婦有孕了，準是個孫子！我們王家也有隔輩人啦！”兵荒馬亂的年代，公婆把自己鋪了多年的羊皮褥子撤了下來，特地送給了兒媳婦。張秀芝不肯要，婆婆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好兒媳，咱們王家天天盼孫子，你懷的是我們王家的接班人，千萬要自己保重??！”王友鳳感動地說：“秀芝咱們收下吧！別辜負父母的一片好心啦！”
張秀芝夫妻在四面漏風、潮濕的馬架子簡易房里，鋪上公婆給的羊皮褥子，感到特別的熱乎，也非常感恩公婆。她雖然行動不便，還力所能及地搶著干些家務(wù)。忍饑挨餓的王友鳳，白天跟著集團部落里的男人們一起去給日本鬼子挖戰(zhàn)壕。
日本鬼子企圖把古萬里長城劃為“大滿洲國與中華民國的國境線”。在長城北麓設(shè)立了關(guān)口和警察所。長城內(nèi)外的難民們嚴禁過國境線。
公爹王全怕行動不便的兒媳婦，遭慘無人道的日本畜牲糟蹋，想讓兒媳婦逃出人圈。全家人七找八湊地準備給偽保長送禮。最后，二姨無可奈何地把結(jié)婚時老媽和親友陪嫁的銀鐲子、金耳環(huán)等心愛之物，戀戀不舍地摘了下來，讓公爹給偽保長送禮，王友鳳和張秀芝夫妻終于逃出了人圈。投奔到長城南麓的娘家---遷安縣西密塢村來了。
長城北麓有虎，南麓有狼，逃到哪里都一樣。西密塢村雖然沒有燒民房、居住人圈，但是三天兩頭地跑日本鬼子討伐，日偽軍的“強化治安”搞得鄉(xiāng)親們也不得安寧。王友鳳經(jīng)常背著妻子逃難，晚上跑到村外的山林里，蓋著星月，鋪著羊皮褥子在地里睡覺。寶貝兒子王久存出生后，王友鳳跟秀芝商量：“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咱們不能這么赤手空拳地看著日本鬼子燒殺搶掠，啥時是個頭??？我當民兵跟區(qū)長拿槍打日本鬼子去，多消滅一個日本鬼子，中國人就多一分安全?！庇谑峭跤续P就參加了村里的民兵，有時還跟著共產(chǎn)黨遷、青、平三總區(qū)李樹庭區(qū)長的武裝隊去抬擔架、配合冀東八路軍十二團參加游擊戰(zhàn)。
1945年夏，侵華日軍的“三光政策”更加殘忍了。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和偽軍整天下鄉(xiāng)討伐、清鄉(xiāng)、搞“華北強化治安”，武裝強迫手無寸鐵的西密塢村民挖“隔斷壕”。很多鄉(xiāng)親們都慘死在日偽軍的屠刀下。村南有一段重要戰(zhàn)壕，在共產(chǎn)黨地方政府周清書記、李樹庭區(qū)長的領(lǐng)導下，西密塢村的共產(chǎn)黨員和民兵劉印、劉常、劉印來、劉俊、劉朝起、韓唯一、劉作存、時富、劉庭佐、穆平芳、劉芳、韓林瑞、劉義、劉朝貴、張振、劉海鳳、穆順、劉風云、韓富榮、劉朝賢、劉勤政、韓純一、劉玉秀、穆文、劉朝江、劉青山、韓志美、劉廣義、褚才、劉玉來、韓志富、劉勤仁、劉作柏、褚玉、劉作德、韓志起、劉同、王友鳳、劉作華、張文平、劉廣起、韓占一、劉明瑞、時德、韓子新、劉廣義、寧耀宗、寧春、劉作松、時占全、張友、劉瑞、吳殿臣、劉翠、韓中、劉作順、穆立芳、劉金贏、劉海明、劉美、韓子峰、劉玉成、韓百、劉玉芳、韓子文、劉義倫、張成才、劉生、寧善、劉眾倫、劉朝鋼、韓子奇、劉朝佐、韓子政、劉印軒、韓仁一、劉印柏、韓慣一、劉祥、劉青海、劉庭圓、劉庭佑、劉青河、劉朝興、褚殿云、劉海青、褚殿奎等近百人，一個夜晚就給填平了。大滅了日偽軍“強化治安”的殺氣，大長了抗日軍民的抗戰(zhàn)必勝的斗志。后來又曾經(jīng)幾次，白天日偽軍武裝逼迫著鄉(xiāng)親們挖，晚上被共產(chǎn)黨員和民兵給填平了。西密塢村--建昌營這段十二華里的“隔斷壕”一直沒有建成。
