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
? 那是四十七年前1975年我十八歲黃土高塬六盤山南麓一個叫廟莊村山川溝壑墚坡上農民種植的麥子,是我記憶里小麥大豐收的第一年。
此前的那些難熬的歲月里,想吃麥面就像眼巴巴等待過年一樣苦焦,望眼欲穿。而此后則是天天吃麥面猶如每天在過年,特別耐人尋味。
在我零碎的記憶里,我對麥子面食物的侈望如同狗對肉的貪婪,常常使我想到麥子面,就仿佛看見飄浮在碗里如銀絲的長面和如母親乳頭一樣雪白的饅頭,我的口中猶如狗舌頭流出的涎水向喉嚨深處不停下咽。
進入農歷四月,麥種自去白露前后下種后,分蘗的麥苗在黃土地經過一個冬季的冬眠,蓄集了力量,開始拔節(jié)抽穗揚花灌漿,只待開鐮收割。
站在廟莊村半山坡上,望著滿山遍川陽光下像綢緞飄逸的青里帶黃的麥田,綠得猶如奔涌的海,黃得好像燃燒的火。肆意的風疏理著帶著沉重麥穗的麥桿,東搖西擺,麥芒撥動著空氣,麥穗竊竊私語、喃喃低語,交流著成熟的信息。一縷縷溫柔的風掠過麥梢,風的形狀通過無數(shù)顫抖的麥穗表現(xiàn)出來,平靜的麥子海里出現(xiàn)一些淙淙流淌的小溪……繼來的風利索有力,分割了麥子海,麥浪翻騰。有的從北往西滾,有的從東往南滾。有長浪,有短浪,擁擁擠擠,推推搡搡,形成一個又一個漩渦,好像被煮沸了,如翻滾著的海浪,又似奔騰的馬群,你追我趕,席卷著大地。風一停,出現(xiàn)了短暫的平靜,匆匆追逐的麥浪全都睡著了,就像熟睡在母親懷胞的嬰兒。成熟堅硬的麥芒像短促的金針,閃閃爍爍。
麥黃時節(jié)多數(shù)的后晌,麥田上空匆匆奔跑著的巨大烏云,有時會突然停住腳步,凝成團聚集起來,遮擋了陽光,俯瞰著成熟的麥田。烏云變得灰暗低沉凝固厚重,仿佛要掉下來。這個可怕的陰謀有可能瞬間夾雜著冰雹傾瀉下來,那將是一場顆粒無歸的災難。麥桿麥穗私語呢喃,交流著可能發(fā)生的信息?;⒖趭Z糧的關鍵時刻,附近響起沉悶的炮聲,自制的一米高、碗口粗的裝著自制黑色火藥的打散雷雨云的土炮低部引線冒著火花,緊接著一聲巨響,豎立的炮口沖出一股帶著濃煙的火舌,直沖云霄。多處山峁發(fā)出此起彼伏的爆響。濃重的烏云被土炮驅趕著像夾著尾巴的狗,逃之夭夭。天地又恢復了光明燦爛。
俗話說,麥黃一晌。
廟莊村川道八十畝河灘麥地畔。麥把式開頭鐮,健壯小伙半蹲下身,喊一句“開鐮”,往右手心里唾一口唾沫,捏著夾有鋒利刃片的木鐮瀟灑地打一個轉,隨著刀刃割斷麥桿嚓嚓嚓的脆響,就像熟練的剃頭匠剃掉頭發(fā)一樣技術嫻熟。幾鐮割倒的麥子整齊地堆在左腳前,此時抓起一撮麥桿分成兩伴,交叉麥穗部分用手一擰打成麥葽,用割倒的麥子壓住繼續(xù)往前割去。后面人割來的麥子就加在上面,到一定數(shù)量時,雙手分別抓住橫在麥桿中央的麥葽使勁捆緊,左手擰一圈,再換手擰一圈,疏散的麥桿子就被緊緊扎成一捆,動作干散利落。如此兩人一個組合。不一會兒,幾十個人如收割機一般,大片麥田就呈現(xiàn)出一排排擺放整齊麥捆子,躺在發(fā)燙的地上。
麥田另一頭,那位老農頭戴細麥桿編織得白的耀眼的草帽,穿著青色得體的對門襟上衣,挽著袖子露出黝黑而有力的胳膊,站在齊腰深的麥田里,口里咬著綠瑪瑙煙鍋嘴、黃銅煙鍋頭、半尺長的干旱煙鍋,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著笑,就像盛開的向日葵,嘴巴上幾根胡須顯示著精明干練。他老鼠般明亮的眼睛盯著用他那雙粗糙大手拿著那個碩大顆粒飽滿的麥穗的上下端;一個穿著白色背心,沒戴草帽,留著短發(fā)的青年小伙正在聚精會神地用米尺量他手里麥穗的長度。這時有攝影師端著海歐牌照相機按下了快門,定格了這個象征著豐收幸福的瞬間。
此后不久,我遇到中學一位女同學說,平涼城解放路“東風”國營照相館的廚窗里有我的照片。后來我真的在那個廚窗里看到了題為《豐收》的照片,正是中國北方黃土高原農村典型農民形象的廟莊三隊的李生云老漢和我量麥穗的情景。照片上遠處藍天白云,艷陽高照;近處麥穗搖曳,銀白金黃。只是我穿的白色背心變成了朱紅色,像夏天里的一把火,仿佛要點燃麥田。
運回的麥捆子場里放不下,就將太陽曝曬后碼成或圓形或長方形高大的麥垛子。再運回再曬再碼,直到運回所有臨時摞在麥地里的麥捆子。還未打碾的麥子經曝曬后碼起來,還有一個使麥粒發(fā)燒的功效,使麥子面粉做成的食品吃著勁道好,更富有營養(yǎng)。自留地的麥捆子立滿了院子,只留一個通道供人行走。
集體場里黃牛拉著碌碡碾麥子的吆喝聲和農家院里梿枷擊拍打麥桿啪啦聲在廟莊村晴天白日下交相輝映,演義著勞動成果帶來的火熱場面,漾溢著豐收之后喜悅情愫。風調雨順,農人們辛苦一年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勞動的獲得感使人們干起活來就更加出力賣勁。
傍晚,廟莊村山高月小,風蕩星稀。生產隊白天碾的麥子要在晚上揚出來。場中央麥粒加雜著麥殼雜質如小山一樣的麥堆前,幾個青壯年揚場把式,裸赤著上身,戴著草帽,握著六尺長把的木锨,爭先恐后地奮力把一锨锨麥子揚起一丈多高,麥衣麥芒麥末塵土等雜質隨風在空中翻飛依次飄向遠處,分離出飽滿的麥粒像雨點灑瀉下來,空中就展現(xiàn)出一片麥粒散落的麥幕,飄飄灑灑。麥幕下頭戴草帽的人,揮著大掃帚左右輕輕地掠掃,落在麥粒上的麥衣等被掃向旁邊。金黃色的麥粒爭相推搡擁擠著漸漸堆起一個殷實的平頂小山丘,散發(fā)著新麥濃烈的清香,把農人送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廟莊村啊,我的養(yǎng)身圣地,山塬清秀,土黃地沃,莊稼茂盛,人畜興旺,我永遠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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