后來王友鳳 把張秀芝娘倆個托靠給了岳母一家，也參加了八路軍冀東十二分區(qū)了。（烈屬證上的部隊番號）
張秀芝懷抱著一歲的兒子王久存，戀戀不舍地送20歲的丈夫王友鳳參加八路軍，去打日本鬼子。
臨走時，王友鳳接過嬌兒，看見面黃肌瘦孩子的小手，餓得直往嘴里塞，津津有味地嗦著。破襪子露著小腳趾頭，一點也不知道羞。他習慣地親了又親，胡茬子扎得兒子直躲。張秀芝興奮地說：“咱們久存懂事了，他知道爹爹打小日本去，要分別了。以前你用胡茬子扎他早就哭了?！蓖跤续P囑咐不懂事的嬌兒說：“久存聽媽媽的話，乖！別氣人！爹給你打日本鬼子去?！?/span>
張秀芝特地把那條羊皮褥子塞給了友鳳。為了秀芝娘倆跑討 伐宿樹林，友鳳推脫再三，不肯帶走羊皮褥子。張秀芝急了，“我們娘倆有全家人照顧，你必須帶上。你行軍打仗風餐露宿的，鋪上羊皮褥子腰上就熱乎。你看見這褥子，就會想到父母妻兒還在日本鬼子的刺刀尖上熬日子。”王有鳳熱淚盈眶地接過羊皮褥子，塞到行軍背包里。
全家人看著王友鳳穿著八路軍的軍裝、胸前帶著大紅花、背著行李、扛著三八槍，在鄉(xiāng)親們列隊歡送下，雄赳赳、氣昂昂地跟著大部隊上前線了，心里甜滋滋的。張秀芝自豪地說：“我們當家的（丈夫）也打小日本去了！”從此，張秀芝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尊敬，同時也多了一份生死離別的牽掛。
從那時起，張秀芝對八路軍、解放軍非常有感情，那個勁兒誰也比不了。老三撫公路就在我們村南經(jīng)過，只要路過八路軍大部隊，不管多忙，她都要帶著小兒子，拎上一壺水，拿上應(yīng)季的水果，站在路旁去慰問。也想看看王友鳳來了沒有。大部隊來村里安營扎寨時，她熱情地騰出一個屋子來，把炕燒得熱乎乎的，讓八路軍住。還給指戰(zhàn)員們縫補衣裳。把家里的瓜果梨桃拿給大兵吃。她說：“看見你們大兵，我們娘倆就像看見他爹爹一樣的高興。久存（兒子）快叫叔叔！叫大伯！叫爺爺！”
王友鳳參軍兩年多時間，跟著八路軍南征北戰(zhàn)，打敗了日本鬼子后，又去打國民黨軍隊，曾經(jīng)兩過家門而不入。第三次部隊在附近的提嶺寨村（距離我村十華里）宿營整休，營長特地讓他探家兩天。從那時候起，他小兒子看見穿軍裝的八路軍就叫爹爹。
王友鳳說：“那條羊皮褥子可立了大功了，我經(jīng)常給連里的傷病員們鋪，隔潮又保暖，鋪在深山野林里，就象睡熱炕一樣暖腰。看見那羊皮褥子，我就想起父老鄉(xiāng)親們還在日本鬼子的刺刀尖上掙扎。想起妻兒送我扛槍入伍的情景?！?/span>
1947年4月，在河北省昌黎縣安山執(zhí)行 破壞敵人鐵路交通任務(wù)中，王友鳳帶領(lǐng)全班戰(zhàn)友，遭遇敵人巡邏隊的襲擊，英勇犧牲了。年僅二十三歲的王有鳳撇下了三歲的兒子和漂亮妻子，當時張秀芝才剛二十一歲芳齡。
在整理王友鳳的遺物時，領(lǐng)導又把那張羊皮褥子收藏起來，后來送到他家。張秀芝看見歷盡滄桑、塊塊血跡、血腥熏人的“念想”---羊皮褥子哇哇大哭。她為了找到 和丈夫鋪羊皮褥子、同床共枕的感覺，把羊皮褥子曬吧曬吧就又鋪上了。好多人勸她用“灰水”（解放前農(nóng)村沒有肥皂和洗衣粉。用草木灰過濾水洗衣服）洗刷洗刷再鋪，她就是不聽。她說：“我就是要聞聞八路軍的火藥味、血腥味！他讓我知道今天的平安來得不容易。”
后來她的小兒子晚上睡覺尿床，隔著棉花褥子透了過去，張秀芝立即把羊皮褥子刷洗干凈、曬干，說：“你爹打仗累，可不能讓他睡濕床?！?/span>
鄰居們看見 孤兒寡母的張秀芝過著苦日子，心痛地說：“當初你非要送他爹參軍打日本鬼子去，現(xiàn)在你們娘倆多可憐啊！”
張秀芝說：“我理解你們的同情。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整天的跑日本鬼子討伐，民不聊生。南有南京大屠殺，北有 咱們長城沿線的千里無人區(qū)，全國人民都在刺刀尖上混日子。眼看國都要沒了，還要啥窮家呀？當兵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就會有犧牲。如果誰都不參軍打仗，小日本會乖乖地投降嗎？我想念丈夫王友鳳，但是我不后悔送他參軍打小日本啊！我寧可二十一歲守一輩子寡，也不忍心看著中國人三天兩頭的跑討伐，被日本鬼子殺害。如果不帶孩子，我也能拿槍打日本鬼子去、打老蔣去。毛主席為了中國革命犧牲了好幾個親人。我們王家只獻出了一個丈夫?！?/span>
年輕的張秀芝為了撫養(yǎng)烈士的后代，含辛茹苦地度日子，即做娘又當?shù)?。遇到困難時，她曾經(jīng)抱著幼兒哭過。她也曾多次拒絕好心人的勸說：“你這樣年輕漂亮，帶個兒子也能再嫁一個帥小伙子，何必那么'想不開’，自找苦吃？”張秀芝總說：“在家隨父、出嫁從夫、喪夫扶子。這是孔圣人說的。雖然是父母包辦婚姻，王友鳳我們是恩愛夫妻、是一對鴛鴦鳥。他走了，我活著是王家的人，死了是王家的鬼。寡婦雖然難，有毛主席共產(chǎn)黨的經(jīng)濟救助、有父老鄉(xiāng)親們的關(guān)懷、有親人們的無私幫助，我這個烈屬感到挺幸福。我決心吃一輩子苦，把烈士的后代、寶貝兒子王久存撫養(yǎng)成人，安慰有鳳烈士的靈魂?！?nbsp;
搞生產(chǎn)隊那些年，村里經(jīng)常來野營拉練的解放軍，在村里安營扎寨。張秀芝還是那個勁兒地 熱情招待解放軍，她說：“我請解放軍到家里來，是在重溫 我送王友鳳參軍打日本鬼子 那個感覺！”
1960年，咱們國家遭遇三年自然災(zāi)害，還要還蘇聯(lián)的外債，張秀芝娘倆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好心人勸她說：“你是烈屬，不能太寒酸了，缺燒柴就找大隊，缺錢就去縣民政局要。”張秀芝說：“是這么個理兒，謝謝你們的好意！我們他爹爹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小命兒都貢獻出去了?，F(xiàn)在咱們國家暫時有困難，烈屬更不能給政府出難題，討價還價。我可不能給我們烈士丟臉?！编l(xiāng)親們很佩服、尊重她。
我還深刻記得，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后的第九天，當時她兒子王志民（小名久存）正在大崔莊糧庫當警衛(wèi)，地震期間就兩個警衛(wèi)，夜以繼日地守護 倒塌圍墻的糧食庫。不能回家。
在她家的抗震救災(zāi)簡易棚里，她讓我代筆，給唐山抗震救災(zāi)的解放軍寫慰問信一事。她說一句，我寫一句。
尊敬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抗震救災(zāi)部隊的戰(zhàn)友們好：
你們辛苦了！請接受我---解放戰(zhàn)爭王友鳳烈士的遺孀張秀芝，代表輕災(zāi)區(qū)人民向你們問候和致敬。
戲匣子（收音機）里說：戰(zhàn)友們發(fā)揚了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钡母锩瘢⒂戮葹?zāi)，吃不好，睡不好，連續(xù)作戰(zhàn)。有的負傷了、有的累倒了、還有的犧牲了。你們把帳篷和被褥都獻給了災(zāi)民、把自己的飯菜讓給災(zāi)民們吃、晚上就躺在潮濕的廢墟地上，蓋著星天埔著地，你嫂子我心疼?。∥也荒芮叭タ赐值軅?，深感遺憾，特寫此信。
解放軍兄弟們，我們農(nóng)村人 也沒有什么可給你們帶的，今天隨信帶去了院子里長的幾根黃瓜和一斤糕點，戰(zhàn)友們哪怕是咬上一口，老嫂子我也高興??！我還特意把 王友鳳班長鋪過的羊皮褥子拿來，讓兄弟們鋪在廢墟上，暖暖身子。你們王班長的在天之靈知道了，也會高興的！
敬禮！
唐山地區(qū)遷安縣商莊子人民公社西密塢村烈士遺孀張秀芝
1976年8月6日
事后，張秀芝老人語重心長地說：“那張破羊皮褥子是王有鳳我們夫妻唯一的“念想”（紀念物），那上邊有公婆盼望孫子的希望和愛心、有我們夫妻的苦辣酸甜、有我男人和戰(zhàn)友們的鮮血，是我的心愛之物,給多少也不賣，將來隨我陪葬，友鳳我們倆到天堂還鋪。送給了抗震救災(zāi)的解放軍兄弟，也圓了友鳳我們兩口子的夙愿啦！
張秀芝一十七歲嫁到王家，二十一歲恩愛的丈夫王友鳳為革命壯烈犧牲。她含辛茹苦、掩埋好丈夫、送走了耄耋公婆。老人古稀之年又喪獨生子，白發(fā)人送走黑發(fā)人。張秀芝又受到了第二次 人生沉重打擊。張秀芝深知寡婦難，曾經(jīng)幾次語重心長地勸年輕、孝順的兒媳婦改嫁他鄉(xiāng)。兒媳婦經(jīng)常拿著水果、糕點回家看她們，趕來大馬車幫助干農(nóng)活，又受到村民的稱贊。
張秀芝老人咬緊牙關(guān)、含辛茹苦地支撐著這個四世同堂 、光榮烈士家庭，帶領(lǐng)著孫子和媳婦、哄著重孫子過日子。
2000年秋的一天，每天早早起床的張秀芝二姨，卻睡起了懶覺，沒有起床吃飯。孝順的孫媳婦到她屋子里說：“奶奶不舒服了，我給您找村醫(yī)去?！蹦棠虥]有回答，于是急忙喊來丈夫王大鵬，孫子大鵬一看，哇地一聲就哭了。泣不成聲地說：“1947年，我爺爺23歲為革命犧牲，奶奶21歲守寡。她一生坎坷，頂風雨戰(zhàn)嚴寒，她老人家太累啦！她找我爺爺去了，讓她安安靜靜地睡吧！”
噩耗傳出，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哭了，紛紛前來吊唁、瞻仰她的遺容，參加追悼會。
張秀芝的二弟張福有哭著說：“我二姐姐為了支撐王友鳳革命烈士家庭，吃的苦比天的星星還要多。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1985年正月初八張秀芝（前排左一）和母親、姐弟合影
一晃二十年多年過去了，高望重的革命烈士遺孀張秀芝(二姨)熱愛祖國、熱愛共產(chǎn)黨八路軍、解放軍的很多事情，在西密塢村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她家那條羊皮褥子也被父老鄉(xiāng)親們傳為佳話，流傳至今。
——作者生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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